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达上电梯，郑重把头抬起来，往上看。
他想起昨天晚上的梦。那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到处都是火焰和海水，天空中飘荡着一艘艘奇异的飞船。他依稀记得自己在梦里奔跑。后来沉到了冰冷的海底，被水草缠绕着。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徒劳地挣扎，那景象真如世界末日来临。
现在，郑重想的是：这个平安夜该怎么过？
他觉得这个晚上应该高兴点，就像在写字楼门口那个指挥人们停车的那个女孩。每次下楼郑重都看到她，她每次都冲郑重笑。郑重知道她冲谁都笑，但他还是觉得她只对自己笑。
出了写字楼，郑重再次看到那个女孩。她穿着红色的呢子大衣，动作生风，飒爽英姿。郑重拿出相机，给她拍照。她冲郑重招手，说别忘了传给她。
这时候，郑重的手机响了，还是问租房子的事。
郑重住的是个两室一厅的房子。离婚后，一间就租了出去。五年间四任房客，有男有女，形形色色，性格和生活习惯千差万别，那些阳光下衣冠楚楚的女人，往往有着不为你所知的另一面。
比如上一任房客，一个喜欢边看言情剧边拿着纸巾抹泪的女白领，姿色没几分，自我感觉却不错。郑重觉得这也是很多到了二十八九还耍单儿的女孩的共同悲剧。她们更大的悲剧在于对此视而不见。
“其实，女人是最脏的。”这话是杨飘说的。
杨飘皮肤白皙，单眼皮，眼睛比较细，鼻梁间有几点淡淡的雀斑，让人觉得既精明又浅薄。这位同事虽然有着浅薄的外貌，却说出一句带有哲学深度的话，叫郑重不得不另眼相看。
那个女白领即是如此。
她平时出门时总把自己弄得光鲜鉴人，可实际上呢？总是在来例假时把卫生间弄得跟凶杀现场一样。她的邋遢，她的麻烦，她令人生厌的习惯……比如说，在沙发上跟郑重一起看电视时，她喜欢盘着腿儿，脚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味道。最让郑重无法忍受的是她去厕所时的声音，实在是太大。
一个月前，郑重正坐在厅里看国际新闻，又听到厕所里惊天动地的声音。郑重把电视的声音弄得很大，很不幸，叙利亚反政府军的炮火没能压过厕所里的声音。那一刻郑重有一种幻灭感。关了电视机，郑重站起身，安静了三秒，大吼了一声：“够了！”
厕所里马上没了声音。
转天这位大姐就知趣地消失不见了。
谢天谢地，郑重觉得终于在她身上发现了这么一点美德。但一想到她没结房租就跑了，又感到很郁闷。
打来电话的是个女的。郑重问她是不是单身。这是郑重的条件。对方说绝对是单身。郑重说好啊。但当问到干什么职业时，女孩拖着带点东北味的尾音儿，言语间躲躲闪闪。
郑重说：“你到底干什么的啊，有没有正当职业？”
女孩说：“有啊大哥。”
郑重问什么职业。
女孩说：“就是在夜场坐坐啦。”
郑重说：“那你不是小姐吗？”
女孩说：“滚吧你，不租拉倒。”然后就把手机挂了。
郑重想这姑娘脾气还真不小。
在路边拦出租车的时候，一辆“标致”在郑重身边停了下来，同事杨飘问郑重要不要搭车。郑重没搭理她，今天是平安夜，她肯定不会跟自己过的。
杨飘说不坐拉倒。
就在杨飘要开车的时候，郑重拉开车门。
郑重本应该混得更好，但终于没能混得更好一些。
跟郑重同时进报社的那批人基本上都混到郑重上面去了，不少人当了部门的头儿，有一个还做了总编助理，只有郑重还干着大头记者，每天背着摄影包溜达。好在郑重权力欲不那么强，对升迁这种事不太在意，所以每次都安慰自己，以至到后来连郑重自己也相信这确实是在自我安慰了。
郑重只是觉得这份工作还比较适合他这样散漫惯了的人。
作为社会新闻部的摄影记者，郑重负责报道这座城市的各种花边新闻，比如谁家的猫被关到冰箱里了，哪个小区的电线秆上又出现了小姐的QQ号，跳河自杀的女青年为什么怀里揣着一本《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间或被版面的文字记者拉去拍些配文的照片，比如杨飘就经常抓他的壮丁。
摄影记者比较自由，除了每周一次的例会外，其他时间不用坐班，但必须保持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能叫部门主任和形形色色的新闻报料人找到。
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郑重是个无趣的人，而那一桩桩奇形怪状或匪夷所思的社会新闻，是让他保持对生活产生一点兴趣的因由。反正他是这么想的。
旁边的杨飘，最近气色倒是不错。
郑重说：“你越来越会化妆了。”
杨飘说：“你懂什么，那是天生丽质。”
郑重觉得这就是她庸俗的地方，而且她浑然不觉：“平安夜怎么过？”
“总之不是跟你在一起。”
“这我知道。”
“知道就好。”
“我又怎么得罪你了？”
杨飘皱了下眉头，并不搭理郑重。
她驾驶技术实在不错。郑重觉得，能娴熟地驾驭机械的女人总是很可怕的。
杨飘开一辆带狮子图案的“标致”，而且本人也是狮子座。即将“奔三”的她张牙舞爪，像个小母狮子，但扑来扑去就剩下了，到现在还是两爪空空。
“你不会今天晚上还相亲吧？”郑重问。
“那怎么了？”杨飘反问。
郑重问上次给她介绍的那个男朋友怎么样，没想到杨飘勃然大怒：“你那叫给郑重介绍对象啊？刚见面就惦记着跟老娘上床，什么玩意啊！”
这个事确实怨郑重。
上周的时候，他把一个做出版的朋友介绍给杨飘。谁知道，见面没几个小时那家伙就想开房去，郑重觉得确实有点操之过急了，难怪他一直没做出什么畅销书来。
郑重说：“以后实在不行，咱俩过得了。”
杨飘沉吟了片刻，说：“那还不如我一个人过，单身贵族。”
郑重说：“你那不算单身贵族。咱俩虽然都是单身，但意思不一样，我这种离完婚的，才叫单身贵族；你呢，冒牌的，心里天天想着结婚呢，不是么？”
杨飘“嘁”了一声。
杨飘问郑重去哪儿，郑重说重庆路和步行街的交口。刚才接到一个报料人的电话，说有个女孩爬上那个路口的广告牌要自杀。
从业务角度说，这个新闻没什么价值。但这个平安夜自己又没地方可去，出于找点事干的目的，郑重还是决定走一遭。
手机又响了。还是个女的，两句话过后就开始诉苦，说自己正准备考研要给导师送礼还要养着男朋友每个月开销挺大的。
郑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女研究生说：“每个星期只租两天好不好？”
郑重说他那里不是日租房。
女研究生说：“讲那么难听干嘛，我和男友是真心相爱的。”
郑重说：“这我知道，我只是喜欢安静而已。”
女研究生说：“我们动静小，都很内向。”
这倒是个新说法。
郑重说：“还是算了吧。”按了手机，不知道现在这些大学生研究生天天在想什么。
很快又一个电话顶进来，郑重就很烦，说：“我这里确实不是日租房。”
对方说：“你妹啊，我是幻福！”
确实是幻福。幻福是郑重的哥们儿。在电视台的一档民生节目做住持人，平时道貌岸然的，有一批女粉丝，有时候发慈悲，转给郑重俩。他说晚上他请客。郑重说好，正好没地去。
下车时，郑重祝杨飘相亲成功。
杨飘说：“真的吗？”
郑重说：“真的。你快滚吧。”
杨飘“哼”了声，一踩油门，没影了。
这时候，收到一条短信，似乎是刚才那个女研究生的，内容不太客气：傻逼！
不远处高高的广告牌上果然坐着个女孩，穿着发亮的滑雪服，在那儿晃悠着双腿，似乎在吃薯条，眺望着高天上的云霞。
郑重走过去，他想起一首歌：《挥着翅膀的女孩》。
围观的人们唧唧喳喳，两个警察喊着话。但女孩不答理他们，仍旧悠闲地吃着东西。郑重走过去，问警察打算采取什么措施。
其中一名上岁数的警察反问郑重是干什么的。郑重拍了拍身上的相机包，说是报社的摄影记者。老警察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郑重。这时候，年轻警察问老警察怎么办，说看样子不像是自杀。后者瞥了他一眼，意思大约是你懂什么。随后老警察继续向女孩喊话，内容无非是年纪轻轻的，一定要想开，只要肯下来，什么事都好解决。
女孩依旧不答理，最后大概被搞烦了，冲下骂：“你有病吧。”
人群中一片大笑。郑重拍了点张照片。年轻警察问老警察，是不是调辆云梯车过来。老警察似乎还没从女孩的骂声中醒过来。正在俩警察不知如何是好时，女孩的东西也吃完了，稳稳地从广告牌背面的栏梯上下来了。
女孩皮肤白皙，头发齐肩，看着清爽可人。
女孩想溜。老警察大喝一声，吓了女孩一跳。老警察告诉女孩这是扰乱公共秩序，要把她带回派出所。
女孩说：“我又没叫他们围观，我就是想上去吹吹风。”
年轻警察露出得意的神色：“我就知道你不想自杀。”
老警察瞪了年轻警察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