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怕,唯一不怕的就是挫折
2003年7月,我从东北老家出发南下,坐了三天的硬座火车,从福州车站下车的时候,车外是44摄氏度的高温,宛如走入了一个蒸笼,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半熟的小笼包。
南方的旅馆有很多和我想得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木板床上铺凉席,头顶上整晚开着吊扇,无论喝多少水,你依旧会觉得喝下去的水瞬间就从毛孔蒸发了。因为天气炎热,我要洗很多次澡。洗澡水来自楼顶的水塔,水放出来的时候就是温的。无论洗多少次,依旧觉得浑身汗臭。
自从意气用事地和职业学校的负责人吵翻,决定坚决不接受霸王条款,本着世界上一定还有公平在的想法,我半个多月跑了30多场面试,好几场人才招聘会。但现实是残酷的,我找不到工作。
钱越花越少,我不得不将房间从单人间换成双人间,最后到四人间。每晚睡觉前都把钱包压在枕头下,带着惶恐的眼神应对着同房间里陌生人的提问和玩笑。
我从福州走到泉州,然后到晋江,最后是石狮。就好像濒死的动物,一直寻找希望的水源,却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沉重的打击。
每天在沙县小吃店吃上一盘最便宜的拌面,马上就要没钱了,预留出的火车票钱肯定不能动,但是每天吃饭、住宿、交通都要花钱。到底怎么办……没人能给我答案。
南方的网吧上网很贵,那个时候四元钱一个小时,比起北方的一元钱一个小时、十元钱包夜的价格来说,几乎是抢钱的节奏。我上网最大的目的是投简历,一点儿时间都不敢浪费。发一通简历之后,就赶快结账,之后等着有人打电话来。
每次接到面试电话,匆匆带着作品赶过去。在进门的时候,我都要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给自己加油打气:没关系!你可以的,马上就会有希望了!
半个小时后,我会默默地走出来,不坐公交,沿着来路,步行回去……那一路上有过多少五味杂陈的负面情绪,我早已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条路很长,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都走不完……南方的夜晚最常见的是夜市,南方的旅馆最常见的是停电。因为天气太热,害怕电线起火,所以每天晚上会有一段时间停止供电。每家小旅馆都能自己发电,柴油机带动发电机,之后轰鸣声会带来光明。
十年前,我在石狮的某个小旅馆,躺在床上盘算着口袋里剩下的最后的钱。
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坚持还是放弃。灯光忽然灭了,又是停电,但是楼下的轰鸣声却没有响起。后来听人吵起来,老板解释说,好像是发电机出了点儿问题。
黑暗总会让人有一些烦闷,我和同住的那位大哥是在晋江的旅馆认识的,还是听他介绍石狮有招聘会,所以才跟着一起来了。他从行李包里拿出一包烟,问我要不要抽一根,我摇摇头拒绝了。
忽然,走廊里有女人喊:“谁要看电视呀?”我就诧异地问:“大哥,全旅馆都停电,怎么她那儿会有电呢?”大哥笑笑说:“哈哈!那是个暗号,她们就是做那种事儿的人啊!”我好像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站在我们房间的门口,因为天气热,又停电,电扇不能启动,所以大家早就把门窗打开,希望能更凉快些。那女人拿了一个小的手电筒,微光下看不出长相,只能看到丰腴的身体上包裹着一层睡衣。
她冲我招招手说:“小兄弟,你要看电视吗?”
我好像被火烫了一下,蹿到了床的一角,脸也好像被火烤了一样,红了。
“人家还是个学生仔,你不要吓坏了他!看啥电视?好看吗?来来来,我随你看看去。”那位大哥边说边把女人带走了。我拿着枕头下的钱包,下了楼,第一次跑到南方的话吧里去打电话。然后手指在键盘上不争气地按到一半就抖得不行。
我不知道应该打给谁,打给父母吗?我们家没有电话,唯一有电话的亲戚是小舅舅,这么晚了,我能说什么呢?我都能想象老家人的常规回答:“啊!好啊!一切都好!要是没事儿就挂了吧!”打给同学吗?说什么?问问对方工作如何?开心吗?然后呢?
最后,我想来想去打给一个大学的时候在QQ 里认识的外地的网友。
“你那边怎么样?我这边不太好……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找到工作了……”那些温暖的碎碎念,绕过了刚刚小旅馆里的那一幕,我其实也不知道要说多久,直到对方说要挂了,才茫然地挂掉。
那一刻我才觉得,其实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原来我如此害怕寂寞。
后来,那位大哥不知道是不是吃坏了东西,因为拉肚子不得不去打点滴,我在卫生所陪着他,预防输完液回血。我们聊了很久,在聊的过程中,我想到了放弃,决定过几天回老家。在输液的时候,那位大哥接到了面试的通知。我因为决定放弃,反而瞬间觉得轻松了。因为看他颤颤巍巍的样子,所以决定陪他去面试,不承想我也阴错阳差地得到了一个工作机会。
从南方回到北方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我在贸然选择了一份救命的工作之后,最后不得不面对我还是想做设计的本心。之后就真的决定放弃南方,顺着那个面试邀约的理由回了北方。
在大连分公司适应了一个月,之后回到了公司总部。
总部在兴城,一个靠近海的小镇子。
公司离古城很近,但是我很少去转,因为我没有一点儿休息时间。我原本以为南方那种早中晚三班,不分周六、周日,一个月只有两天带薪假的要求很恐怖,自己好像行尸走肉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坚持,结果回了北方才发现,原来这个要求似乎是这个行业的潜规则。你只能在最多的时间里被榨取更多的价值。总部的条件很艰苦,但是我的心态已经成熟了,如果去哪里都是一样辛苦的话,那我不能白白辛苦,我总要让自己的辛苦值得。
无论多难,我都要学点儿东西再走,哪怕我出了这家企业就转行都没关系,至少我要对得起自己。这句话变成了那段日子支撑我走过来的最大理由。新人要从最基本的剪线头开始做起,干这个活儿的都是老奶奶,一边聊家常一边剪,剪10件1分钱。我们三个设计师拿工资,所以干活没有钱,我在南方的薪水是每个月1200元,回了北方每个月800元。除了剪线头,男生还要负责扛布匹、装箱、运货,和劳力没区别。这种劳动改造式的日子,领导们说是体验生活。
半个多月后,我们开始准备春节后的新品订货会的设计工作,那种兴奋随着董事长每天拿着树枝翻牌子一样在设计稿中点选而渐渐消失,我的作品被选上的很少。没有理由,也没有解释。因为老板没有教你的义务。竞争就是这样,有成功,就一定有失败。
老板喜欢原来的设计师的风格,因为熟悉。接受一个新人本来就需要过程,什么事儿都没有所谓的绝对公平。
等到我终于被选中了几款设计可以下厂去制作样品时,我才发现,你要协调打板师傅不要把你的设计稿放到最后,在打板的过程中,也许对方还可以给你提一些合理化的建议;你要协调库房,帮你找最合适的布料以及配件;你要协调流水线的组长,让她找合适的工人给你调配。所有这些环节,都需要自己来。
没有人欠你什么,尤其是对于计件算钱的工人来说,新款式不但不算钱,还因为款式新,所以加工工艺都需要重新研究。那时候我才知道,从图纸到实物的过程是多么艰难,离开了人情关系,几乎寸步难行。这才明白大半个月的所谓体验生活,其实不过是让我们先和工人搞好关系,以备这个时候全力配合。
我住的宿舍没有暖气,饭盒放在房间里,早晨起来,汤匙是冻在上面的。我们的设计室是全厂暖气最足的地方,还有一台不能上网但是可以看碟的老式电脑。我们三个设计师和打板师傅每次都被食堂的阿姨特别对待,我们中午的菜里会有肉,我们的汤里会有蛋花,而其他员工永远都是土豆、白菜和白开水。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不配这样的待遇,我在每天的冷落、打击和苦闷中找不到自我。一次,我在锅炉房接热水洗大衣。烧锅炉的大爷问我:“这里一个月给你开多少钱啊?”我说:“800元。”他就笑呵呵地说:“啊?你一个月才800元,我一个月还600元呢!咱俩也差不多嘛!”
这句话宛如一根刺,让我瞬间疼到心里最深的地方。这就是我的价值吗?我就是这样?
我内向害羞,不善于和人打交道,所以没人帮我,没工人给我出主意,我做的东西,自己都看不下去。我没经验,设计的东西不符合实际。我总说自己有才华不被赏识,但现实总是给我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现在我要承认自己失败了吗?我要在这里对着一个烧锅炉的大爷痛哭流涕,之后说自己就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蠢货吗?
当然不能!
我决定搬到设计室去住,因为那儿有充足的暖气,没有到点提醒你熄灯的室友。
我把公司所有的资料都找出来,把每天老板选中的设计稿排成一排,把自己今天做的设计稿放在下面比对,找不同,找差距,找解决办法。我尝试使用那台老旧的电脑,把线稿和布料扫描进去,用一知半解的PS(图像处理软件)技巧做成电脑效果图,这意外地获得了老板的认可。
我把落选的稿子裁成小本子,要求自己每天晚上画30款款式图再睡觉。我只要有时间,就去车间里和工人聊天,李姐、张姐、王姐、赵姐,能记得的脸和名字都拼命记下,甚至记住了谁的儿子最聪明、哪个大姐最爱吃煮鸡蛋。食堂阿姨拿给我一包榨菜,我也拿去送给几位组长。
人心,就是在不断被认识、被记住、被夸奖、被问候,甚至是被奉承中被温暖了。
这不就是社会吗?我知道,我不可能一辈子都做南方小旅馆里那个脸红的少年,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都遇到那种陪人面试就能拿到一个工作机会的好事儿。我从没想过要如何改变自己,是这个社会在不断要求你变成这样或者变成那样吧!
我只是想活得不那么累。我想证明——我有价值!
从那家企业走的时候,我很欣慰。
我有12件作品入选了公司的订货手册,我有自己的一条样衣流水线,这个线上每一个环节的负责人都和我的关系特别好。打板师傅对我很好,帮我出了很多主意,也给了我很多实际的建议。我忙到春节只能休息三天,晚上,大家饿着肚子一起装箱发货,之后几个小伙子骑摩托车去买好吃的包子,不忘给我送去一份。
我得到北京的面试通知之后,对总经理说,我要走了。我在这里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一切,我很满足。
我知道,我出了这个门,就会彻底放弃设计这个专业,但是没关系,我觉得我努力过了,有成绩了。这样就够了,我对得起我读过的四年大学。
以后,我要重新开始。
2004年2月的最后一天,我来到北京,带着老妈给的行李卷,最外面的是狗皮褥子。我的第一个晚上是在公司会议室的地板上睡的,因为新的宿舍还没有收拾好。
那一晚,我睡得很安稳,暖气很足。我睁开眼看到天花板的一瞬间,依旧不敢相信自己在北京。
我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和近乎破釜沉舟的心情投奔了北京。一周后,主编告诉我:“你对日本动漫了解的东西太有限,你好像只知道宫崎骏,你也不会日语,好在你的文笔还不错,但是你要做好准备,如果找到合适的人,我会把你开掉。”
因为这句话,那漫长的四个月的试用期,我晚上没有在12点前离开过办公室。我把公司十年的策划专题都看完,我补充了大量的动漫作品以及关于动漫制作人的信息,我甚至还买了一本日语教材,强迫自己学了一段时间的日语。
我记得加班的那段日子,另外一个编辑问我:“老大也没要求你加班,你干吗每天累死累活的呢?工作又不难找,你何必这么倔,一定要留在这儿呢?”
我就笑着说:“在南方的时候,我嫌天气热,嫌工作时间长,结果回了北方才发现原来哪儿都一样。我在北方的设计公司,每天吃两顿馒头、一顿米饭,忙的时候累得半死,闲的时候就是力工兼打杂,每天几乎足不出楼地在工作,住的地方没有暖气,赚的钱和烧锅炉的大爷差不多。”
你看我现在,工资是过去的两倍,一天三顿想吃什么都可以,还有10元钱的补助。
我不用费力气,不用搬运,甚至借助椅子的滑轮,我连走路都可以省了。我唯一的工作就是看书,打打电脑,这比我过去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我不觉得这是吃苦,简直就是在享福。
“这个行业是我自己选的,因为我觉得我喜欢,如果我连自己最喜欢的事儿都做不好,那你说我还能做成什么?”我很知足,我一定会留下来的,在这个城市,留下来……然后,我真的就留在这个城市十年。我怕过很多东西,怕吃苦,怕被拒绝,怕被人看不起,至今我还有很多怕的东西。
现在我唯一不怕的就是挫折。因为很多东西只有经历之后,那些东西才会慢慢嵌入你的生命,让你越来越勇敢!
前路漫漫,但出路只有一条
经常有一些才毕业或者即将毕业的青年给我写信,内容大多很相似,我总结了一下,大概如下:纯迷茫型的,这类人要克服的是情绪问题,大部分迷茫来自对未来的担忧、害怕,甚至是恐惧。很多人在来信的字里行间夹杂着不自信,甚至常常会说,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会什么,什么地方会需要我呢?这种面对社会的胆怯多数来自四年的象牙塔享受,缺少对社会的接触,因为未知,所以才觉得害怕。一旦不得不走出去,焦躁的情绪就会适当地减少,当然,不排除还是会有人上了几天班之后忧心忡忡地想,难道我一辈子就这样度过了?
凡事如果套用上“一辈子”的这种句式,你就知道这份工作他可能做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