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女生活》杂志社做东的宴席桌摆上了填着蟹肉和美奶滋、对切盛盘的黄绿色酪梨,还有一盘盘生嫩的烤牛肉和鸡肉冷盘。间或端上的雕花玻璃盂里,盛满了黑色的鱼子酱。今早我没时间到旅馆的自助餐厅用早餐,只喝了一杯苦到让我皱鼻的咖啡,所以,这会儿正饥肠辘辘。
来纽约之前,我不曾到过像样的餐馆。我和巴帝·魏勒那类朋友会去的豪沃强森餐厅当然上不了台面。去那里,能点的只有炸薯条、起司汉堡或香草奶昔。不知道为什么,我热爱食物胜过一切,但不管怎么吃,就是胖不起来,十年来体重始终不变,只有一次例外。
我偏好的通常是重用奶油、起司和酸奶油的料理。来纽约后,我们经常跟杂志社的人,以及到杂志社拜访的名流共进午餐,完全不用付钱,所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拿到手写的大菜单时,一定把这些连一小盘豌豆配菜都要价五六毛的菜单从头到尾看一遍,然后挑出最丰盛、最昂贵的菜色,点上一大串。
这种应酬餐通常可以报公账,所以我吃得心安理得。我很上道,总是吃得很快,免得让那些为了减肥只吃主厨沙拉和葡萄柚汁的人等太久。我在纽约认识的人几乎个个都嚷着要减肥。
“我谨代表本社欢迎大家。各位小姐才貌双全,青春洋溢,本社非常荣幸能认识大家。”发福又秃头的主持人对着衣襟上的迷你麦克风气喘吁吁地说道,“本社的’食品检测厨房‘部门为了欢迎各位,特别安排今天的美食品尝会,感谢各位大驾光临。”
现场响起一阵淑女特有的优雅掌声,随后大家就座于铺有亚麻桌巾的大餐桌旁。
我们这群来杂志社短期见习的女孩共有十一人赴宴,指导我们的编辑也大都出席。“食品检测厨房”部门的员工一律穿着洁白工作罩衫,头发以利落的发网罩住,脸上那无懈可击的彩妆清一色是蜜桃派色系。
我们这群女孩只来了十一个,因为朵琳不见了。基于某种理由,他们把她的座位排在我旁边,而现在,那张椅子就这么空在那里,不过我还是帮她把席位卡留了下来。这个席位卡其实是一面小镜子,顶端以花体写着“朵琳”,一圈成霜状的雏菊图案围绕着凹陷的银色镜面,那儿就是朵琳的脸会出现的地方。
朵琳和蓝尼·薛佛出去玩了,现在她几乎一有空就跟蓝尼·薛佛腻在一起。
《仕女生活》是一本大型的女性刊物,其特色在于以跨页彩色的方式刊登令人垂涎的食物,每月还有不同的主题与相关背景介绍。在这场午宴开始前一小时,工作人员先带领我们参观了好几间光可鉴人的厨房,让我们见识在强光底下拍摄苹果派冰淇淋有多困难。冰淇淋被强光一照射,迅速融化,所以他们必须拿牙签从后面撑住冰淇淋,而且一旦出现融化迹象,就得立刻换上新的。
每间厨房里的食物都堆积如山,看得我头晕目眩。倒不是我平常在家没吃饱,而是祖母通常只煮便宜的大骨肉和廉价的绞肉饼。她还有个习惯,会在我们将第一叉的食物放到嘴边时,说:“希望你们觉得好吃,这东西一磅可要四毛一呢。”她这一说,我就觉得吃下去的不是英式烤牛肉,而是一毛一毛的硬币。
大家站在席位后方听致辞时,我低下头,偷偷瞟向一碗碗鱼子酱。其中有一碗就摆在我和朵琳的空位之间,真是摆得好呀。
依我看,对面那个女孩应该够不着这碗鱼子酱,因为桌子正中央摆着一盘堆积如山的杏仁糖。至于我右边的贝琪总是客客气气,所以,如果我把鱼子酱挪到我手肘边的面包盘,让她拿不到,她肯定不好意思要我拿过去分她一杯羹。更何况她邻座那个女孩的右侧不远处,就有一碗鱼子酱,她要吃的话可以吃那一碗。
我和祖父之间有个陈年笑话。祖父在家乡附近的乡村俱乐部当领班,每周一休假,所以周日祖母都会开车去接他回家。不管轮到我弟或我陪她去,祖父总会假装我们是俱乐部的常客,端上周日大餐给我们享用。他喜欢介绍我吃特别的珍馐,所以我才九岁就培养出嗜吃马铃薯浓汤(vichyssoise)、鱼子酱和鳀鱼泥(anchovy paste)的癖好。
这个陈年笑话就是:在我的婚宴上,祖父保证让我鱼子酱吃到饱。之所以说这是笑话,是因为我从没动过结婚的念头,况且,就算哪天我真的结婚,他也没能力提供无限量的鱼子酱给我吃,除非洗劫乡村俱乐部的厨房,偷走一整个手提箱的鱼子酱。
水杯、银器和骨瓷等器皿觥筹交错,在铿锵哐啷声的掩护下,我不动声色地把盘子铺满鸡肉片,然后在鸡肉片涂上厚厚一层鱼子酱,当成花生酱涂面包,接着用手指把鸡肉一片片卷好,免得鱼子酱外漏,然后满足地吃下它。
我曾殚精竭虑想搞懂不同汤匙的用法,但后来发现,即使在餐桌上举止不当,只要表现出倨傲态度,信心十足,完全不觉得自己失态,那么,就不会有人认为你没教养或不礼貌,反而会认为你独树一帜,慧黠逗趣。
这一招是我从一位名诗人身上学到的。那天,洁·西带我去跟诗人共进午餐。他的穿着令人不敢恭维,褐色的粗呢西装沾有污斑,布面还凹凹凸凸,搭配红蓝的格状敞领毛衣,下半身则是灰色长裤。在这间喷泉潺潺、吊灯夺目的高级正式餐厅里,男士全都穿着深色西装和无可挑剔的衬衫,唯他例外。
不仅如此,吃生菜沙拉时,这位诗人还徒手抓起一片一片的叶菜,放进嘴里,边吃边跟我谈自然与艺术的对比。我不由自主地直盯着他那苍白粗短的手指,看着它们来回移动于沙拉碗和嘴巴之间,拈取一片片湿淋淋的莴苣叶。但这番粗野之举并没有引来讪笑或窃窃私语。这位诗人让徒手吃沙拉成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我的座位附近没有《仕女生活》的编辑或其他员工,而亲切随和的贝琪好像对鱼子酱不感兴趣,所以我更毫无忌惮地大方“染指”桌上珍馐。吃完了第一盘冷鸡肉配鱼子酱,我如法炮制了第二盘,接着往酪梨和蟹肉沙拉进攻。
酪梨是我最爱的水果。每个周日,祖父都会把一颗酪梨藏在公事包的下层,上面用六件脏衣服和周日报纸的漫画版遮掩。他还把酪梨的最佳吃法传授给我:先把葡萄果酱和法式沙拉酱放进平底锅,熬煮成深红色的酱汁,然后把酱汁舀进酪梨的中空部位。好怀念这种家乡味的酱汁啊。相形之下,眼前酪梨所填塞的蟹肉沙拉尝起来索然无味。
“皮草秀好玩吗?”确定没人会跟我抢鱼子酱后,我终于有心情问贝琪。盘子上还残留着最后几粒咸咸的黑色鱼卵,我用汤匙将它们刮下,舔得一干二净。
“棒透了。”贝琪笑着说,“他们还当场教大家如何用貂尾和金链做出多用途的围巾。那种链子的仿制品,在伍尔沃斯百货公司就可以买到,仿得惟妙惟肖,只要一块九毛八。活动一结束,希尔妲就飞似的冲到皮草批发店买了一堆貂尾,店家还给了她很大的折扣呢。然后又去伍尔沃斯百货公司买金链子,迫不及待在公车上把材料缝起来,做出那种围巾。”
我觑向希尔妲,她就坐在贝琪的另一侧。果然,她披着一条看起来所费不赀的貂尾围巾,尾端还以悬垂的金链子别住。
我跟希尔妲向来不算熟。很擅长做帽子的她身高足有一百八十厘米,一双绿眸子的丹凤眼看起来大得出奇,厚唇红润,带着斯拉斯夫人特有的茫然表情。她在时尚组见习,而我、朵琳和贝琪等则是摇笔杆,负责写专栏,不过有些专栏跟健康或美容有关。我不晓得希尔妲读不读书,不过她做帽子的功夫倒很让人佩服。她曾到纽约一所专门教做帽子的学校学手艺,现在,她每天戴来杂志社的新帽子全都出自她的巧手,材料包括零星稻草、皮草、缎带或面纱,色彩搭配细腻但也诡异。
“真厉害,”我说,“真的好厉害。”但心里开始偷偷想念朵琳。如果她在,一定会对我咬耳朵,毒舌揶揄希尔妲那条宝贝貂皮围巾,把我逗得心情大好。
我的情绪变得低落。今天早上洁·西才亲自撕掉我的假面具,现在,我觉得之前那些令人难受的自我怀疑都一一应验,再也骗不了自己。过去十九年来,我追逐好成绩、奖牌、各式各样的奖学金,而今我却松懈减速,彻底退出这样的人生竞赛。
“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看皮草秀?”贝琪重复问。虽然刚刚我没专心听她说话,但隐约记得一分钟前她才问过这问题:“你跟朵琳跑出去玩了吗?”
“没有。”我说,“我是想去看皮草秀的,可是老板洁·西打电话来,要我去办公室一趟。”其实我根本没想去看秀,但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努力说服自己,我确实想去,这样一来,就能让洁·西做的那件事真正伤害到我。
我告诉贝琪,早上我躺在床上时的确打算去看皮草秀,但我没告诉她,稍早前朵琳来我房间,对我说:“干吗去看那个烂秀啊,蓝尼和我要去康尼岛玩,你何不一起来?蓝尼一定会给你找个好男伴。反正今天的午宴和下午的电影首映会已经把这一天搞砸,不会有人管我们有没有在现场。”
有那么片刻,我心动了。皮草秀确实听起来很蠢,况且,我向来对皮草没兴趣,不过,最后我还是决定赖在床上,躺到不想躺,就去中央公园,在那片有鸭子戏水的小池塘附近的光秃荒野中,找个杂草最长的地方,在草丛里躺一整天。
我告诉朵琳,我不去皮草秀,不去午宴和电影首映会,但也不去康尼岛。我只想躺在床上。朵琳走了之后,我在想,为什么我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为该做的事全力以赴,想到这里,我既难过又疲惫。但我也纳闷,为什么我不能像朵琳那样,不顾一切去做不该做的事,这念头让我更加颓丧,更加疲惫。
不晓得几点了,只听见外头走廊传来女孩们熙攘叫喊的声音。她们准备出发去皮草秀。不久后,走廊安静下来,我躺在床上,凝视单调的白色天花板。阒寂逐渐膨胀,愈胀愈大,我感觉耳膜就要被它撑破。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呆望着电话一分钟。米白色的电话机上,听筒微微震动,所以,真的是电话铃响。我心想,我大概在舞会或派对上把电话号码给了谁之后就忘了一干二净吧。我拿起听筒,以粗嘎但友善的声音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