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
①荆:古代楚国的别称。②老聃(dān):即老子。
【译文】
有个楚国人将弓丢失了,却不肯去寻找,他说:“楚国人丢失了它,反正还被楚国人捡到,又何必寻找呢?”孔子听到这件事,说:“他的话中去掉‘楚国’二字就好了。”老子听到后说:“再去掉‘人’字就好了。”像老子这样的人,可以称得上是达到公的最高境界了。
【原典】
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万物皆被其泽,得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此三皇五帝之德也。
【译文】
天地是多么伟大啊,生育了人民却不把他们作为自己的子孙,哺育了万物却不将它们据为己有。万物都蒙受它的润泽,得到它的厚恩,然而却没有哪一个知道这些是从哪里来的。这也正是三皇五帝的品德啊。
【原典】
管仲有病,桓公往问之,曰:“仲父之病矣。渍①甚,国人弗讳,寡人将谁属国②?”管仲对曰:“昔者臣尽力竭智,犹未足以知之也;今病在于朝夕之中,臣奚能言?”桓公曰:“此大事也,愿仲父之教寡人也。”管仲敬诺,曰:“公谁欲相?”公曰:“鲍叔牙可乎?”管仲对曰:“不可。夷吾善鲍叔牙。鲍叔牙之为人也,清廉洁直;视不己若者,不比于人;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勿已,则隰朋其可乎③?”“隰朋之为人也,上志而下求,丑不若黄帝④,而哀不己若者。其于国也,有不闻也;其于物也,有不知也;其于人也,有不见也。勿已乎,则隰朋可也。”
【注释】
①渍:病。②属(Zhǔ):托付。③隰朋:春秋时齐国大夫。④丑:意动用法,以……为羞耻。
【译文】
管仲生病了,齐桓公前去探问他的病情,说:“您的病相当严重了。万一病情危急,发生国人无法避讳的事,我将把国家托付给谁呢?”管仲回答说:“以前我竭尽所能尽心尽力思考,都不能知道可以选谁,如今有病而且危在旦夕,又怎么能谈论它呢?”桓公说:“这是大事啊,希望您能教导我。”管仲恭敬地答应了,说:“您打算拜谁为国相?”桓公说:“鲍叔牙可以吗?”管仲回答说:“不行。我非常了解鲍叔牙。鲍叔牙的为人,清白廉正;他看到比不上自己的人,就不跟这些人打交道;一旦听说别人的过失,便终生不忘。”桓公问:“不得已的话,那么隰朋可以吗?”管仲回答说:“隰朋的为人,既能记识上世贤人而效法他们,又能不耻下问。自愧其德不如黄帝,又怜惜不如自己的人。他对于国政,不该管的就不去打听;他对于事务,不需要了解的就不去过问,他对于别人,无关大节的就装作没看见。不得已的话,那么隰朋还行。”
【原典】
夫相,大官也。处大官者,不欲小察,不欲小智,故曰:大匠不斫,大庖不豆①,大勇不斗,大兵不寇。
【注释】
①豆:古代摆设祭祀用的食器。此处为名词动用。
【译文】
国相,是一种很高的官职。居于高位的人,不要在小处苛求,不要耍小聪明。所以说,技艺高超的木匠不去亲自动手砍削,手艺高超的厨师不去亲自排列食器,大勇之人不去亲自参加格斗,正义之师不去从事寇贼做的事。
【原典】
桓公行公去私恶,用管子而为五伯长①;行私阿所爱,用竖刀而虫出于户③。
【注释】
①五伯(bà):即五霸。通行的说法,五霸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此书《当染》等篇将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勾践称作春秋五霸。②竖刀(díāo):即竖刁,齐桓公的近侍。
【译文】
桓公行事公正,排除私仇,起用管仲而成为五霸之首;后来他行了偏私,庇护所爱,任用竖刀而导致死后国家大乱,尸体不得安葬,尸虫爬满室内外。
【原典】
人之少也愚,其长也智。故智而用私,不若愚而用公。日醉而饰服①,私利而立公,贪戾而求王,舜弗能为。
【注释】
①饰:通“饬(Chì)”,整顿。
【译文】
人在年少时愚昧,长大了就变得聪明了。如果聪明而用私,不如愚昧而行公。天天醉醺醺的却要整饬丧纪,有私利之心却要谋取公正,贪婪残暴却要称王天下,即使像虞舜这样的首领也无法做到。
仲春纪第二
贵生
【原典】
二曰:
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耳虽欲声,目虽欲色,鼻虽欲芬香,口虽欲滋味,害于生则止。在四官者不欲,利于生者则弗为。由此观之,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譬之若官职,不得擅为,必有所制。此贵生之术也。
【译文】
第二:
圣人深思熟虑天下的事,认为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眼、耳、口、鼻是为生命服务的。耳朵虽然想听乐音,眼睛虽然想看彩色,鼻子虽然想嗅芳香,口舌虽然想品尝滋味,但如果这些危害到生命就应该停止。对于这四种器官来说,即使是本身不想做的,但只要有利于生命就应该去做。这样看来,耳、眼、鼻、口不能任意独行,一定要有所抑制。这就像各种职官,不能擅自做任何事,一定要有所约束一样。这便是珍爱生命的方式。
【原典】
尧以天下让于子州支父①,子州支父对曰:“以我为天子犹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将治之,未暇在天下也。”天下,重物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于他物乎?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也,可以托天下。
【注释】
①子州支父(fǔ):古代贤人,帝尧的老师,尧、舜都曾想让位给他。
【译文】
尧要把天下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让我作天子还是可以的,虽是这样,但我现在患有忧郁病,正要治疗,没有空暇顾及天下的事。”拥有天下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可是圣人不因它而妨害自己的生命,又何况其他事物呢?只有那些不因天下而妨害自己生命的人,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
【原典】
越人三世杀其君①,王子搜患之②,逃乎丹穴③。越国无君,求王子搜而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之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④,仰天而呼曰:“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其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而为君也。
【注释】
①三世杀其君:据《竹书纪年》载,三个被杀的越王是不寿、翳(yì)、无余。②王子搜:战国时期越王无颛(Zhuān)。③丹穴:采丹的矿井或山洞。④绥(suí):车绥,上车时挽手所用的绳子。
【译文】
越国人连续杀了自己的三代国君,王子搜对此很忧惧,于是逃到了采丹砂的山洞中。越国人没有国君,找不到王子搜,于是一路追随他的踪迹到他藏身的那个山洞。王子搜不肯出来,越国人就用燃着的艾草熏他出来,并让他坐上君王的马车。王子搜拉着登车的绳子上车,仰天长叹:“国君啊,国君啊!为什么偏偏让我来担任这个职位啊!”王子搜并不是厌恶做国君,而是厌恶做国君招致的祸患。像王子搜这样,可以说是不因为拥有国家而妨害自己生命的人了。这也正是越国人一定要找他做国君的原因。
【原典】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①,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闾②,鹿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耶?”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缪而遗使者罪③,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非恶富贵也,由重生恶之也。世之人主多以富贵骄得道之人,其不相知,岂不悲哉?
【注释】
①颜阖(hê):战国鲁哀君时鲁国的隐士。②闾:古代二十五家为一闾。此处代指住所。③缪(míù):通“谬”,错。遗(Wèí):加,给予。
【译文】
鲁国国君听说颜阖是一个德才兼备的人,想要请他出来做官,就派人带着礼物先去致意。颜阖住在陋巷,穿着粗布衣服,并且亲自喂牛。鲁君的使者来了,颜阖就亲自接待他。使者问:“这是颜阖的家吗?”颜阖回答说:“这是我的家。”使者奉上礼物,颜阖说:“怕您把名字听错了,反而会给您带来处罚,不如先问清楚再说。”使者回去查问清楚后再来找颜阖,却找不到了。像颜阖这样的人,并不是本来就厌恶富贵,而是由于看重生命才厌恶它。世上的君主,大多凭借富贵傲视有才学的人,他们竟如此地不了解有道之人,这难道不是很可悲吗?
【原典】
故曰:道之真,以持身;其绪余①,以为国家;其土苴②,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之道也。今世俗之君子,危身弃生以徇物③,彼且奚以此之也?彼且奚以此为也?
【注释】
①绪余:剩余,残余。②土苴(jū):泥土草芥,比喻微贱之物,渣滓。③徇:通“殉”,为某种目的而牺牲生命。
【译文】
所以说:道的实质用来保全身体,其余的才是用以治理国家,其中轻贱之物才用来治理天下。由此看来,帝王的功业是圣人闲暇之余的事,而并非用来保全身体、修养生命的方式。如今世俗所谓的君子,不惜以危害身体甚至抛弃生命为代价,去追求身外之物,他们这样做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他们又将采用什么方法达到目的呢?
【原典】
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①,世必笑之。是何也?所用重,所要轻也。夫生,岂特随侯珠之重也哉!
【注释】
①随侯之珠:传说中大蛇为报恩送给随侯的明珠。
【译文】
大凡圣人有所行动时,一定会明确所要达到的目的和需要采取的方法。假如有这样一个人,用随侯的宝珠去弹射高空中的飞鸟,世人必定会取笑他。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所耗费的太贵重,所追求的太轻微了啊。至于生命,其价值贵重岂止是随侯的宝珠所能与之相比的!
【原典】
子华子曰①:“全生为上②,亏生次之③,死次之④,迫生为下⑤。”故所谓尊生者,全生之谓;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谓亏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亏生则于其尊之者薄矣。其亏弥甚者也,其尊弥薄。所谓死者,无有所以知,复其未生也。所谓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者。服是也,辱是也。辱莫大于不义,故不义,迫生也。而迫生非独不义也,故曰迫生不若死。奚以知其然也?耳闻所恶,不若无闻;目见所恶,不若无见。故雷则掩耳,电则掩目,此其比也。凡六欲者,皆知其所甚恶,而必不得免,不若无有所以知。无有所以知者,死之谓也,故迫生不若死。嗜肉者,非腐鼠之谓也;嗜酒者,非败酒之谓也;尊生者,非迫生之谓也。
【注释】
①子华子:古代道家人物。传说为战国时魏人。②全生:保全生命,顺应生命的天性。③亏生:生命的天性受到一定程度的损伤。④死:此处指为坚守自己的志向而舍弃生命。⑤迫生:压抑天性,苟且偷生。
【译文】
子华子说:“全生保性为上,委曲求全次之,死亡又次之,苟且偷生为最下等。”因此,所谓珍惜生命,指的就是全生保性。所谓全生保性,是指人的各种生理欲望都得到了一定的满足。所谓委曲求全,是指人的各种生理欲望只有部分得到了满足。委曲求全,生命的天性就会削弱。委曲求全的程度越厉害,生命的天性削弱得也就越厉害。所谓死亡,是指没有办法知道生、死、耳、目、口、鼻的欲望,回复到生命还没有出生时的状态。所谓苟且偷生,是指生、死、耳、目、口、鼻的欲望没有一样得到满足,生、死、耳、目、口、鼻所得到的都是它们十分厌恶的东西。屈服属于这一类,耻辱属于这一类。没有什么耻辱比不义更大的了。所以,行不义之事就是苟且偷生。但苟且偷生并非只是不义,它连死都不如。根据什么知道是这样呢?比如,耳朵听到讨厌的声音,就不如什么也没听到;眼睛看到讨厌的东西,就不如什么也没见到。所以人们在打雷时就会捂住耳朵,闪电时就会遮上眼睛,苟且偷生类似于这种情形。生、死、耳、目、口、鼻都知道自己十分厌恶的东西是什么,如果这些东西一定不可避免,那么就不如根本没有办法知道生、死、耳、目、口、鼻的欲望。没有办法知道生、死、耳、目、口、鼻的欲望就是死。因此,苟且偷生连死都不如。嗜好吃肉,不是说连腐臭的老鼠也吃;嗜好喝酒,不是说连变质的酒也喝。珍惜生命,并非愿苟且偷生地活着。
情欲
【原典】
三曰: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虽神农、黄帝①,其与桀、纣同。圣人之所以异者,得其情也。由贵生动,则得其情矣;不由贵生动,则失其情矣。此二者,死生存亡之本也。
【注释】
①神农:传说为华夏太古三皇(其他两位为伏羲、女娲)之一,古又称炎帝、烈山氏。黄帝:传说中的远古帝名,姬姓,号轩辕氏,被尊为中华人文始祖。古人将神农、黄帝看作圣王的代表。
【译文】
第三:
天地诞生了人,并使他拥有贪婪、欲望。欲望产生感情,感情需要节制。圣人懂得用节制之道来遏制欲望,所以不会放纵自己的感情。耳朵想听乐音,眼睛想看色彩,口舌想尝美味,这是人之常情。这三方面,不论是富贵或卑贱、愚笨或智慧、贤明或不肖的人都具有。即使是神农、黄帝,他们跟桀、纣也是一样的。圣人之所以不同于一般人,是因为他们具有适度的感情。从尊生出发,就会具备适度的感情;不从尊生出发,就会失掉适度的感情。这两者是决定一个人死生存亡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