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苑的大胜,给宇文泰带来的不仅是江湖名望的提高,以及丰厚的战争红利。更重要的是,这场战役在战略上打破了东魏对西魏压倒性的优势,给之前畏首畏尾的西魏将士带来了空前的信心,这才是宇文泰最大的收获。
从双方综合实力来看,依然是东强西弱,但东魏在战争发动能力上,相比于西魏,已经没有对峙初期那么大的优势。换言之,东魏很像是五百多年后北宋,都属于虚胖型的泥足巨人,西魏更像是西夏,短小精悍,纯粹靠战争吃饭,能经得起残酷战争的摔打。
自公元1041年,西夏在著名的好水川之战全歼宋军主力以后,西夏在与北宋的对峙中取得了极大的战术优势,从此宋朝西北无宁日。西魏也是如此,沙苑大胜,意味着宇文泰逐渐扭转了被动挨打的不利局面,也拉开了对东魏战略大反击的序幕。
西魏和东魏的差距,远没有西夏之于北宋那么夸张,西夏对宋的优势只是战术上的,宋人从来没有把西夏当成战略威胁。如果说在沙苑之战前,宇文泰最大的战略目标就是保住关西,做一方偏霸。但在沙苑大胜后,宇文泰的野心被撩了起来,他开始盘算要吃掉高欢,一统天下。
但话说回来,沙苑之战的惨败,并没有从根本上动摇高欢在东魏的统治,高欢依然有强大的战争发动能力。再者,沙苑之败,完全是高欢一时大脑短路所致,如果他不听侯景的胡说八道,现在哭的只能是宇文泰。或者宇文泰连哭的机会都没有,早在芦苇荡中被烧死了。
所以,对宇文泰来说,一口吃成大胖子是不现实的,吃的太多,小心噎着。宇文泰对东魏的兼并战略是“敲牛皮糖”,零敲碎打,在战争中不断消耗高欢的兵力,同时攻城掠地,挤压高欢的地缘生存空间。
蛇吞象的结果,一定是蛇会被撑死,所以“蛇吞象”战术不是宇文泰的选项。饭总是要一口一口吃的。
在沙苑大胜十六天后,也就是西魏大统三年(东魏天平四年,公元537年)十月十八日,西魏行台宫景寿、都督杨白驹率领一支孤魂野鬼般的军队,悄悄地离开潼关,向洛阳方向窜进。
这支西魏军队人数不详,但应该不会太多。对于东魏洛州刺史韩贤来说,宫景寿的这支军队只是一碟小菜,即使加上洛阳土豪韩木兰从内部作战,策应西魏军的进攻,韩贤也没有放在眼里。七七八八之后,西魏军被打的找不着北,狼狈逃回。唯一可惜的是,在扑灭韩木兰叛乱时,韩贤被一个无名小贼乱刀捅死。
在表面上,东魏取得了这场小规模的洛阳保卫战的胜利,但韩贤的战死,导致洛阳防线出现了重大的人事变动,这对宇文泰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宫景寿这一支西魏军发动的针对洛阳的第一波进攻,基本实现了宇文泰“架梯子”的战略目的,接下来宇文泰要做的就是,爬到树上摘果子。
宇文泰选择洛阳做为攻击目标,无疑是正确的战略选择。晋阳是高欢的总部,兵力雄厚,如果宇文泰进攻晋阳,无异于以卵击石,胜算几乎为零。论东魏政治格局中的地位,晋阳最重、邺都次之、洛阳最轻。
但对宇文泰来说,攻克洛阳,将意味着东线防御纵深向东推进数百里,极大地缓解长安面临的军事压力。东魏的疆域南北长、东西窄,而洛阳正处在东魏的腰部,如果高欢失去洛阳,则极有可能导致东魏在河南、荆州统治的崩盘。
这正是宇文泰进攻洛阳的用意所在。
西魏军第二波攻击队准点出发,带头的是冯翊王元季海和领军将军独孤信。
宇文泰对此次的洛阳争夺战志在必得,他配给元季海和独孤信两万精锐人马,对西魏来说,两万人不是个小数目。为了配合这支主力部队的作战,宇文泰还派出两路偏师,北路:西魏的标志性名将、中军大都督贺拔胜、雍州刺史李弼出华州,过黄河,围攻蒲坂;南路:洛州(上洛)刺史李显沿丹水东下,进攻荆州。
对于此次东征,宇文泰做了最困难的准备,因为东魏方面出马的是国宝级名将高敖曹。高敖曹牛到什么程度?众所周知,东魏是六镇鲜卑建立的鲜卑化政权,所以鲜卑贵族特别瞧不起汉人,但他们唯一惧怕的汉人,就是高敖曹!高敖曹不像其他汉人那样温雅,他看谁不顺眼,揪出来就是一顿暴打,把骄傲的鲜卑人打的鬼哭狼嚎。这伙贵族们见着高敖曹,就如同老鼠见了猫。
宇文泰自然知道高敖曹的大名,他不敢轻敌。但让宇文泰没想到的是,这次东征洛阳却出奇的顺利。不仅是中路军没遇到东魏军像样的抵抗,北路军贺拔胜他们也几乎是兵不血刃,就占据了重镇蒲坂。
沙苑战败后,高欢留下了从西魏投降过来的薛崇礼为秦州刺史,镇守蒲坂。
用降将倒没有不妥,历史上建立伟大功勋的降将多如牛毛,而且事后薛崇礼的表现也证明了降将并非不可用。问题在于,薛崇礼身边的几个同宗都是亲西魏派,最典型的就是薛崇礼的堂弟、秦州别驾薛善。
西魏的北路军过河将蒲坂团团围住,薛崇礼并没有回归西魏的打算,倒是薛善在堂兄面前上窜下跳,非常活跃。薛善劝薛崇礼降西魏,理由是高欢驱逐了合法皇帝元修,高欢在政治上不合法,如果我们和西魏作对,一旦战败,难逃一死,而且还落下个逆贼的骂名,何苦?不如早降。
薛善的这番话在逻辑上漏洞百出,他说元修是合法皇帝,却忘记了元修是谁拥立的,就是高欢本人。估计是宇文泰暗中收买了薛善,他的建议遭到了薛崇礼温柔的拒绝,“崇礼犹豫不决”,薛善见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当天晚上,薛善就纠合一伙族人强行打开蒲坂城门,热烈欢迎大魏王师进城。薛崇礼吓的骑马逃窜,但没跑多远,就被西魏军活捉。
从地缘战略角度看,蒲坂之于长安的重要性,甚至要远远大于洛阳之于长安的重要性。从洛阳到长安,中间至少还有二三座重镇,比如恒农和潼关。蒲坂过了河就是华州,一旦让东魏军突破华州,长安便无险可守。也正是这个原因,高欢才经常从蒲坂过河。
西魏军占据蒲坂,战略意义非常重大,宇文泰非常开心。得到捷报后,宇文泰立刻率军过河抵达蒲坂,以蒲坂为跳板,收复了之前曾经收复过的高凉等郡。
宇文泰选择在河东用兵,战略目的是给高欢的晋阳总部制造生存压力,战术目的是牵制高欢的主力部队,不让高欢给洛阳方面增兵,这样有利于元季海在洛阳的军事行动。
西魏主力部队的前锋独孤信所部行军速度非常快,在出潼关之后,高举着大魏旗帜,沿着黄河南岸浩荡东进。东魏官场上的著名饭桶、广阳王、洛州刺史元湛(《魏书·元湛传》作“司州牧”)风花雪月是把好手,但他哪是打仗的料子?独孤信刚到新安(今河南渑池东),离洛阳还有八丈远,元王爷就弃城逃跑。
东魏大将高敖曹虽然率兵来救洛阳,但他的速度并不快,离洛阳至少有十丈远的距离。这也就是说,独孤信面对的是一座空城!独孤信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大摇大摆进了这座千年古都。
洛阳虽然已经不再是孝文时代那座繁华如锦的国际大都市了,但洛阳的地缘优势,在北魏分裂之后非常的突出。西魏军占领洛阳,就像一把利刃,将东魏的两北两部分拦腰斩断,这对高欢在河南、荆州地区的统治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威胁。
不知道是高欢在东魏官场上太不得人心,还是有些人的生存原则过于油滑,西魏军队进入洛阳之后,河南、荆州地区爆发了大规模的反水闹剧。东魏的颍州(今河南长葛)、襄州(今河南唐河西南)、梁州(今河南开封)、广州(今河南鲁山)各地的东魏官员要么投降西魏,要么被倾向于西魏的当地土豪赶跑。
转眼之间,本来放在高欢桌子上的这些华丽的珠宝,就被宇文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揣进自己的兜里……
今豫陕边界以东,黄河以南、淮河以北、贾鲁河以西这大片地区,是北魏区域内的黄金地带,经济发达、人口众多。在农业社会形态中,与其说人是第一生产要素,不如说土地是第一生存要素,在人口和土地的二选一中,相信选择土地的是绝大多数。
得到如此众多的人口,宇文泰当然高兴,但最让宇文泰高兴的还是获得如此丰饶的可耕地。在攻克河南之前,宇文泰最缺的不是人口,而是优质土地。要不然宇文泰也不会在沙苑之捷后,放走了五万东魏士兵。
同样的道理,高欢在丢掉河南之后,最心疼的也不是人口,而是土地和战略纵深。高欢的地盘最不缺少的就是人口,仅以邺都为中心的司州范围内,就生活着一百四十多万人口。
现在河南丢了,宇文泰的触角随时可以伸到淮河流域,一旦淮河流域再丢了,宇文泰就将对高欢呈两面合围之势。
高欢不会坐以待毙,立刻下令:徐州刺史任祥率行豫州刺史事尧雄、广州刺史赵育、扬州刺史是云宝,各率本部人马,向颍川进发,务必要收复颍川。高欢之所以选择颍川是突破口,是因为颍川正好处在河南地区的中心位置,就如同洛阳之于整个东魏的战略地位一样。
宇文泰也特别看重颍川的战略地位,一旦颍川要被高欢夺去,新得的河南地区很有可能崩盘。但宇文泰的兵力实在有限,只能羞涩的调拨两千步骑兵,交给大都督宇文贵和车骑大将军怡峰前去保卫颍川。《资治通鉴》说任祥有四万人马,而《周书·怡峰传》却说只有任祥万余人,而怡峰只有五百骑兵,未祥孰是。
和元湛一样,任祥也是东魏官场著名的大饭桶,元湛好色,喜欢美女;任祥好贪,喜欢财货,“在州大受其纳”。高欢屡次败给宇文泰,与其说战术不对头,不如说用人太没眼光。不过这一次,与西魏军在颍川对峙的并不是任祥,而是东魏名将尧雄,任祥率军在后面悠闲地围观。
尧雄和任祥,是东魏官场正反两个典型人物,任祥好贪,尧雄则视金钱如土。当官场好汉们聚在一起大肥其私的时候,只有尧雄孤独地坚守自己的官品。尧雄是武将,从小练得一身好武艺,精于骑射。他出道以来,主要负责南线战场,经常和梁朝大打出手,曾经将一代名将陈庆之打的抱头鼠窜。这次西魏进攻颍川,也在尧雄的南线防区之内。
尧雄的能力非常强悍,但尧雄的对手赵贵也不是等闲之辈。而且最要命的是,由于双方兵力的差距很悬殊,尧雄产生了轻敌情绪。西魏军只有两千人,而尧雄手下至少有一万多人。西魏军的将领对悬殊的人数差距也心存畏战情绪,但赵贵却指责这些鼠将胆小怕事。尧雄虽勇,但却轻敌,我可趁其不备,连夜据守颍川,背城一战,必破贼军。
赵贵是主将,前线战事他说了算。在赵贵的率领下,西魏军星夜赶赴颍川,据守险要。等尧雄大摇大摆来到颍川城下时,西魏军早就摆好了阵势,而且还有以逸待劳的体能优势。
尧雄相信自己能笑到最后,但当下一个镜头出现在观众面前时,尧雄却哭了。双方在颍川城下扭打成一团,鸡毛乱飞,结果是东魏军惨败,尧雄抱着马脖子,拍马落荒而逃,东魏军一万多人被两千多人的西魏军俘虏。不过西魏军容不下这么多吃闲饭的,赵贵下令,将这一万多好汉悉数赶回去,哪来的回哪去吧。
东魏军在这场战役中输的很惨,但更惨的还在后面。
在远处悠闲地观战的任祥,见一流名将尧雄被打成了猪头,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吓的连夜后撤。赵贵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草包,拍马就追。在宛陵(今河南新郑东北)追上了抱头鼠窜的任大人,西魏军再发神威,“击之,祥军大败。”任祥终于品味到了做猪头的滋味。
区区两千军队,就能将东魏两支数万人的精锐打的吱哇乱叫,不知道是西魏军太勇猛,还是东魏军太烂。看到尧雄和任祥都被打成了猪头,与尧雄同行的赵育、是云宝可不想做猪头,直接在阵上做了倒戈将军,大旗一换,成了西魏军的高级将领。
东魏军屡战屡败,极大地刺激了骄傲的高欢。想当年,高欢以风卷残云之势,强行吃掉秀容川尔朱氏集团,一时风光无限!现在却被宇文泰轮番抽耳光,打完左脸打右脸,高欢怒火中烧。如果不给宇文泰一点颜色尝尝,让高欢在天下人面前如何自立,不怕被人耻笑?
在丢失河南之前,宇文泰只能从西线对高欢制造一点威胁,可现在宇文泰可以两面夹击高欢,高欢的生存压力陡然增大。不收复河南,以后高欢就别想过小日子了。东魏强大的战争发动能力还在,高欢相信他能找回男人的尊严。
就在颍川惨败之后不久,东魏就拉开了大反击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