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天成见老秋并不怎么看重,就随手放在了枕头下边。过了几天,他心里烦躁的时候,又把书拿了出来,这时,风把那书页吹开了,露出了一幅图,图上画着一个露着肚脐的和尚。他看了看,觉得很有些意思,就对着那图比画了几下……再细看,竟还有口诀,就跟着口诀练了。
呼天成初练时,觉得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就是那么一些很简单的动作。人站在那里,看上去也不怎么用劲,却很吃重,做着做着汗就出来了。待一趟下来,就好似全身的气力全都运在了那十个指头尖上,叫你觉得无论身上有多大的力气,也不够使似的。一跷一按,展也无形,力也不知道用在了哪里,只觉得是了无穷尽,不管你心中怎么展怎么伸,总也伸不到位。但练过之后,却又觉得通体舒泰。那种舒服是说不出来的,就好像是人身上的所有部位都用犁头耕了一遍,很乏很乏。
再练时,呼天成又发现,他伸展的,其实是一种“气息”。他用全身的力气在运作的是一股内气,是那三寸不烂之气在筋脉里走。明白了这一点,呼天成豁然开朗,心里特别高兴。他觉得,在平原上,人就是活气的。这很对他的脾胃。说起来,他并不知道这个叫“达摩”的是什么地方的人,但他觉得这套功法实在是太适合平原人练了。这简直就是给平原上的人创的。这套功法里活活地写着一个“忍”字,一个“韧”字。在平原,就是活这两个字的。你想,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靠的是什么哪?天是靠不住的,土地呢,又是那样贫瘠,人活什么,不就是那一口气嘛。在这里,人们忍的是一口气,顶的也是一口气,气就是命的柱子呀!有这一口气,人就立住了,没这一口气,人就完了。人活着,劳作是没有穷尽的,气也是没有穷尽的。大气叫大活,小气也有个小活。这口气,实在是太要紧太要紧了。他想,他一定要练活这口气。于是,他决定每天早、午、晚练三次,倒也不影响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呼天成突然牙疼起来了。那种疼并不剧烈,却是锥心的。那是一种“封痛”,就好像满口牙床被什么塞住了似的,氽一嘴烈火!疼得他一张嘴就“咝咝”地吸气,饭都吃不下去了。甚至连路都走不成,走路也得托住下巴,不然,那疼能一直邪到眼上!他想,这是怎么了?是练功练走火了?!这么一想,他害怕了,也不敢再练了,就停了一天。可那疼仍然持续着,疼得让人坐立不安。呼天成是个硬性人,他干什么事是从来不服输的。他心里说,你既然疼,我就叫你疼吧,我豁出来了,看你能有多厉害?!于是,他又开始接着练了,越疼他越练。可奇怪的是,练着练着,他就把那疼劲忘了,开始还是有点疼,练的时候忘了,不练的时候还是疼,只是疼得轻了些。就这么咬着牙练下去,过了几天,嗨,那疼劲倒消了,一点也不疼了。嘴里利利索索的,又什么都能吃了……经过了这一次,呼天成才明白,那是气在牙床上堵住了。后来是他接着又练,倒把堵住的地方冲开了。到了这时候,呼天成又想,看起来,这人真是气撑的,该豁出来的时候,你还真得豁出来,只要你泼上这一罐子热血,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情。
又过了一段,呼天成的腰又疼起来了。这一次来势更加凶猛,先是蹲不下去。就是勉强蹲下去了,却又站不起来。那腰里就像是塞进了一块坯似的,坠着疼,坠得人歪歪斜斜的。你想直腰的时候,根本直不起来;往下再弯,却又弯不下去,腰就那么老是弓着。弓着不说,它还疼,疼得让你想打滚。这一次,呼天成想,这到底算是啥功?简直是活折磨人,是让人活受罪!它一次一次地折磨你,叫你死不了活不成的,练它干什么?!他说,不练了,再也不练了。可是,他一旦翻开那图,总觉得那敞着肚脐的和尚在暗暗地笑他。看一次如此,再看还是那样。他心里说,你笑个鸟啊,我不受这罪了。人活着都是享福的,我遭这罪干啥?和尚不语,和尚还是笑。
老秋见他进门出门的时候,腰老是弓着,就问:“你腰是怎么了?”他说:“疼。”老秋说:“是练那功练的吧?”呼天成笑笑。老秋躺在草床上,说:“练那干啥?没有一点意思。最近你听广播了吗?”呼天成是很服气老秋的,老秋是上边的大干部,中央都挂了号的。呼家堡这个典型,也是人家老秋树的。可在这件事上,老秋的话却起了相反的作用。老秋认为没有意思,呼天成倒别上了。他心里说,我倒要看看究竟有没有意思。那好孬是一本书,写书总不至于是为了坑人吧?就又接着往下练,练的时候,腰疼仍然不止,他就强撑着,看到底会有个什么结果。谁知这腰疼一直持续了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在这半个多月里,每练一天,他就在土墙上画一道,一直到他画到十六道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他的腰直起来了,竟一点也不疼了。到了这时候,他才猛然想起,他的腰原是受过伤的。早年,他小的时候,曾跟着父亲到外边推车运煤。推的是那种木制的独轮车,一去三天,还在野地里过了一夜,中了寒气,就是那个时候,他把腰扭伤了,后来还找接骨的先生治过……一想到这里,他顿时悟出来了,气是顺着脉络走的,凡是走到有伤症的地方,它就不通了。哪里不通哪里就会疼。这其实是自己在给自己治病呢,用内气把自己身上的病逼出来,再用自己的气冲它。这其实就是一种导气强体的循环方法。于是,他又想到了前番的牙疼,那也是因为他有一颗坏牙根所引起的,他的那颗牙早年就坏成了一个窠臼,吃饭的时候总是塞东西,这几日,那坏牙竟然被新长出的牙芽顶出来了……呼天成大喜。
有了经验,呼天成就不怕了。再遇上什么的时候,他也不慌了。这时候,那痛苦就成了一种历练,成了一种检验毅力和承受极限的工具。每一次疼痛都成了他新的体验,成了他可以傲视痛苦的资本,他能感觉到气息一次次冲击病痛的过程,也能体察到某个部位的病痛在身上所发生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人是一个隐患哪!人活着,处处都有隐患,连自身也是一个隐患,只是你没有觉察罢了。人往往就是这样,等你真正觉察的时候,就晚了。他依旧每天练三次,每次练过之后,他都会体验到一些新的感悟。这些细小的体感也总是给他带来喜悦。过去,他一直有胃寒的毛病,这病已有很多年了,是六一年吃凉红薯吃坏的。所以,他一口凉饭也不能吃,只要吃了凉的东西,胃就会疼痛难忍。可这几日,无意间,他发现他竟然可以吃凉东西了。有一天,他不经意地喝了一碗凉稀饭,要搁往常胃是肯定受不住的,结果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早些时候,他开会熬夜多了一点,眼里曾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那黑点像蠓虫一样,总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可这一段,那黑点竟然自动地消失了。再一个体会是,他的胃口在不知不觉中淡了,不太爱吃那些荤腥的东西了。他过去常常失眠,现在夜里也睡得好了。老秋说,你的呼噜打得很有特点哪。他也就笑笑,不解释。后来,他怕影响老秋休息,就搬到隔壁去住了。
再后来,每当老秋“说说女人”时,呼天成的感受就不再那么强烈了。感觉还是有的,冲动也有,但那烈焰一样的灼烧感没有了。也没有了那种要发疯一样的狂躁。听了一些很刺激人的酸故事之后,呼天成竟然想,说来说去不就是那么点事吗?一旦说多了、说腻了,他的感触反而不那么深了。那时候他也才三十来岁,正是人生的旺季,心依然很大。可他居然能够挺住,这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不就是一股气吗,怎么就有这么大的作用呢?
正是这本书成全了呼天成。慢慢地,呼天成感悟到,这是一本诞生于苦海的书。这样的书肯定是来自无依无靠、无遮无拦、无凭无据的去处,肯定来自于一曝十寒、千灾百病之后,他也必是经历了万般的劫难,在苦苦修行之后,才凭着那么一口气,省出来的。此人是一个有大举的人。他就用这么一股气,锻出了一个金钢不坏之身?!
人还是活气的。
六、老鼠捉猫
有很多事情,女人是不能理解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秀丫每每见到呼天成时,都用一种幽怨的目光望着他。那幽怨里埋藏着一个女人的全部爱意,也埋藏着女人的仇恨。只不过怨倒是真的,那恨有点假。自她来到呼家堡,他已成了她心里惟一牵挂的人。他的霸气,他的强悍,他那一张黑黑的国字脸,都是她所喜欢的。她从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总觉得他的目光里爬满了蚂蚁,是很蜇人的。她也知道他是喜欢她的。可她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晾在那里?是他不想吗?她知道他想。那么,又是为着什么呢?她是什么都不怕的,她已经豁出来了,她不怕人们说什么,她甚至渴望被什么人捉住,如果捉住了,那就明朗化了,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他在一起了。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她都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可是,呼天成却一直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等待是很焦人的。那时候,她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他的召唤,就像是麦场里那次一样。可他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她说话。就是偶尔碰上了,说一句什么,也像是路人一样。这又叫她恨他。包括她为他受的屈辱,每每想起时,她就恨得直咬牙。可恨又恨不起来,她心里说,他是大队主事的,他不是一般人,他有他的难处,他得时时刻刻为人们做出表率,不然,谁还听他的呢?可是,说是说,想是想,心里还是很委屈的。女人的火焰是最不容易熄灭的,一旦燃起来的时候,就成了烧不尽的野火。有时,你看着火已灭了,可不知什么时候,风一吹,它就又燃起来了。女人不怕追,最怕晾。你一旦晾了她,她就像疯了一样死死地缠住你,她必要达到那个结果。你是鬼也罢,你是怪也罢,她就是你的了!
平原的风土是很染人的。你看着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地很平,黄牛在路上慢慢走,风也不烈,草长,庄稼也长,一年一年,春种秋收,有四季管着。可时间一长,你就不知不觉地变了。开初,她只是觉得这里的人不太讲卫生,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味,孙布袋身上就有这股味,她总是催他去洗一洗。后来,她在田野里也会闻到这种味,风里也有,就是那种说不出来的、让人晕晕乎乎的味。再后,慢慢地,她就闻不到了。按秀丫的本性,她应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可到了呼家堡之后,不知怎的,她很快地就学会了沉默。她也开始像呼家堡人一样,把什么都闷在心里,什么都在心里沤着,火在心里烧,烟在心里,让外人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甚至学会了说那些毫无意义的假话。她发现,平原上的人其实都是爱说假话的,说的都是些小假话。这里人不说大假话,是不敢说。说大了一是怕人不信,二是说得太大连自己也承受不了。他们把说假话叫做随口编“筐”。
有一阵子,连秀丫也会随口编“筐”了。夜里,她常常魂不守舍地跑出去“串门”。一旦孙布袋问她,她就随口编“筐”,不是说去三婶家了,就是说去二婶家了,再不就是去牵牛姐家了。可她谁家也没去,她只是朝着一个方向走。有几次,她曾大着胆子跑到果园里去找他。她没从有木栅栏的地方过,她怕人看见,她总是从另外的地方跳进去,那些地方扎满了荆棘,有一回,她把裤子都剐烂了。她就是在那里无意间窥探到了呼天成隐藏着的秘密。在果园深处的茅屋里,竟还躺着一个人呢。在村里,除了呼天成外,她是惟一撞见那个外人的。一看见那个躺在草床上的人,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在慌忙中,她不得不编“筐”说:“呼支书,我找你有点事。俺家的猪……”呼天成见她一头撞进来了,猛地愣了一下,而后立马说:“好,好。到外边去说吧。”说着,就把她领出来了。出了门,走到一棵树下,呼天成淡淡地问:“有事吗?”秀丫诺诺地说:“也、没啥事。”呼天成立时很严肃地说:“这里的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说。”她赶忙说:“我不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呼天成看了她一眼,知道她绝不会说出去。到了这会儿,他才松了语气,说:“你回去吧。”就这样,三言两语,她被打发走了,她走一路哭一路。
后来,那个“外人”走了。那人是走了很久之后,秀丫才知道的。他来的时候是秘密来的,走时也是秘密走的。这人究竟是谁,也只有呼天成一个人知道。其实,老秋走不走,跟广播里的声音有极大的关系。有一天,老秋突然从广播里听到了六个字,他对女播音员嘴里吐出的这六个字非常敏感。听到这六个字后,他不顾身上的腰伤,竟然坐起来了!而后,为了证明那六个字确实是从播音员嘴里吐出来的,他又让呼天成找来了当天的报纸,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后,他一天都很兴奋。当天晚上,当那六个字再次出现在广播里的时候,他微微一笑,对呼天成说:“天成,看样子,我该回去了。你送我回去吧。”呼天成立时就明白了。老秋要出山了。到了这时,呼天成才发现,那广播里的声音,也不是随便说说的。老秋临走时,给呼天成留下了一句话,他说:“农民嘛,还是种庄稼。”这话从字面上看,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可话外的意思却是很费人猜测的。呼天成是何等人,就这么一句话,在那种时候,一下子就把他点亮了。后来,呼家堡能够成为平原第一村,跟老秋的那句话是很有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