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萨乃北平城里首屈一指的娱乐场所,平日里只接待达官显贵,若是没人引荐,纵使手捧重金,也难进一次。
梅丽君的父亲是燕京银行的行长,以前梅丽君也曾随着父亲来过玛伦萨几次,以至于这次她与沈疏影刚刚走进,便有侍者认出了她,领着她们一路来到一处距舞池稍远的位子上。
沈疏影是第一次到玛伦萨来,眼见着周围一片灯红酒绿,正是衣香鬓影、纸醉金迷的华丽场面。
因今夜是西方的平安夜,玛伦萨中来了许多洋人。沈疏影细细看去,竟然发现其中一位居然是那日在起士林餐厅中,拿着烟头将孩子们的气球一一烫破的男人。
她心头一慌,赶忙侧过身子。梅丽君眼尖,也看见了那个洋人,她拍了拍沈疏影的手,抿唇一笑,道:“你等我一会儿。”说完,便起身走开了。
没多会儿,梅丽君回来,手中多了两个面具。她将其中一个递到沈疏影手里,说:“咱们一起戴上,待会儿舞会开始的时候,就可以跳舞了。”
沈疏影瞧着周围的女子大多也戴着面具,心下不免疑惑,问道:“为什么要戴面具?”
梅丽君笑了:“这可是平安夜的规矩,未婚的女士都要戴上面具,若在舞会上找到了意中人,才可以将面具拿下来。”
沈疏影将面具搁在桌上,摇了摇头:“我又不会跳舞,还是不戴了。”
梅丽君知道沈家从前在江南是老式人家,沈疏影从小接受的也都是旧式教育,所以也不勉强她,那一双晶亮的眸子只在人群中转来转去,显然是在找人。
“你是不是在找那位霍爷?”沈疏影瞧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道。
梅丽君小脸一红,手中攥着面具,嗫嚅了半天,方才下定决心,道:“疏影,待会儿舞会开始后,我就戴着面具去找霍爷,请他跳舞。”
沈疏影听了吓了一跳:“你要请霍爷跳舞?”
梅丽君点了点头:“平日里见霍爷一次比登天还难,今晚可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那,他能同意吗?”
梅丽君一怔,还没等她开口,就听门口处传来一阵喧哗,两人回眸一看,只见当先一人高大挺拔,一身的戎装,身后还跟着几个侍从,正是贺季山。
看见他走进来,顿时有无数道目光向他看过去。
“咦,贺司令怎么来了?”梅丽君推了推沈疏影的胳膊。
沈疏影看见他,心跳立刻快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就将那面具戴在了脸上,只盼着他不要看见自己。
“你不是住在贺司令的府上吗?怎么瞧见他也不上前打个招呼?”梅丽君瞧着沈疏影神色不对,赶忙问道。
沈疏影有口难言,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霍健东瞧见贺季山后,亲自迎了出来,与贺季山一道顺着贵宾通道,走到舞台靠前的一直空着的位子上坐下。
大厅里的水晶灯渐渐暗下去,悠扬的曲调缓缓响起,舞台上的帷幔徐徐升起,一袭长裙的黎曼浓款款上台,肤色雪白,烈焰红唇。只见她抿唇一笑,妩媚横生,轻启朱唇,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沈疏影记得曾听梅丽君说过,黎曼浓的歌声在北平乃一绝,原本她还不以为意,今日听来,倒真是觉得她的歌,当得起“天籁”二字。
一曲唱完,全场掌声雷动,厅中灯光渐渐亮起,舞池中奏起了西洋乐曲,男男女女,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而黎曼浓则走下舞台,到了贺季山与霍健东的那一桌,千娇百媚地坐在贺季山身旁,举起酒杯,向着男人敬了过去。
沈疏影向他们看去,贺季山正背对着她坐在那里,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他接过黎曼浓递过来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即使隔着如此的距离,也能瞧见黎曼浓脸上的笑意,是那般娇媚入骨,好似恨不得将身子全倚在男人身上似的。
沈疏影只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只将脸转了过去,却见梅丽君正痴痴地也看着那一桌,就连自己唤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听见。
“疏影,你帮帮我好吗?”梅丽君终于从霍健东的身上收回目光,眼巴巴地向沈疏影言道。
“丽君,你怎么了?”沈疏影不解。
“你带着我去向贺司令敬一杯酒好不好?”梅丽君眼中满是祈求之色,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无法拒绝。
“去敬酒?”沈疏影大惊,脱口便想拒绝,可见梅丽君嘟着嘴,那祈求的眼神,知道她是希望借着敬酒的机会,近距离地和霍健东有所接触。当下,她叹了口气,拒绝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见她答应,梅丽君喜不自禁,赶忙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沈疏影手里,拉着她就走。
见到两个女孩子竟向贺季山与霍健东的专座走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们看了过来,就连贺季山,察觉到众人的视线,也转过了身子。
贺季山身旁的侍从,自然是上前将两人拦住。梅丽君转眼一瞧,却见沈疏影脸上还戴着面具,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只伸出手将她的面具一把扯了下来。
见自己的面具被梅丽君猝不及防地扯下,沈疏影心头顿时一慌,一张白皙似玉的小脸就那样露了出来。
在周围那些鲜亮如孔雀一般的女子中,少女一袭白玉纱的旗袍,闪烁的灯光使那般素净的衣裳顿生光华。她静静地立在那里,低眉垂目,宛然如画。
贺季山瞧见她,从沙发上站起身子,他并没有问沈疏影为何会在这里,只是示意侍从退下,继而向她伸出一只手,低声道:“来。”
他的声音低沉,看到他对一个少女伸出了手,其余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三三两两地轻声私语。
沈疏影一怔,抬眼望去,只见男人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十分明朗,依然是漆黑的眉峰、棱角分明的轮廓、沉毅而不失凌厉的眼神,可他望着自己,眉眼间的神情却又是那般温和,令那抹凌厉减去了不少。
她定了定神,拉着梅丽君的手走到贺季山身边,轻声道:“贺司令,这位是我的同学,我们在这里见到您,就想着来敬您一杯酒。”
贺季山淡淡一笑,指着一旁的位子,道:“坐吧。”
沈疏影点了点头,刚要挨着梅丽君坐下,不料贺季山的大手一把揽过她的身子,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
梅丽君瞧着这一幕,眼睛大睁,满是惊诧不已的神色。而沈疏影碍于众人在场,自是不敢挣扎,察觉到贺季山的大手紧紧箍在自己的腰际,小脸瞬间一白,继而慢慢泛出桃花般的绯红。
黎曼浓眼睛一转,只笑得八面玲珑,不动声色地从贺季山身旁站起身,走到梅丽君身边坐下,拉起了梅丽君的手,亲亲热热地道:“这位小姐瞧着有几分眼熟,倒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我以前来过这里几次……”梅丽君心不在焉,只诧异地看着贺季山的大手,怎么也想不通他和沈疏影之间的关系。
“不是说要敬我吗?”察觉到梅丽君的视线,贺季山一只手仍是揽在沈疏影的腰间,另一只手则端起酒杯,向她看了过去。
梅丽君回过神来,眼见着沈疏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却连一个字也不敢多问,只是赶忙举起酒杯,也不敢看贺季山的眼睛,口中只道:“贺司令,这一杯丽君敬您。”
一杯喝完,立刻有人上前将酒杯斟满。贺季山眼睛也没抬,虽是一副对着梅丽君说话的口气,眼睛却是看向怀中的沈疏影,只听他开口道:“我听说在学校里梅小姐是小影最好的朋友,小影是南方人,在北平常有过不惯的地方,倒是要梅小姐多关照了。”
骤然听得名动天下的贺季山居然知道自己的姓氏,而且又对自己这般和气,倒让梅丽君越发惶恐,甚至将坐在一旁自始至终一语未发的霍健东都给忽视了。
沈疏影见梅丽君攥着裙角,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她想到梅丽君此行的目的,终是拿起酒杯,对着梅丽君轻声道:“丽君,咱们也敬霍先生一杯吧。”
一语言毕,梅丽君顿时反应过来,眼睛忍不住向霍健东望去。只见他坐在暗处,身上穿着笔挺的西装,逆着光,光影打在他的脸上,将原本就英俊立体的五官照得越发棱角分明。
梅丽君只觉得自己的心在狂跳,举着酒杯的手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沈疏影对她安抚性地点了点头,示意她不要紧张。就在两人举起酒杯,刚要敬向霍健东时,贺季山却伸出手,将酒杯从沈疏影的手中夺过。
“你没喝过酒,别逞能。”男人凝视着她的脸,语音温和,却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看着这一幕,一旁的霍健东却笑了,修长的手指从桌子上拿过酒杯,对梅丽君道:“梅小姐,请。”
梅丽君怔怔地看着他,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霍健东。以往的每次相见,他都如众星捧月一般,而她只能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悄悄地看上一眼。
“梅小姐?”霍健东见她毫无反应,剑眉微微皱起。
梅丽君霎时回过神来,忙举起酒杯,一口喝干。
黎曼浓亲自为霍健东与梅丽君斟满酒,那一双娇媚欲滴的美眸暗地里却向沈疏影瞟去。看着落在女子腰际的那只大手,只让她心底一涩,满满的不是滋味。
“沈小姐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见沈疏影脸色苍白,眉眼间也极是黯淡,黎曼浓那一张艳丽绝美的脸不由得满是关切,对着她盈盈问道。
“多谢黎小姐关心,我没事。”沈疏影摇了摇头,轻声言道。她坐在那里,只觉得身子发凉,就连眼皮也十分沉重,让她只想回到被窝里好好睡一觉。
蓦然,男人的大手已是抚上了她的额头,众目睽睽之下,只让她本能地侧过身子,想要躲开。
贺季山不待她躲开,便拦腰将她揽了过来,瞧着她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旗袍,他不曾说话,眸心则是一片幽暗。
霍健东见状,遂将酒杯搁下,向贺季山望去,站起身道:“司令稍坐,健东去楼上看看。”
贺季山依然坐在那里,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也好,那咱们就改日再谈。”
霍健东临去前,淡淡地看了黎曼浓一眼。黎曼浓会意,也站起身子,语笑嫣然地告了辞,与霍健东一起离去了。
待只剩下他们三人时,贺季山揽着沈疏影站了起来,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知是不是方才在玛伦萨门口受了寒风的缘故,沈疏影此时只觉得脑袋晕得更厉害,听到贺季山的话,她转头看向梅丽君,一声“丽君”刚唤出口,就听梅丽君道:“没关系的,疏影,你快些回去休息吧,我家的司机在外守着,我会让他送我的。”
贺季山则对着一旁的侍从吩咐道:“送梅小姐回家。”语毕,便不由分说揽着沈疏影,转身离开了玛伦萨。
上了车,沈疏影只觉得又困又倦,忍不住将脑袋轻轻靠在椅背上,蜷缩起来。
直到身上一暖,她回过头,见男人将自己的军装脱下,披在了她的身上。
“既然不舒服,怎么不回去歇着,要到这里来?”贺季山瞧着沈疏影的脸成了青玉的颜色,一双眼睛却依然如盈盈秋水,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深深的疲倦。
“今天是平安夜,丽君说这里会很热闹,所以我就来了。”沈疏影垂着小脸,却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几乎要睁不开似的。
贺季山见她累得厉害,便不再多话,只将她的脑袋扳过来靠在自己的胸膛,轻声道:“好了,睡吧。”
沈疏影动了动身子,自然是逃不开贺季山的禁锢,她闭上眼睛,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就沉沉睡去。
贺季山轻轻揽着她,低眸见她蜷伏在他怀中,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口,她的气息甜美芬芳,静静地氤氲在他的臂弯,他的呼吸平缓而小心,生怕会将她吵醒。
车外夜色寂寥,唯有月色凄清,夜凉如水。
汽车一路开到官邸,何副官上前将车门打开,还未开口,便见贺季山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噤声。
何副官会意,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看着贺季山将沈疏影抱下了车。
柳妈瞧见这一幕,一声“小姐”刚唤出口,就听贺季山低声道:“别吵醒她。”
柳妈一愣神,立刻闭上嘴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只跟在贺季山的身后,向着西楼走去。
到了沈疏影的房间,贺季山将怀中的人放在床上。柳妈赶忙拉被子为沈疏影盖好。昏黄的灯光下,沈疏影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上,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得简直没了血色,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看着令人怜惜不已。
柳妈上前,伸手为她将额上的汗水拭去,不料手刚一触到沈疏影的肌肤,便倏然抽了回来,眼里满是惊惶,看着贺季山道:“司令,小姐的额头烫得很厉害,怕是起烧了。”
贺季山闻言,心里顿时一紧,赶忙伸出手探上沈疏影的前额,少女光洁的肌肤一片滚烫,简直烫得他手都疼。
“小影,醒醒,小影!”他摇晃着沈疏影的身子,语气里满是焦急。
沈疏影安安静静地睡着,只有一层层的冷汗不断地从额上渗出,没多久,便将额前那乌黑的秀发打湿。
贺季山瞧着,只觉得自己的心狠狠一抽,一股密密麻麻的钝痛袭来,他回头冲柳妈低喝一声:“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医生!”
柳妈打了个哆嗦,赶忙应了一声,匆匆走出。没过多久,官邸里的陆医官便背着药箱赶了过来,看到沈疏影的情况后,心里暗叫不好。他先是为沈疏影打了一针,继而看向贺季山,声音沉重。
“司令,属下先为小姐打了一针退烧药,若是烧能退下去,自然是好;若是退不了,怕是会转成肺炎,那可就麻烦了。”
贺季山听着,眼睛倏然转冷,一字一句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要你给我治好她!”
陆医官面露难色,在男人噬人的眸光下,他张了张口,终是将其余的话咽了下去,只道:“司令放心,属下定会竭尽全力救治小姐。”
贺季山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去配药,自己则走到沈疏影的床前坐下,见沈疏影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地睡在那里,只让他的眉心紧紧地皱起,心头烦闷不已。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沈疏影的脸,乌黑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痛。柳妈领着丫鬟走进,看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凝视着昏睡中的少女,甚至连她们走近都没有发觉。
“司令。”柳妈上前,轻声唤道。
贺季山一震,回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