自有人类以来,迄于今日,已有八百五十亿人先后死在这个星球上。他们全是我们的亲族父祖。
一代又一代的生者,都在埋葬着先他们而去的长辈,有时是他们的同辈甚或晚辈。
这是一个绝对不可逆转的过程。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当查士丁尼用大把的金子去诱使掘墓工人更卖劲地干活时,工人们丝毫不为所动:谁知道他们自己将在何时,又将由谁来埋葬呢?当整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都塞满了腐尸;当几分钟前还说着话的同伴晃晃悠悠就倒毙了,这时候谁说话才算数?死神,还是罗马皇帝?查士丁尼的金山能挡住死神沉重的步伐?尽管如此,工人们毕竟没有停止掘墓工作,丛葬坑中的殓尸工人也在尽力把腐尸摆放整齐--这是生者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死亡的敬畏,今后,别的人也会如此对待自己。但是,埋葬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死亡的步伐。人们不得不将堆积如山的尸体直接推向大海,以致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海面上,浮尸如同厚厚的泡沫,覆盖了冰冷的海水……
这是在公元六世纪中叶,当瘟疫笼罩在君士坦丁堡之时出现的情景。在那次瘟疫肆虐中,罗马帝国失去了三分之二的人口。瘟疫在同时期的中国被称做“伤寒”。东汉末年伤寒制造的尸体数量,竟到了“填塞道路”的程度,医家张仲景一家即死去一百多口,“伤寒十居其七”,因此忿而著医书《伤寒论》以图悬壶济世。
那么,有谁问过,在人类如此大规模速死中被埋葬的死者,他们生前过得快活吗?他们愿意死吗?他们死得自然安祥吗?答案恐怕会令所有生者惊怖不安:在全部已死的人类中,只有极小一部分死于衰老。就是说,绝大部分死于意外:要么是天灾--例如饥馑、瘟疫和其它生存环境的恶化;要么是人祸--例如战争、动乱、暴力和其它形式的自相残杀。
战争的结果是父亲埋葬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长期的社会动乱,可以导致流血飘橹尸骸如山,中原百里不闻鸡犬之声。谁愿意在饥荒中成为饿殍?谁愿意在兵燹中变为枯尸?因此可以说,在全部已死的人类中,绝大部分生前并不快活;他们的死是非正常死亡,而且死的时候很痛苦。
在自然力量的打击下,人类是渺小羸弱的,孤立无助的。人类死于天灾,就像森林焚于山火,也许这是天意:以大规模速死的方式,来维系生命的更新。然而人祸难道也与天意有关?
人确实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另一个不争的事实却是:人类也是愚蠢的,不理性的。人类的历史基本上就是一部战争史,一部暴力争斗史。现存的民族,是漫漫昨夜中杀人效率最高、最为凶残的民族,否则,它们无法生存到现在。
认为人类的历史是文明史的观点,只在下述实指中才有意义:人类为战争确立的游戏规则完善一些了,公平一些了;国家行为开始试着接受理性的约束;统治与被统治者之间的社会控制更有效一些了;人类为权宜之计设置的政府不那么肆无忌弹了……因而,人类在死亡过程中,非正常死亡的比例有了下降的趋势。这大概就是文明的成果。
更有效地避免非正常死亡,建设多少有些快活的人生,应该是人类共有的追求,中国人称此为享尽天年,享足死福。
然而人类是怯懦的。由于死亡是无法重复操作的、人无法表达对其感受的未知状态,因而人对死亡有着本能的畏惧,总是期冀着能延年益寿,推迟死亡的来临。特别是在科学至上的时代里,在欧罗巴文化席卷全球的眼下,由于科学家宣称人可以活到200岁,外科医生甚至可以为一个人换头!人类再一次地变得痴迷可笑——他们想抵抗死亡。假如科学可以延迟甚至阻止死亡,生命质量就将下降乃至失去意义。
死亡被人类深深地误解着。其实,死亡是温柔和安祥的,它有着无比宽广的胸怀。人类能够死,真是不可思议的奇迹——茫茫宇宙,哪里能够找到死亡?如果没有死亡,哪里能够出现生命?死亡是美丽庄严的。
人类如果不再自己制造祸殃,如果能够更理性更成熟地对待生命,人类就能学会如何死亡:庄严地、体面地、自然安祥地走向死亡--这是人人都应该学习的;每个人都有这样去死的权利。
对话流沙河
李书崇:在活得最艰难的时候,想到过死吗?我说的是自杀。
流沙河:没有。我不想死。我有若干不死的理由:全国定了那么多右派,许多人地位比我高,他们都没有寻死;此其一。其二,劳改中,我抓紧时间读书,越读心中越踏实:没有文化的人整有文化的人,我死了不值得。后来到了文革中,我就更放心了:我是死老虎,不是他们重点整的对象。
李书崇:事实上,那个时候许多人心里窝的就是这股子气:我偏不死!他们是被连续不断的迫害激怒了。诚如你说,人们有无数不死的理由。但是我想,更重要的一点是:人们没有找到可以让他们去死的理由,在这种情况下死就是不值。
流沙河:你说对了。孔曰:“死生亦大矣。”所以旧时丧家举哀,门额书“当大事”,是说死亡为大事。孔子的学生子贡说:“大哉死乎,君子息焉。”死为大,大在息。生劳作,死安息。古今正派人,即君子,上自圣贤,下至百姓,皆能如此。这也是我个人的死亡观,人应该死得“大”。
李书崇:请原谅,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你愿意在什幺情况下死?你又如何使自己的死称“大”?
流沙河:如果有幸不死于横祸,能享尽天年,我愿意在僻静处,不痛苦,不恐惧,不怨恨,自然死去。如果要立遗嘱,必须写明不要公家讣告,说我这好那好。谀尸是可笑的,等于嘲弄死者。我一生画满了逗号、顿号、省略号、破折号、惊叹号,临到结尾,希望讨个句号以求了断,千万来不得疑问号。能这样死,算是享足死福,死得很“大”,赞曰:“大哉死乎”。死福只是人生美好的愿望之一而已,鲜见有获享者。不痛苦,这很难。不恐惧,就更难。死亡毕竟是未知的领域,因陌生而恐惧,终究难免。南齐谢脁为人所作墓志一篇,结尾四句替墓中人感伤“风摇草色,日照松光”这太阳下的风景不可复睹,接着悲叹“春秋非我,晚夜何长”这墓中的没有四季变化的长夜漫漫不旦之苦,让我们窥见古人之所惧。今人由于殡葬改革,不可能再有那种诗意的恐惧。但是肯定有所怕。家慈在世之时,多次说到“最怕过火焰山”。后来目睹遗体焚化,至为惨烈,我也怕了。所幸第三,不怨恨。我肯定做得到。不怨自己福薄,不恨他人整我,这得感谢孔孟老庄诲我……
李书崇:你这幺说,倒好象自己快要死了似的。“人之将亡,其言也善”?
流沙河:言为心声。将死之人或无暇作秀吧。他们的善言反映出善心,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们这些人啊,恶花开了满树,惟根荄之尖端,应有几粒善细胞吧。孟子言性善,指根荄而言。荀子言性恶,指花树而言。我认为都有道理。
李书崇:你在七十年代那次连续高烧不退,已界濒死,是一位反革命的医生救了你。他所以敢对你投下虎狼药石——白虎汤,是因为你也是反革命,如果治死了你他没有阶级报复之嫌,因而敢用猛药。那时你感觉到死的威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