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跟她好上了?”“你听谁说的?”“都这么说,你不是在追人家嘛?”
“胡说。她追我还差不多。”他的脸竟然红了,笑起来嘴咧得大大的,他的嘴很大,他的牙齿长得又大又整齐,这样笑起来更是白得扎眼。我曾经一看到他的笑容就会联想到玉米这种东西,偷偷给他起外号叫老玉米,只有苏金金和夏念知道。老玉米……啊,不!还是叫史冯吧,史冯拿起我桌子上的本翻了起来,我心里开始厌烦,心想他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呢,可是他竟然没有走的意思,把我在白纸上乱画的字念了出来:“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
“少看点琼瑶吧,整天酸了吧唧的。”他说。“这不是琼瑶,这是《等待戈多》里的台词。”“还看这么高深的玩意儿。”他说,“这有什么用啊?”
“懂什么啊你?”我一把抢回我的本子,不再理他,继续看我的书。
“好吧。那我不打扰你看书了。”他沉默地在我身边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要走了。我突然为自己的冷漠感到不安,抬起头看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内疚感马上又消失了。
“怎么了?”我问他。“你知道高家驷出事了吗?”“啊!他出什么事?”“他跑了。”“什么?为什么?他打架了?”
“他把食堂的一个姑娘肚子搞大了。”“……”
“就是二食堂个儿不高,长得挺白,小眼睛的那个姑娘。姑娘家长找来,他跑了。”
我看着史冯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个姑娘我知道,她很喜欢高家驷,每次高家驷去打菜,一份地三鲜都能给他三份的菜量,因此我们经常派高家驷到她的窗口去打菜。
“什么时候的事儿?夏念没跟我说啊。”
“也就是昨天的事儿,你翘课了啊,”史冯说,“夏念今天不是也没来上课吗?估计是因为这……”
我从座位上蹦起来,史冯问:“你去哪?”
“去找夏念。”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抬头看到通道尽头的门口,数学系的那个姑娘正向里张望。夏天来了,天气已经有些闷热,阅览室的十几扇大窗户通通都打开着。风灌进能容纳一百多人的大厅,好像水灌进一艘失事的大船,蔚蓝色的窗帘常常忽然冲到半空中狂舞,人们于是把两片窗帘的一角挽在一起,另外两边各自系在窗棂上,风一吹,好像女人的乳房,胀鼓鼓地飘在半空中。我从这十几个蔚蓝色的巨大的乳房中穿过,风从我的发间穿过,吹得我打了个寒战。我是该直接去夏念家呢?还是给她打电话呢?我思考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先给她打电话,电话是刘教授接的,她告诉我夏念出去了,显然还不知道这件事。我回家吃完饭,电话铃响了,我立刻抓了起来。“喂。”我说。
对方不说话,只能听到呼吸声。“夏念?是你吗?”我说,“我都知道了,你在家吗?我现在去你家找你。”
“我不在家。”她终于开了腔。“你在哪?”
“在外面。”“外面是哪?”我急起来,“你别吓唬我行吗?”
她哭了起来:“他不知道去哪了,我到处找他都找不到。朋友和同学那里,我知道的地方都找遍了。他们家人也在找他。”
“你别急好吗?他不会有事的。”“小诺,”她说,“这都是我的错。”“别胡说,你有什么错?”“我不知道,我快要疯了,我要去找他。”说完,她把电话挂断了。
七
冬天的冰雪彻底消融之后,是连续一个礼拜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的日子,北方的春天总是特别狂野,毫无一丝明媚和温柔的气质,人们只好躲在家里,等到这一切平息时,人们快活地跑到外面去,却发现春天已经过去了,炎热的夏天已经到来。前几天满街还都是臃肿的羽绒服,一瞬间都变成了光溜溜在眼前晃动的胳膊和大腿,被厚重的冬衣包裹了近五个月,姑娘们终于解放了,春风吹在她们雪白的胸前还有些凉,但是她们完全不介意,仿佛这是她们对冬天的报复。夏念来我家找我的时候,还穿着她那厚厚的毛衣外套,显得特别的怪异。
“穿这么多不热吗?”我问。“啊?”她疑惑地看看我。“你怎么还穿着毛衣啊?”“哦。”她回答。“你怎么了?”我问。
她好像没有听见我说话,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午后的阳光把她的侧影投射在地上,她脑后的马尾发梢形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形,连同她长长的睫毛,饱满的额头和高挺的鼻子,构成了一个漂亮的剪影,好像小时候女厕所门上贴的标准像。我等着剪影说话,但是她不说,她只是拿起我的圆珠笔,一下下地按着。她最近一直是这个样子,成天神情恍惚,不太和人说话。有时候我会听到班上的女生对她议论纷纷,多少带着些快意,那么高贵的公主,却发生这样丢脸的事,漂亮又怎么样?系主任的女儿又怎样?你男朋友长得帅、家境好又怎样?你不是觉得他很爱你吗?你不是很拽吗?但是他却搞大了别的姑娘的肚子。那姑娘我们大家都知道,瘦瘦小小的,每天一身油污,抡着个打饭的大勺,好像所有到她窗口打饭的人都跟她仇深似海,从不给人一点好脸色看。
他为了这么个姑娘背叛了她,别说我不理解,夏念不理解,这个世界上压根儿没有人理解。但是不理解归不理解,不理解也可以幸灾乐祸。对于有的人来说,太完美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我想起自己小学班上的班长兼大队长,一个从小丧父的姑娘,学习成绩全校第一,运动会一百米和二百米冠军,学校合唱队的领唱,跳绳比赛冠军,踢毽子比赛冠军,为人乖巧懂事,每个老师都爱她。但是同学们都恨她,男生们给她起外号叫大白狗,体育课打雪仗的时候,一起拿雪球往她身上揍,女生们都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她当然不是我的朋友,但是我记得她站在雪地里,脖子里、头发上、脸上都是雪的样子。后来老师来制止,她拍拍身上的雪,擦干脸,从我身边走过,一句话也没说。
人是残忍的动物,这一点我从小就知道。所以我除了和夏念东拉西扯,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因为再多安慰也抵不过这世界的残忍。我不聪明,也不好看,没人注意我,所以我可以躲在自己的洞里,享受到一丝的苟且宁静,而在大家眼中,她聪明美丽,家境良好,爱情美满,前途光明,简直是幸福到了可耻的地步。她没有错,但是这些都是她的罪过,人人都恨她,不会错过往她身上扔泥巴的机会。她知道这一点,从不屑于跟这些恨她的人交朋友,这让大家更讨厌她了。
“你到底怎么了?”我又问她。“高家驷回来了。”“我知道。”
“你知道?连你都知道?你们都知道?”
“我也是才知道的,昨天史冯他们才告诉我的,”我看了她一眼,小心地说,“没敢马上告诉你。”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想了想,又坐下,又站起来,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的脸涨得通红,表情严肃,双唇紧闭,双手紧握成拳头,僵硬在胸前。我被她的样子吓到了,看着她在我眼前走了两圈,才蹦起来,走上前去,想把她按在椅子上。
“夏念!夏念!”我说,“你先坐下,先坐下。”“我要去找他。”她不肯坐,挣脱了我的手,继续走。
“你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我说,终于逮到她,让她坐了下来。“可是我不想分手,我爱他,我不能没有他,这一个月来,我度日如年,每天晚上睡不着,整晚整晚地哭,我当初说分手,真的是气疯了啊,他说他爱我,但是却做出这种事,我的脸没地方搁啊,我妈怎么办,全校的人都知道我和他谈恋爱。我好恨他啊,但是也是没办法啊。我想分手,可是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没有他我根本活不下去。怎么办?怎么办?”
“别去。”我斩钉截铁地说,“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来,说明他根本不爱你。他如果真的爱你,怎么可能背叛你?你别傻了。再说别人会怎么说?”
夏念站住了,怔怔地看着我,然后哭了起来,看着她憔悴的脸,我开始后悔自己说话太绝对了。
“你真的觉得他不爱我吗?”“他要是爱你,怎么可能跟别的女孩上床?”“这都是我的错,”夏念哭得更伤心了,“我不应该一直拒绝他。”“你有什么错啊?女人的第一次,当然是应该留给自己的丈夫。”“可是我就是想留给他的啊。他就是我未来的丈夫呀。”“但不管怎么说,是他背叛了你啊。”“是因为我拒绝他,他才背叛我的,”夏念说,“我真不该拒绝他。
那样他就不会被那个女人勾引了。”
“可是如果当初你给了他之后,你不是处女了,你们又分手了,你该怎么跟你未来老公交代?”
“如果我当初给他,他就不会那样压抑了,也不会犯错了,我们不会分手了呀。”
我完全迷糊了,觉得她说得又对,又不对,她哭了一会儿,两眼渐渐又有了点神采。“小诺,你说我该原谅他吗?”她问我。“我觉得不应该,”我说,“要是我,我可原谅不了。”
“你会的。”她坚定地说,“你现在这么说是因为你还没真的爱上什么人。”
我苦笑:“是吗?”“我决定了,”她说,“我要去找他,我要告诉他我原谅他了。我要跟他在一起。”“小诺,”夏念拉着我的手,恳切地说,“你能陪我去一趟他家吗?
我想和他谈谈。我一个人没有勇气面对他。”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我是应该支持,还是阻止,但是我看到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只好点点头,她站起来就走,我跟在她身后,心里很忐忑,不确定这样做是否是对的。
“要不要明天再去啊,”我对夏念说,“你想好了要怎么跟他说了吗?”
“不管了,我不能再想了,再想我会疯掉,我必须马上见到他。”说完,她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让我感觉她不是要发疯,而是已经在发疯了,我竟然有些羡慕她,我也想发疯,我发疯了就去告诉彭飞我爱他。
我们到了高家驷家,商量了一下,由我上前去按门铃,这样如果是他父母来开门,我就把高家驷叫出来说话。开门的是高家驷,一看到是我有些吃惊,但随即很客气地把我往屋子里让,我问他父母是否在家,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我趴在楼梯上冲下面喊:“夏念,夏念,上来吧。”夏念从楼下慢吞吞地走上来,走到一半停住了,她站在楼梯上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夏天的阳光从她身后的长窗照进来,照在我们三个人身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窗前的夏念背着光,我们都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镶着金边的轮廓在雪白的天花板下,天花板高高的,长窗长长的,长窗外的树枝被狂风吹得张牙舞爪的,她的身影显得特别瘦小和柔弱。
“上来呀。”既然没有人肯说话,只有我来了。她走上来,他也没说话,把我们两个让进了他的家,在他的黑皮沙发上坐下,冲着我问:“立诺你喝水吗?你吃水果吗?你喝汽水吗?喝咖啡吗?喝茶吗?吃瓜子吗?”
我回答说我喝水就好。别费劲切水果了。不,不用喝咖啡。不,不想喝汽水。不吃瓜子了……夏念不说话,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盯着茶几上的一把叉子看,高家驷也不看她,只死死盯着我,估计是把他家所有能喝的东西都问了一遍,然后才转向夏念:“你喝什么?”
夏念没有说话,我回头一看,才发现她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我们俩只好默默地看着她哭,过了一会儿,我说要不你们俩聊聊?我出去待会儿。说完不等他们反应,我站起来走了出去,顺手把门给带上。我觉得站在饭厅里有偷听的嫌疑,就踱步进了隔壁的屋子,那是一间书房,有玻璃门的书架里都是些我不爱看的书,桌子上摆放着一本《中外名牌大全》的画册。我翻了翻,里面的品牌我都没听说过,都是堡狮龙、佐丹奴之类,当时我们这些人都不认识什么名牌。高家驷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里唯一一个有品牌意识的人,总是浑身上下一身佐丹奴。他经常嘲笑我们这些脚蹬着二十块钱球鞋、身上穿着姐姐的衣服的姑娘,也许是佐丹奴的气势太有震慑力吧,大多数姑娘是不跟他反驳什么,针尖对麦芒的永远只有我一个。大多数姑娘都认为夏念和他在一起是贪图他家的条件好,能够看到他在这些衣服的后面,还有一颗善良的心,看到他真的对夏念好的人,也只有我一个。
她没向他要过什么,可是他自己一天到晚跑去买这买那来讨好她,她胃不好,他每天中午跑来找她带着她吃饭。让家里的阿姨煲了汤带来给夏念喝。那么骄傲的人,一身佐丹奴地走在街上,都肯为女朋友蹲下来绑鞋带。如果这不是爱,那爱还能是什么呢?可是像这么爱女朋友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和食堂里打饭的姑娘有真正的爱情呢?可是没有真正的爱情,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和另外一个姑娘上床呢?虽然在恋爱之前,我也读到过很多恋爱的故事,知道男人是可以只为了上床而上床的,但那都是因为他们还没有遇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虽然堕落,但那是因为没有办法,因为老天还没有把爱他们、拯救他们的女人派到他们身边。就像《简·爱》里的罗切斯特说过的那样:他犯下个极大的错误。不是罪恶,是错误。那是因为他没有及早遇到女主角啊。可是这个高家驷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如果爱夏念,为什么他还会那样做?如果他不爱夏念……不,不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