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的公开身份是苏联塔斯社一名资深记者,借用这个身份,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接触任何我想见到的人,而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知道为什么吗?”他停顿了一下,打开抽屉翻腾了一下,略带得意地继续道:“呵呵,因为情报部把我的化名和我的采访文章经常登载在报纸上,没有人怀疑我,包括我的亲戚、朋友们。我的工作一直富有成效,大量有价值的情报通过我的手传到了总参谋部,有的情报还作为苏联对日外交政策的依据。为此,我获得‘列宁勋章'和‘红星勋章',那段时间对我而言,就像是幸福追赶着快乐,而喜悦又紧紧追逐着幸福。呵呵,真是太美妙了。”他目光中流露着骄傲与迷恋。
慢慢地,他的情绪开始沮丧,目光也变得伤感,他语气低沉地说道:“一九三四年年底,我们国家开展的肃反运动扩大了,我的很多上级被‘契卡'人员逮捕、枪毙,我的工作也一度陷于瘫痪。
“一段时间没有接到新的任务,使馆武官让我就地休假,等候下一步的指示。于是,我整理好个人随身用品,大约在夏天来到上海,下榻在上海最豪华的华懋饭店。虽然饭店的设施都是一流的,我也不用工作,但是,我的心情一直处于紧张、焦灼中,我无法判断这个休假之后等待我的是什么,一副手铐?还是秘密处决的命令?
“就这样,刚开始的一两天,我把自己锁在房内,闷头睡觉。后来,我想通了,反正也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何不借此机会去享受一下哪怕短暂的快乐。于是,我经常流连在酒吧、夜总会。直到第四天我在外滩遇上了一位女子,我的命运由此被彻底改变了。”
波罗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川一眼,继续说道:“那天是礼拜日上午。头一晚上的娱乐使我睡眠不足,但我还是强行把自己从饭店扔出来,无所事事地在外滩上溜达,惬意地呼吸着黄浦江吹来的新鲜空气。路上行人很少,没有人像我这样慵懒闲逛,我正犹豫是回饭店吃午餐还是就近找一家西餐厅,这时就听到我后面有人叫我:‘先生。'我回过头,一个身材不高,气质非凡的东方美女站在我身后,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她手里拿着一条手绢,说道:‘这是您刚才掉在地上的。'说着递给我。还没容我道谢,她已经翩然离去。
“我发誓,当时我后悔为什么没有一百条手绢带在身上,这个漂亮女人的出现让我神魂颠倒。虽然我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女朋友,但是,男人对女人的敏感是天生就有的,我也不例外。”
他耸耸肩,看着林川好奇的眼睛,笑道:“接下来就简单了,为了表示感谢,我毫不犹豫地追上去并真诚地邀请她共进午餐。我那时的中国话讲得很好,和现在不一样,用你们的话讲,我当时是‘花言巧语'、‘卖弄口舌'。我们来到静安寺路公共租界的一个中餐馆,点完菜后,我就滔滔不绝地介绍我的工作。你别误会,我当然介绍的是我伪装的职业。她认真听着,面带微笑,表情就像她身上穿的白衬衣那样无瑕、清纯。林,你现在还小,体会不到一个成熟男人对异性的渴望。”他舔了一下嘴唇,同时打了一个响指。
“后来,她说话了,一口浓重的上海话让我只听懂了一半,我请她讲英语或日语,她脸红了,腼腆的像一只小猫,她说只会上海话。接下来她介绍了自己,她叫汪惠,是花旗银行的职员,土生土长在上海,除了最远到过南京,哪里都没去过,因此,很羡慕我的职业,不仅讲俄语,汉语也如此精通,还可以全世界到处跑。我发誓,那天午餐吃的是什么,味道怎么样,我一概不知,我大脑全部器官都集中在我对面的这个女人身上,她就像一把钥匙启开了我感情的闸门。
“吃完饭,我们已经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不,更确切地说,我们是一对难舍难分的情侣。我搂着她的腰,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陪着她走完我的一生。一路上,我不失时机地描绘我们俩人的美好未来,大献殷勤地告诉她,我会做一个了不起的丈夫。但是,她的回应并不像我这样热烈,从我的职业训练中,我知道,她一定有难以启齿的地方。于是,我问她,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可以告诉我,她哭了,她说她也非常爱我,但是她的父母是很传统的中国人,不会认可我这样一个外国人。听了这话,我的血液好像被凝固住了,我不顾一切地说道:‘只要他们同意,我不在乎我做一个中国人还是苏联人,或者是火星人……我们紧紧拥抱着,直到她说要回家,我才从梦幻中清醒过来。
“后面的假期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凡,我几乎是在倒计时数着新的一天到来,盘算着和她见面时的场景。我知道我们俩人都坠入了爱河,谁也不去想分别的那一刻。不过,林,有一点你要清楚,虽然我们拥抱、接吻,但是我们没有再往前跨上一步。你明白?”波罗微笑地作出解释。
林川似懂非懂,点点头,好奇地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假期到了,我回到使馆,幸运的是,厄运并没有降临在我身上,情报部已经换了领导,我继续被委任留在中国,执行新的任务。就在我庆幸既逃过了大清洗又获得爱情的时候,一件令我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波罗表情痛苦地坐回凳子。
波罗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三个月后,我去上海执行任务。那时,法西斯轴心国开始形成,日本人已经完全暴露了对华全面侵略的野心,他们的意图明显是要灭亡中国,然后再和纳粹德国东、西夹击苏联。所以,对于日本、德国我们已经把它作为潜在敌对国看待。
“到了上海,我依然下榻在华懋饭店,先完成任务,然后打电话约她共进晚餐。那天,她穿得很漂亮,人也格外美丽。我们就像久别的夫妻,再也分不开了。晚上,她没有走,而是和我回到客房,看到她那如婴儿般细腻的皮肤和女性的特征,我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燥热,做了只有夫妻才能完成的事。”波罗垂下头,双手抱住,一言不发。
林川听到这儿,不禁面红耳赤,他无法猜测下面的事情,想问又不好意思问,俩人就这么僵坐着。
良久,波罗抬起头,两眼眼圈已经红了。他摇摇头,继续道:“林,等你结了婚就会知道,无论男人、女人,在那种场合,谁也无法控制自己,人的一切本能都会以自己最熟悉的原始方式发泄出来。当我正处于最快乐的时候,她的一句话让我如同触了电一样呆住了。她、她竟然讲了一句日语!
“你要知道,我是受过正规训练的谍报人员,尽管在生理上达到高潮,但是职业神经每时每刻都在紧绷,任何不同寻常的细微痕迹都会触发我。所以,当我听见日语时,心脏就像是被一条电锯撕裂开,我爱她,我知道她也爱我,但是,她前面所讲的一切都是谎话,如同我对她一样,只有除了爱我之外。很明显,她也是一个间谍,一个日本间谍。可笑吧,这就是现实,两个国家的间谍各自抛却了自己的职业规则,让感情牵扯着滑向了深渊。
“我停止了,从床上冲向卫生间,思想剧烈地活动开了,毫无疑问,一开始我们之间相识就是一个骗局,日本情报机构一定是从我放浪形骸的夜生活中发现端倪,继而想通过美人计要么干掉我、要么策反我,但是他们没有想到,他们派出的谍报人员也同样不合格,不仅没有完成任务,反而犯下这个行业的大忌,投入了自己的感情。虽然当时我们两国还没有交战,但是,作为间谍来讲,被捕获的下场就是上绞架或进牢房,我不知道是应该立刻杀了她,还是一走了之。房间里,她在不断地呼唤我,这次是用中国话,我断定,她在刚才的过程中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低级错误。
“极短的时间内,我做出了决定,马上杀死她,再从这里消失。你可能会以为我是一个残酷无情的人,假如你真是这样认为,那说明你也不是一个合格的谍报人员。因为,作为一个间谍,他的血是冷的,心也同样是冷的,就像一只蜥蜴,平时一动不动,当国家利益需要它时,它才会从僵眠中悄悄苏醒,以己之力为国战斗。因此,对于从事这个职业的人们来讲,最大的痛苦不是没有胜利后的鲜花,而是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最大的恐惧不是死亡,而是形影相吊的孤独。”他的目光深邃起来,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林川品味着波罗的话,但并不理会,他仅仅是被对方的故事抓住,只关心那个日本女间谍的下场。见波罗默不作声,便提醒他,说道:“波罗教官,你把那个女间谍干掉了吧?”
林川的话把波罗拉回到了现实,他看了林川一眼,摇摇头,说道:“我没有做到,当我装着不舒服的样子从卫生间走出来时,她从床上伏起身子,关切地望着我,问是否要去医院。看着她那焦急的神态,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失了魂一样呆呆地看着她……我肯定,她丝毫不知道我已经发现了她的秘密,我也肯定她是真正地爱上了我。”
又是一阵沉默,波罗才轻轻说道:“林,我想你从我的故事里,现在应该知道作为一个谍报人员最起码的要求了。”
林川一脸严肃,点点头,说道:“报告教官,谍报人员最起码的要求是不能有任何感情。”
波罗微笑道:“很好,林,如果你记住了这句话,你就会成为你们国家优秀的谍报人员。我这次请你来的目的,不是真的还要和你比酒,而是要告诉你,作为一个杰出的间谍,必须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能听到别人说你或你们中国人‘不行'就火冒三丈,就要比酒或比什么。你们不要和我比,我是不会重操旧业了,我现在可以毫不吝啬地使用感情,而你们却不行,因为,等待你们的是生与死的门槛,迈错了,就会踏进地狱。记住,坚强、勇敢和感情是两回事,再坚强、勇敢的人如果过不了感情这一关,那么就会变成白痴、弱智,轻易地被对手识破,所谓的勇敢也只能是以生命为代价。因此,当你决心成为一个真正的谍报人员,决心为你的祖国贡献你的一切时,你就必须牺牲你的感情、亲情甚至爱情,不光是你,所有‘国研班'的学员都要知道这一点。”
林川答道:“是,谢谢教官。”
他看着波罗渐好的表情,又好奇地问道:“教官,后来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波罗没有说话,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站起身,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拿出一枚戒指,端详了半天,然后扭头看着林川说道:“我没有杀她,当时我找了一个我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离开了上海,我向上级汇报了这件事,第三天她就被我们的人暗杀了。”
波罗难过地低下头,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流了出来,说道:“她很聪明,看到我们派去的人,马上知道了缘由,临死前,她把我送她的这个订婚戒指交给了我们的人,并、并让他带……”波罗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林川望了一眼波罗,接着把目光投向窗外,很不以为然,心想:“为什么女人的影响会这么大?波罗教官与鬼子女间谍之间也仅仅是一面之缘,却被搞得如此痛苦,神魂颠倒。难道爱情真的有那么大的诱惑力?如果我要是碰到波罗教官这种情况该会怎么办呢?”他出神地想象着答案,以至于波罗回到他身边坐下也没察觉。
波罗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拍了一下林川的肩膀,说道:“林,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
林川严肃的脸上挂上了一丝微笑,说道:“教官同志,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以你的经验在和那个女人接触的几天时间里,难道一点都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另外,你刚才跟我说,作为一个谍报人员要牺牲感情、亲情甚至爱情,那么当时你怎么没有按照这个原则执行呢?”
波罗耸了耸双肩,两手一摊道:“林,你问得非常好,这也是后来我自己常问自己的问题。我给自己的答案是,由于当时我国肃反运动扩大,我的上司都被牵连进去,而我也可能无法幸免,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思维是极端混乱的,而且精神几乎崩溃,所以当我被特许休假时,我没有往日的闲情逸致,而始终处于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当在外滩遇见她时,我的感情像一匹挣脱缰绳的野马,毫无忌惮地自由奔驰起来。我不再去遵守我的原则,我也不再去考虑我的后果,我只想能和她一辈子在一起。这就是感情的威力,它不仅能把胆怯化为勇敢,把懦夫变为勇士,而且也可以把理智变成无知,原则化为乌有。
“如果她上来就说日语,那么我还能够明察秋毫,这样她也不会白白丢掉性命,当然,这只是理想化的假设,实际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我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把她的生命和我的前途断送了。”
林川眨眨眼,迟疑了一下问道:“教官同志,那个女人在床、床……说了一句日语,你怎么就断定她是日本间谍呢?要知道,在我们国家许多地方会说日语的老百姓很多啊。”
波罗说道:“林,你又问到点子上了,很好。”他伸出大拇指朝林川比划了一下,继续道:“我前面和你说过,她说她只会上海话。你是不是忘了?一定要记住啊,作为一个谍报人员,大脑必须要像一台留声机那样记录任何经过你耳朵、眼睛的声音和事物,毫厘不差地把需要的东西随时调出来。”
林川争辩道:“我没有忘记。可是,教官同志,一个中国人要是经常接触日本人,学会一两句日本话也不是很难的事啊。何况,当时在上海的日本人也有很多。那个女人如果接触过日本人,会说一两句日语我看也很正常,若拿这点就说她是日本间谍,我看还是有些牵强。”他不同意波罗的观点,更不愿意让对方说自己记性差,只是这个话题牵扯到男女私密内容,他没好意思往深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