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罗举起手中教案,问道:“你们谁能告诉我,什么是‘国际法'?”他瞪大眼睛,挨个看去。
林川举手,答道:“‘国际法'就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法。”他想起了经常唱的“国际歌”,以为只要是国际,就和无产阶级有关。
波罗认出了林川,微笑道:“我亲爱的英雄,很遗憾,这次是你错了,不过,我还是欣赏你的勇气。好吧,我举个例子来说明什么是‘国际法'。”他拿起一支粉笔走到黑板前,画了一个大锅,在锅的上方又画了土豆、白菜、萝卜等,然后问道:“你们希望这个锅里还要放什么菜会更好吃?”
学员们立刻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这个说要放大葱,那个说要放豆腐,波罗按大家说法一一画出,笑嘻嘻地对大家说道:“好了,这道菜是按照大家的主意作出来,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代表一个国家,那么制作这道菜的规则和方法就被每个国家共同接受,也就是‘国际法'。”接着,他连比划带说道:“大家一起吃。”一指林川等人,说道:“你,中国,不能说咸。你,美国,不能说没有味道。因为你们刚才都同意这样做。”他用夸张的表情,瞪大眼睛问道:“你们明白?”
学员们在笑声中整齐地回答道:“明白。”
波罗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你们有谁能用国际法举个例子?”他看了看所有人,见一个个都大眼瞪小眼,便走下讲台,来到一个学员面前。他拍了一下学员肩膀,然后指指学员后面,趁学员扭头之际,迅速把对方的钢笔藏在手中,然后一缩脖子,装出蹑手蹑脚的模样,回到讲台上。
众人哈哈大笑,不知道教官又要耍什么把戏。波罗得意地展示手里的笔,问道:“这笔是谁的?”
大家乱哄哄地说道:“是朱崇礼的。”
波罗瞪大眼睛不解地又问道:“既然是他的笔,为什么会在我手上?”
大家一致吼道:“是你偷的。”说完,许多人不禁笑出声来。
波罗故作沮丧地低下头,但马上又抬起头问道:“你们对小偷会采取什么办法?”他指了下林川,笑道:“我的英雄,你来说说。”
林川答道:“把小偷送交警察。”回答得干脆利落,本来这也不是什么难题,他看着波罗,估计对方还有寓意。
果然,波罗开始得意地笑起来,他先是从衣兜里掏出一本证件朝大家晃了一下,然后双手抱胸,仰起脑袋,眼睛看着天花板,脚下还打着拍子。
大家莫名其妙,不知教官这是唱的哪出戏,讲台下一阵窃窃私语。过了一小会儿,波罗这才收起装腔作势的动作,笑呵呵地对大家说道:“我是一个小偷,但是我并不害怕你们的警察,为什么?因为我是一名外交官,按照国际法规定,外交官享有外交豁免权,所以,你们的警察不能抓我。这就是国际法在外交方面的一个例子,当然还有经济、教育等方面,以后我们会学到……”
第一天的第一堂课,林川他们几乎是在笑声中度过的。波罗固有的斯拉夫人的幽默、丰富的面部表情和颠三倒四的中国话让学员们很开心,尤其是深入浅出的教学方式让所有学员容易接受。在后来的学习过程中,波罗的课成为学员们最喜欢,也是最为期盼的。
一周后,在一次全体人员参加的大会上,“国研班”领导宣读了上级对林川、王珏的表扬。学员们从保卫干事那儿得知,被抓的男子是一个真正的窃贼,这个倒霉蛋付出的代价颇为惨重:左耳完全变聋,右耳高度失聪,左腿和左臂骨折。保卫部经过仔细审核后,确认他没有任何敌特背景,便把他移交给当地公安机关拘押。
大年初一,大钟寺附近村庄的老百姓用“麻雷子”、“二踢脚”、“挂鞭”把节日气氛烘托出来,此起彼伏的声响令围墙内的军人们也感受到节日气息。“国研班”的学员难得地改善了一次伙食,热腾腾的猪肉炖粉条成了大家最爱的一道菜,二锅头也破例第一次摆上了餐桌。无论是干部、教官还是学员,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相互碰杯、祝福。
王珏慌里慌张地跑进学员食堂,大着嗓门急切地叫道:“小队副,不得了了,波罗和钟政委比酒比得吵起来了,你快去帮帮钟政委,别让他吃亏。”林川是全队出了名的海量,喝酒从不用杯,直接拿碗干。
林川和队友们围坐在一张餐桌前吃喝正欢,看见王珏这副模样便戏谑道:“王珏,你小子鬼心眼就是多,是不是想把弟兄们都调开,自己趁机大吃大喝?我可告诉你别来这套,傻子才会放下眼前这些肉去管闲事呢。”说着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示威似的看着对方,众人哄堂大笑。
王珏一急,上前用力拽住林川的胳膊,连拉带拖头也不回就往外跑。
当他们来到干部食堂时,门外已经围满了人,就听到“国研班”政委钟爱民几乎是吼道:“波罗同、同志,这酒我可以喝、喝,但是作、作为一个共产党人,你说话不、不能没有原则。列、列宁早就说过,沙皇与旧中、中国签订的条约是不平、平等的。他还说过,等革、革命胜利后,要归还中国那、那些被沙皇掠夺的领土。怎么到、到你这儿,中国的领土就变成你们苏联的呢?”钟爱民是山东人,三八式干部,本来嗓门就大,喝了酒,就更大了。
屋里传来波罗带有醉意的声音:“钟,你不要忘了,我们都是共产党国家,都是社会主义大、大家庭中的一员,我们的共同目标都是实现共、共产主义,而你总、总是纠缠过去,你的论调是很危险的,和你们的毛泽东一样,斯大林同志早就批评过他,他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好、好了,我亲爱的钟,我们不要像公、公鸡那样再吵了,这样太对不起我面前这堆酒、酒了。”
钟爱民也带着醉意大声道:“波、波罗同志,我坚决反对你的说法,难道说,我们想收、收回你们占有我们的土地就是民、民族主义者?放你、你妈的狗屁,这是霸、霸占,懂吗?是霸占!”
波罗也大声地说道:“钟,我们没有放、放屁,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帮助你们,打败我们共同的敌人。我要提醒你,正是我们苏联红军出兵你们东北,日、日本人才投降的。亲爱的钟,我不介意你说的话,但、但是,我不认为在这个时候讨论这个话题是一个好、好主意。因、因为,这是分不出胜败的较量,我敢、敢打赌,在、在喝酒上,”他伸出右手的小拇指,轻蔑地继续说道:“我不是看不起你,你们中国人是赢不了、了我们的,你敢不敢、敢和我在酒上分、分高低。”
就听“砰”的一声,钟爱民一拳砸在桌上,说道:“比、比就比,难道我还怕、怕了你这个老毛子不成?”
林川听到这儿,也被波罗的话激怒了,忍不住把嘴里的肉咽下,从人缝中挤了进去,屋子里的几个干部几乎都趴在桌子上,只有另两个苏联教官自顾自地在喝酒,并没有劝解的意思,他们对酒后的争论司空见惯。而钟爱民和波罗都满脸通红地站立着,钟爱民眼里布满血丝,一手拿着酒杯,另一手叉着腰,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气哼哼地正准备一饮而尽。
林川喊道:“钟政委,让我来干,我不管他是菠萝还是西瓜,让他看看中国人是不会输给他的。”他眉宇间倏然展现一股豪气,丹凤眼炯炯有神。学员们哄叫起来,王珏激动地喊道:“小队副,你上!他妈的老毛子也太目中无人了,教训教训他。”
钟爱民瞪着林川,费劲地张开嘴,刚想说“滚”,腿忽然一软,不由自主地滑坐到了凳子上。他的舌头似乎被捆住,眼睁睁地看着林川从桌上拿起两瓶酒,启开瓶盖,“咕咚,咕咚”一滴不剩地倒进两个大碗里,然后端到波罗面前。他想制止,但眼皮一沉,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就势趴在了桌子上。
林川说道:“教官同志,咱们就不用酒杯了,我替我们钟政委陪您喝三碗,怎么样?”他一指两碗酒,斜视着波罗。
波罗布满血丝的眼睛一亮,大喜,他伸出大拇指,笑道:“我亲爱的英雄,我、我……”
没容他说完,林川端起大碗如长鲸吸水般几大口就把碗内的酒一滴不剩地倒进嘴里,紧接着又倒满酒。波罗惊愕地看着林川,嘴里嘟噜出一串俄语,放下手中的酒杯,也伸手去拿面前的大碗。
林川黝黑的面庞没有丝毫变化,他拦住波罗已经举到嘴边的碗,说道:“波罗教官,为了公平起见,我这第一碗酒算是补偿你们先前喝的。现在起,我们开始比赛,如果你要是输了,我请你收回你刚才的那些话,并向大家道歉。你看怎么样?”他端起大碗举在胸前,逼视着波罗。
屋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波罗身上,就连另两个苏联教官也忘记喝酒,齐刷刷地看着波罗。
波罗扫了一眼众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林川的话使他清醒几分,他看了看碗中酒又看了看林川,毫不示弱地说道:“就这么办。不过,你既然谈到公平,我要让你知道,我先前已经喝了一瓶半的酒。”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几个空瓶,又说道:“你可以数数。另外,你输了怎么办?”
王珏在门口叫道:“波罗教官,林川刚才也喝了半斤酒,你们已经对等了。”
林川既没有听王珏替他解释,也没去数桌子上的几个空瓶,像刚才一样,几大口把第二碗喝干,由于过急,酒从嘴角流出。他抹了一下嘴,不顾胃部开始像火般的热灼,又开启一瓶酒给自己倒满,说道:“如果我输了,甘愿受纪律处分。可以开始了吗?”他尽量把语调压得平和。
周围哄闹声突然寂静,人们的心情随着俩人如斗鸡般相互瞪视的眼神开始紧张起来。
波罗摇摇头,笑容早已僵硬。他的酒量也是出了名的,在苏军总参谋部素有“酒缸”之称,最高记录是一次喝光三斤烈性伏特加酒,但是,那次是用酒杯而不是碗,也不像林川这样如喝水般一饮而尽。
等了片刻,林川见对方没有反应,年轻好胜的脾气顿时发作,端起碗也不管对方是否同意,微微仰起脖,“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喉管就像是砖砌成的,没有任何阻隔。火,在他肚子里熊熊燃烧,把吃下的东西翻卷着往咽喉上顶。豪饮让涌进来的学员乍舌不已,有人叫道:“林小队副,好样的,一定要把老毛子喝倒。”王珏吃惊地看着林川,光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波罗开始皱起了眉头,他舔了舔嘴唇,然后端起碗,喝一口换一口气,等到全喝完后,他的身子摇晃起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这时有人给波罗和林川的碗里又倒满了酒。林川强力抑制翻江倒海的胃部,颤抖地端起碗,开始充血的眼睛依然挑衅地看着波罗,生硬地说道:“波罗教官,还比不比?”说完,喝了一口。
波罗艰难地拿起碗慢慢往嘴边凑去,还没喝到便身子一歪,颓然倒下。一碗酒如决堤的小溪流满一桌。
学员们立刻欢呼起来,像对待凯旋归来的勇士一样,架着林川向外走去。另两个醉醺醺的苏联教官刚开始还饶有兴趣地看着林川他们斗酒,但是随着波罗山一样倒下不禁目瞪口呆,他们看到了一个与想象相反的结局,于是,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把波罗扶起来,让几个学员连抬带架地把他送回寝室,沿途,波罗嘴里还在念叨着“英雄、英雄”。
三天后,林川被叫到波罗的寝室。
林川坐在波罗的对面,心里忐忑不安,他估计波罗找他来是算后账的,因为,不管怎么说,把自己的教官尤其是外国人给喝到桌子底下,这面子确实不好摆放。他表面似乎毫不在乎,但内心却紧张得“砰砰”直跳。
波罗没有说话,盯着林川足足看了有一分钟,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拍了拍林川的肩膀,戏谑地说道:“林,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在我的记忆里还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我在酒桌的底下‘睡觉',你是第一个。我真想再和你比一比,也让你在酒桌上说‘梦话',哈哈。”
林川松了口气,微笑地纠正对方:“波罗教官,我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会睡觉,也只有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才可能说梦话。”
波罗一怔,马上反应过来,他笑道:“呵呵,林,你很有自信,对于这点,我很欣赏。我给你们上的课已经结束,我两天后就要走了,知道今天为什么请你来?”
林川摇摇头。
波罗的表情严肃起来,说道:“你是我见到过的最优秀的学员,关于这点,我已经在你的评语上向你的上级说明了。我毫不怀疑,如果在战场上,你会是一个优秀的士兵或是一个英雄,但是,作为一个未来的谍报人员,你可能不一定及格。”他看着林川疑惑的表情,摇摇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同意我的说法,在我解答你的疑惑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作为谍报人员最起码的要求是什么?”
林川想了想,答道:“坚强、勇敢。”
波罗微笑道:“我亲爱的林,你所说的‘坚强、勇敢',只要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人都能做到,但是,这仅仅说明在战场上你是一个优秀的士兵,作为一个间谍,如果你只懂得这样做,我敢打赌,你会……”他竖起大拇指在自己脖子前一划,说道:“‘咔',被敌人送上绞刑架。”
林川心里有点不服气,只是看着波罗没有吭声。
波罗站起身,背着双手,走到窗前,他语调缓慢地说道:“林,我给你讲一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也许,你可以从故事中得到启发。”他回过身,眼神变得有些黯然。
“我第一次来中国是一九三四年,那时,我已经三十多岁,在情报部门工作也有十几年了,当时我的主要任务是收集日本人对中国的入侵计划,日本军队在中苏边界的兵力部署,以及日本军队秘密成立的‘关东军防疫供水部'的情况,其实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日军“七三一”细菌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