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官邸时,夜已深了,除了巡夜的岗哨,整座官邸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
司机一直将车开到后院,贺季山下了车,抬眸向楼上望去,沈疏影的房间透出一抹柔柔的光晕,窗户紧闭着,她的身影映在碎花的窗帘上,纤细的身子宛如镜中月,水中花。
他看了一会儿,终是走进了大厅,抬腿向沈疏影所在的小西楼走去。
守夜的丫鬟见了他,都吓了一跳,眼见着他不管不顾地向小姐房间的方向走,更是焦急不已地跟在他身后,急声道:“司令,小姐已经睡了,您若有事,不如明天再来吧。”
贺季山却是不听,喝过酒的眼睛血红。他走得飞快,简直是横冲直撞,没几步便到了沈疏影的房门前。
跟来的丫鬟望着贺季山一脸阴郁地站在那里,走廊里的灯光幽暗,将他的脸色隐在一片阴影里,越发显得铁青。
见他这样,那丫鬟只吓得一个哆嗦,再也不敢上前。
敲门声响起,沈疏影从书桌前站起身子,以为是柳妈让丫鬟送来了点心,便一点儿也没有疑心,将门打开。
待看见贺季山站在门口时,沈疏影小脸一白,想也没想就要将门合上。贺季山眼明手快,一手伸了进来,继而便闯进了屋。
“你——”沈疏影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她身上只穿了睡裙,长长的裙摆将脚踝都给遮住,露出一双雪白的脚丫,在裙摆下若隐若现。
贺季山眸光暗沉,一步步向她走去。沈疏影俏脸煞白,心头一阵慌乱,身后是衣架,就在她快要撞上去的时候,却被男人拦腰抱了过来。
“你究竟给我灌了什么迷魂汤?”贺季山凝视着那澄若秋水的眼眸,声音低哑。他一只手烙在沈疏影后背,另一只手则揽着她的腰。他的力气那样大,简直是将她禁锢在怀里。
沈疏影面色苍白,那一张小脸是十分凄清的神色。她双眸雪亮,分明透出一抹水汽:“贺季山,你不可理喻!”
“我的确是不可理喻,才会让你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沈疏影,你究竟想要什么?”贺季山浓眉紧锁,声音喑哑低沉,他真是疯了。
“我什么都不想要,你让我去法国,我要找我哥哥。”沈疏影的声音带着哭腔。灯光下,她的身子显得是那般羸弱而单薄,让他忍不住抱得更紧。
贺季山眼睛一转,见她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封信,信纸上还搁着一支笔。
“在给谁写信?”贺季山松开手,大步向书桌走去。
沈疏影脸色顿时变了,刚要冲上去将信纸收起,岂料男人的大手早已将那张薄薄的纸拿在了手里。
男人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看完后,手指一顿,一语不发地转过身子,看着沈疏影。
沈疏影索性迎上他的视线,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和他对视着。她的脸色虽然苍白,可是十分平静,带着满满的抗拒与生疏,狠狠地落进男人的眼底。
贺季山看了她好一会儿,幽深的眸子里透着冷冽的光。隔了片刻,他竟然唇角微勾,淡淡笑了起来:“怎么,向你哥哥告状,要他回来带你走?”
沈疏影把心一横,轻声道:“这段日子在官邸承蒙司令关照,疏影感激不尽,等疏影到了法国,见到哥哥后,自然会将司令的大恩大德铭记在心。”
她这番话说得极轻,却字字剐着他的心。
贺季山棱角分明的脸上瞧不出一丝喜怒,低首一字一字地道:“没有我同意,你以为你能走?”
沈疏影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惊慌,她抬起小脸,语气里已带了一丝颤音:“我不是你的俘虏,为什么不能走?”
“沈疏影,你到底当我贺季山是什么人?你以为我会由着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的决绝与抗拒令他烦闷到了极点,忍不住怒声道。
“你不讲理!”沈疏影小脸雪白,又气又苦,纤细的身子轻轻颤着,双眸中的恨意却是那样清晰,犹如锋利的匕首,一刀刀割着贺季山的心。
“就算让你恨我,我也认了。”贺季山语音低沉,双眸深敛似海,大手却微微收紧,将那张薄薄的信纸攥成了一团。
沈疏影看着他的动作,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一直沉,一直沉,直到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去。
“我再和你说一次,没有我同意,你哪里也去不了。”
临走前,男人撂下这句话,沈疏影听在耳里,只连脸上最后的一抹血色也退了个干净。
入冬后,北平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沈疏影是南方人,自然不习惯北方的天寒地冻,每天除了去学校上课,便整日待在房间里,就连院子里都去得少了。
贺季山这些日子去承德的军舰基地视察去了,一连数日都没有回官邸。
柳妈端着一碗燕麦牛乳粥,刚踏进沈疏影的房间,就见她抱着膝盖坐在窗前,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衬着那柔软的腰肢更是如弱柳扶风,给人不胜娇羞之感。
“小姐,这外头冰天雪地的,有啥看头,快趁热将这粥吃了吧。”
听到柳妈的声音,沈疏影也不回头,只摇了摇脑袋,依然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日贺季山大半夜闯进了沈疏影的房间,柳妈也是早已从守夜的丫鬟那里得知,此时瞧着沈疏影这个样子,倒是让她除了在心底叹息一声外,连句劝说的话都开不了口。
当初沈疏影刚到官邸时,她就觉得不妥,这孩子生得太美,整个人干净得不食人间烟火,而贺季山又正值盛年,这日子一长,怎能不生事端?
就在柳妈胡思乱想之际,沈疏影的身子却是一颤,只听后院响起汽笛声,原来是贺季山回来了。
贺季山下了车,抬眸便向沈疏影的房间望去,隔着如此的距离,就见她正静静地倚在那里,见到他,明显怔了怔。
“呀,原来是司令回来了。”柳妈将粥搁下,转身匆匆向楼下走去。不料在楼梯口,便迎头遇上了正大步而来的贺季山。
“司令。”柳妈瞧见他,赶忙招呼。
“她这些天怎么样?”贺季山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柳妈一震,自然知道他这个“她”,指的便是沈疏影了。
“小姐这阵子的精神都不太好,也许是过不惯这天寒地冻的日子,每日的三餐也吃得很少,除了去学校,简直连楼都不下。”柳妈说起来,也是忧心忡忡。
贺季山闻言,冷峻的眉头微微皱起,抬腿向沈疏影的房间走去。
“司令——”柳妈站在他身后,却是鼓起勇气唤了一声。
“什么事?”男人回过头,深黑的眼睛里平静似水,不见丝毫波澜。
柳妈咽了咽口水,道:“小姐年纪还小,离家千里不说,身边又没个亲人,若有什么事,司令还是好好和她说,老奴瞧着,小姐也怪可怜的。”
说完这句,柳妈心头惴惴的,也不敢去看贺季山的脸色,只将头垂了下来。
贺季山沉默片刻,这才道了句:“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柳妈望着男人高大魁梧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
“怎么穿得这样少?”贺季山走进来,见沈疏影穿着一件江南款式的淡粉色真丝睡衣,那料子极其柔软,柔软地垂下来,刚好盖住她的脚背。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纤巧的下巴低埋着,几乎要抵在掐牙高领中。在摇曳的光影里,少女的眼波盈盈如水,身子更是如柳一般柔软。
贺季山隔了这些日子没有瞧见她,此时见她比自己走时更瘦了许多,心头顿时一紧,见一旁的桌上搁着一碗燕麦牛乳粥,便上前将碗端起,走到沈疏影身边,温声道:“快趁热吃。”
沈疏影侧着身子,只道了句:“我不饿。”
贺季山便将那粥碗搁下,刚想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就见沈疏影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恐。他只得停下脚步,说道:“是不是这粥做得不合胃口?”
见她依然不说话,贺季山微微一笑,接着道:“我知道有一家菜馆的江南菜做得相当地道,你换身衣裳,我带你去。”
也许是他的声音温和,沈疏影眼底的惊恐之色渐渐散去,她抬眸向贺季山望去,只见他的眼底布满了血丝,眉宇间也有几分疲倦之色,想是这些日子视察军舰十分辛苦。
“怎么,我脸上有花吗?”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男人忍不住轻笑出声。
沈疏影脸庞一红,连忙将视线移开。
“您去休息吧。”隔了片刻,她侧过身子,轻声说道。
“你这是关心我?”男人的声音响在耳旁,温热的气息吹在她的颈弯,让她的心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沈疏影闻言,白净的面孔更是染上了一层红晕,还不待她开口,下一秒,她便落进了男人宽厚温暖的怀抱中。
她刚要挣扎,就听男人的声音响起:“别动。”
沈疏影知道自己挣不过他,便不再动弹,整个人犹如一具木偶一般被贺季山抱在怀里。
察觉到她的僵硬,贺季山的大手在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声音里则是低沉的温柔,犹如哄着一个幼小的婴孩:“你别怕,我只是想抱抱你。”语毕,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我走的这些日子,想的全是你。”
他的身上充斥着男人所独有的阳刚气息,此外又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闻起来十分粗犷,可纵使如此,他的胸膛依然是那样温暖,甚至让沈疏影感到一阵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贺司令,疏影有一些话,想要和您说清楚。”她咬字极轻,无论怎么样听都是那般柔和。
“你说。”贺季山松开了她,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沈疏影的身子尽数湮没。
“哥哥将我送到您府上,是看重与您之间的情谊,更是因为您是我哥哥最好的朋友,所以他才会放心将我留在这里。”沈疏影睁着盈盈美眸,每个字都说得十分清楚。
“不错,接着说。”贺季山点了点头,让她继续说下去。
沈疏影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您既然是我哥哥的朋友,在疏影心里,便也和我哥哥一样。疏影自知身份,不敢高攀,若是厚颜一些,在当初刚到官邸时,便不会喊您‘贺司令’,而是喊您‘贺大哥’了。”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我应该自重,不该对朋友的妹妹有非分之想是吗?”贺季山脸色淡然,替她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沈疏影轻咬嘴唇,隔了好一会儿,才垂下眼睑,说:“是。”
贺季山伸出手,抬起她的小脸。四目相对,他的声音低沉:“我未婚,你未嫁,有何不可?”
“你——”沈疏影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般话,当下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别说你只是我朋友的妹妹,就算你是他的女儿,我若想要你,我还是会要。”
“贺季山!”沈疏影小脸苍白,近乎绝望地喊着他的名字。
“我会对你好。”男人的眼睛乌黑,声音更是斩钉截铁。
沈疏影转过脸,只觉得心里苦涩极了,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落在男人的眼底,只让他看得柔肠百转。
“疏影,明天就是圣诞节了,玛伦萨今晚举办狂欢夜,我们一起去吧。”放学后,梅丽君悄悄地拉住沈疏影,神秘兮兮地说道。
沈疏影向窗外看了一眼,北平的冬天天儿真短,不过五六点的光景,天色已暗了下来。
“我不去了,这几天可能有些着凉,总想回去焐被窝,好好睡上一觉。”沈疏影收拾好书本,对梅丽君歉意地笑了笑。
梅丽君却是不依,不断地摇着沈疏影的胳膊,恳求道:“好疏影,你就陪我去吧,玛伦萨的门槛向来极严,一般人就是有钱也去不了,我这次好不容易从我爸爸那里偷来了两张邀请函,不去多可惜啊。”
沈疏影听着,心便一软,可身子的确有些不舒服,脑袋有些晕沉沉的。
见她不说话,梅丽君又撒娇道:“对了,我还没和你说,这玛伦萨的老板就是霍爷,今儿是狂欢夜,霍爷肯定会去的,你就陪我去嘛!”
梅丽君说着,一张小脸不知是着急还是羞涩,只涨了个通红。沈疏影瞧着有趣,便打趣她道:“你不是说霍爷已经有未婚妻了吗?那还想着见他做什么?”
梅丽君却轻轻一哼,道:“有未婚妻又如何?只要他一天没结婚,我就有机会。”
沈疏影听着这话,禁不住笑起来,最终,还是拗不过梅丽君的软磨硬泡,答应与她同去。
两人坐上梅府的汽车,先是回到梅府换了衣裳,又简单吃了些点心,待轿车开到玛伦萨时,不过才晚上六七点钟,可玛伦萨的门前却已是香车如织,宾客满堂,各界名流齐聚于此。
梅丽君穿了一身漂亮的西式裙子,裙摆极大,上面缀着亮晶晶的珠子,脚上配了双玫红色的镶水钻舞鞋,踩在地板上嗒嗒作响。
而沈疏影身上则穿了一件白玉纱旗袍,高领掐牙的设计,窄窄的收腰,将她原本不盈一握的腰肢衬得越发纤细。
两人刚走到玛伦萨的门口,便有西洋侍者上前,待梅丽君将手中的邀请函递过去后,那侍者立刻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梅丽君松了口气,刚要挽着沈疏影的胳膊一起走进时,就听身后响起一阵汽车喇叭声,便见从玛伦萨里疾步走出几个黑衣男子,来到车前,恭恭敬敬地打开车门。
梅丽君心头怦怦直跳,拉着沈疏影躲在一旁,眼见着一位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下了车。他身材修长,将一身黑色晚礼服穿得格外倜傥。
“那是霍爷!”梅丽君小声道,也许是因为激动,连声音都变了。
沈疏影一怔,上次在起士林中她并不曾看清霍健东的长相,此时看去,倒惊觉这位霍爷竟如此年轻,眉眼间的神色十分冷峻,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暗沉内敛,透出一股与年龄极其不相符的沉稳。
“霍爷。”黑衣男子见到他,垂首唤道。
霍健东点了点头,眼睛的余光已察觉到有人隐在暗处看着自己。他素来不喜被人打量,眉头顿时一皱,向暗处看去。
那里俏生生地站着一位白衣胜雪、眉目婉然的女子,眼睛乌黑。四目相对时,她赶忙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霍健东为之一动,终究还是不动声色地向玛伦萨走去。
“疏影,你瞧见没有?刚才霍爷往咱们这边看了!”梅丽君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犹如红苹果一般,瞧着很是喜人。
沈疏影也是一笑,一阵寒风吹过,只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咱们快些进去吧,外面实在是太冷了。”梅丽君握住沈疏影的手,只觉得她的手被冻得冰凉,当下赶忙拉着她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