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她?他不爱她?我原以为只有我才会遇到这种纠缠不清的问题,却原来,即使是确定了关系的两个人,还是会有那么多事情发生,这种问题也还是没完没了,令人难以琢磨。也许人在不爱的时候,答案才会清晰明了,一旦爱上一个人,就是一个永恒追问和求证的轮回。高家驷爱不爱夏念,原来全世界都知道他爱她的,然后发生了一些事,现在他到底爱不爱她?她不知道,我不知道,高家驷大概觉得他自己知道,但也许,和我们一样地不知道。彭飞爱不爱我?我一直也以为自己知道,但是后来才发现,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和自以为是。至于我爱不爱彭飞?我竟然忘记了问自己这个问题,我们常常去苦于求证别人对我们的爱情,却忘记了自己也是需要求证的人,又也许,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但是,还是爱吧。认识不认识的,那又有什么关系?爱就行了。又或者是连爱不爱的,都没关系了,相信就行了。
“爱情可真是一件烦人的事啊。”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的我,最后只得到了这样的结论。
隔壁房间传来抽泣的声音,那是夏念,过了一会儿,抽泣声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的低声说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吵架,没有人夺门而出,我想这意味着一切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想到这,我的内心又一阵凄凉。有的人注定会得到爱情,有的人注定孤独。整个世界都在阳光里,喜气洋洋,我坐在这间朝北的屋子的阴暗一角,全身发冷,四顾茫然。
外面的不远处,是部队大院的池塘,几个战士正在太阳下干活,到了夏天,这里将开满荷花。“小诺。”我回头,隔壁屋子里的两个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夏念的双眼通红,但是手被高家驷紧紧地握住,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之下,我也不得不赞一句:真是一对璧人。
“谈好了?”我高兴地蹦起来。她冲我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那咱们回家吧。”我说。她欲言又止,看了我一眼,我愣了一下明白了过来。“要不你再待会儿吧,我先回去了。”“一起吃晚饭吧。”高家驷说。
“不用不用,”我连声说,“我答应了我妈回家吃晚饭呢。”我走出高家驷的家,没有立刻转身回家,池塘在不远的地方,我走过去,在阳光下的池塘边上站着看那些小战士挖淤泥。他们大概只有十七八岁,发现我在看他们,也时不时地抬头看看我,我们都不太好意思起来。我只好转身走了,阳光和煦,春风拂面,路两旁的丁香花都开了,四月是残忍的季节。我在这残忍而又迷人的满城花香中慢慢往家走,想起我无望的人生和这世界里人们正在享受着的美好爱情,我的心低到很低,低到突然绝望而快活得哼起歌来。
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只不过这世界上并没有一个人记得。
八
去年刚入冬的时候,苏金金的四哥决定不养狗了,他去了趟外省,发现那里正兴起一股吃烤鸡骨架的热潮,便回家把狗都处理掉,在家附近的农贸市场租了个摊位卖烤鸡骨架。有时候家里人忙,苏金金也去帮忙看着摊位,从冬天一直卖到春天也没赚到什么钱。直到她四哥又转去做别的事情为止,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黏腻在一起。
她没有办法来找我,我也不喜欢去她家,因为总觉得她家里阴森森的,特别是冬天,在屋子坐久了,冷气会从骨头缝里往身体里钻。我在家里穿着夏天的衣服走来走去,她在家里穿着棉袄棉裤。开始时我也不懂,后来才知道,回迁户的房子都是朝北的,并且冬天会严重地供暖不足。我想起初中时的一个女生,她家里一直住在学校边上的棚户区,有一天晚上我和一个同学去她家找她,在迷宫一样的羊肠小胡同绕了十几分钟,才摸到她家门,那是一个潮湿阴冷的半地下房,我同学一家人都挤在炕上,吵吵闹闹,互相骂骂咧咧。夏天的时候下大雨,城市的雨水都向那片棚户区倒灌,她家屋子里的水直淹没到膝盖,雨过天晴的时候,她就跟老师请假,回家帮家人用脸盆往外淘水。
苏金金家原来也住在那一片棚户区,我们认识的时候已经拆掉,在回迁之前,她们一家都租住在学校附近的另一个棚户区。有一次她过生日,恰逢她生病请假,我带着我的小礼物到她家去探望。他们家租的房子是房东私自搭建的简易房,我敲门进去,她正躺在床上,房间里有两张床,苏金金的爸爸长期患病,正在另一张床上休息。那是一个晴朗的冬天,阳光照得屋里亮堂堂,红砖地上生着火炉,屋内的气温却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角落里摆了好多花盆,都种着一种兰花。那是苏金金的爸爸种的,我冲他叫了一声叔叔,他只是朝我微微点了点头。
在那之后没几年,苏金金的爸爸就去世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当年种的那些兰花,给家里赚了不少钱,这种兰花在黑市上被炒到了很高的价格,但是我一直讨厌它的样子,厚厚的叶子好像仙人掌,开出的花朵也笨拙丑陋,全没一点兰花的灵气。那时候这个城市几乎家家都种这种兰花,我妈妈也种了几盆,总是种不好,每年开花的时候,那些厚重的叶子都紧紧地夹在一起,不能舒展开,把花骨朵捂死在叶子里,于是妈妈便用绳子把叶子五花大绑到两边,让花骨朵露出头来开放,可是这样让那些花变得更丑了,以至于每次看到,我都怀疑这个城市里的人是不是都疯了。
我讨厌这个城市,讨厌这些丑陋的东西,但是我喜欢苏金金,苏金金也喜欢我。我们十五岁就混在一起,情比金坚。冷和暖不是区别,平房和楼房也不是区别,种兰花的目的不是区别,只要我们互相喜欢着就可以了。如果你家太冷,那来我家好了,想吃什么就吃吧,想住在我温暖的房子里,睡在我舒服的床上也都可以。我们一起躺在我的大床上看电视,偷偷借有点色情的录像带来看,一看就是大半天,然后讨论半天,吃我妈妈做的饭,躺在床上继续接着聊天聊到睡着为止,第二天早上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我把她一直送到汽车站,如果天气不冷,我们还会站在那里再聊一会儿,聊到过去三辆车才说再见。
天气乍暖还寒的时候,我实在太想念她了,跑去她家找她,她妈妈说她在市场,我又去市场找她。所谓市场,其实只是沿着一条马路两侧摆置的一些简易的铁皮屋,冬冷夏热,但至少刮风下雨的时候还会有些遮挡,通常只有那些卖肉的、卖熟食的才会租摊位,还有很多进城来卖菜的农民,并没有这样固定的摊位,他们只是就地把马车停下来,把他们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卖掉,就赶回去了。赶车搭伴来的有的是夫妻,有的是父子或者村里的伙伴,通常都是比较善于交际的那个负责张罗生意。戴着翠绿围巾的大嫂目光一接触到你的目光,马上条件反射般的对你说:“大妹子西红柿要不要?”你这个时候只要表现得稍微有点犹豫,她就会迅速从棉手套里抽出她那满是冻疮的手,把马车上盖着的两床花棉被掀起一个角来,拿出一个红得可爱的西红柿来给你看:“看,大棚刚摘的,可好呢,可新鲜呢。”如果你过了一会儿买完了菜走了回来,不小心又看了她一眼,她就会把这套动作再重新做一遍。我因为怕他们麻烦,所以小心翼翼目不斜视,谁也不多看一眼,好像一个战士,不断地冲过他们热情的封锁线。
走了半条市场,才听到苏金金的破锣嗓,我顺着声音寻去,只见她穿着黑底蓝碎花小棉袄,两手抄在袖筒里,一头乌黑发亮的中分直发本来都垂在眼前,如今都掖在耳后,还要在脑瓜皮上夹个发卡,林青霞变成了刘胡兰。她看到我很高兴,把我让到铁皮搭建的小摊位里坐,继续吆喝着,熟练地应对着来往的客人。我坐在刷了蓝色油漆的铁皮屋子里,看着我的最好朋友的背影,仿佛看着另外一个人一样,偶有人向这边侧目,我就坐立不安,觉得有些难为情。面前摆放着一排油腻腻的熏烤的东西,我好奇地问:“这就是烤鸡骨架吗?我还没吃过呢,好吃吗?”
她回答说:“三块钱一个。”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确定她是真的并不打算请我吃一个,我的心里有些不快,难道她平时在我家吃的东西不比这更贵更好吗?我什么时候跟她算过钱?但是她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不高兴,只是继续叫卖着。
“唐立诺,你怎么在这儿?”突然有人叫我名字,我把头探出去一看,是史冯站在铁皮屋子前,正咧着一张大嘴冲我笑。
“你怎么在这儿?”我反问。“我一哥们儿住这边。”他很狐疑地扫视着这铁皮屋子。“同学家的。苏金金,你见过,到咱们班找过我。”
“哦,对对,咱们见过!”史冯打量了苏金金几秒,把她认了出来,“这是什么?”
“烤鸡骨架。”苏金金说,她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下来了。“你买两个吧,”我说,“必须买哦。”“不用不用。”苏金金连忙摆手说道,并马上拿出个食品袋飞快地拣了三个鸡骨架装好,史冯连忙伸手在兜里翻钱。
“不用给钱,小诺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嘛。拿去尝尝,好吃下次再来买好了。”她笑眯眯地对史冯说。我没吭声,直到确定史冯已经走远了,才气呼呼地说:“你还真会做人啊。”
“你不高兴了呀?”她笑嘻嘻地说,“我也请你吃一个。”“不吃!”我撅着嘴站起身,“我回家了。”
她拉住我:“别生气啦,我请你吃鸡架好吗?你还想吃什么好吃的,一会儿买给你?”
“我又不是小孩儿。”她这一哄,我反倒更加恼了,好像我是为了一口吃的?这么说真让我无法忍受,“可是你也太重色轻友了吧。”
她笑:“你还真跟我生气呀?还说不是小孩子脾气,你是我亲人啊,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什么状况,你也体谅体谅我好吗?我跟你同学那里装大方,还不是让你有面子呀,我跟你这里再装模作样,不是对不起这朋友一场了么?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心里怎么能没你呢。但是生意是生意,你同学吃完了,会再来买,这不也是帮我吗?”
我看着她,觉得她说得也很有道理,心里为自己的不懂事感到愧疚和自责,我是不懂什么生意不生意的,但是作为朋友,这本来应该是我替她想到的事。是我太过计较。
“对不起啊,”我说,“我请你吃饭吧。”她笑笑,拿起一个鸡架举到我鼻子跟前:“请你吃。”
九
我走后的那个下午,他们在那洒满阳光的黑皮沙发上做爱了吗?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在清晨和妈妈告别,坐上一辆出租车到城市的另一头去,那里有一架飞机等着我,它要带着我离开这里,到另一个城市去生活。我打开车窗,想看这城市最后一眼,路旁丁香花的香气伴着春风飘了进来,刚刚路过的那所房子,是高家驷曾经的家。这又是一个残忍的四月,那一天,我曾带着这个疑问离开这里。他们后来当然有做爱,不然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我们的人生,都不可能是现在的人生了。但那并不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是,那天下午我走之后,他们在那洒满阳光的黑皮沙发上做爱了吗?
为什么一定要在那个下午?为什么一定要在洒满阳光的黑皮沙发上?为什么一定要在当时当地呢?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是为了这丁香花的香气,让我觉得那样很美吧?知道答案的两个人,现在一个已经死了三年,另一个也远走他乡,杳无音讯。车子一路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开,我看着窗外扑面而来又瞬间消失在身后的风景,远方的天边,阳光刺眼。
“我们做过了。”夏念当时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地告诉我的。傍晚,我们在校园里散步,我一直在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她只是沉默地听着,突然插进来这么一句话,和我说过的一切都无关。我停了下迷惑不解地看着她,发现她也在迷惑不解地看着我。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她的脸上,我们头上的树叶哗啦啦地作响,远处是晚间的校园广播。可是,是那天下午吗?是在那张黑皮沙发吗?好奇怪,当时我的脑子里并没有冒出这些个无聊的问题。
难道是我出现了幻听吗?我看了看她无辜的表情,很狐疑地继续往前走。她也没说话,跟着我走动起来。但是我满脑子都是她的那句话,把刚才自己正滔滔不绝的话题给忘记了。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我等着她开口,她却若无其事的样子。最后我只好站下来。
“你刚才说话了吗?”我问她。她笑了:“你听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