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那女人肚子鼓起来十个月,依然没有分娩。大头台吉又焦急地等待了两个月。十二个月过去了,那女人丝毫还是没有要生产的意思……
那年大头台吉已经四十七岁,他爷爷死前曾留下过遗嘱说:咱家是正宗的黑骨头家族,香火无论如何也不能断了。阿爸咽气之前也曾握着他的手对他说:赶紧娶个媳妇吧,最要紧的是生个儿子,就算那儿子长大后跟你一样没出息,哪怕他讨吃要饭,或者去偷人叼人,都不打紧,要紧的是延续黑骨头家族的香火啊!
所以自从带回那西域女人,他便关起家门,不分白天黑夜,与那女人行床笫之事,正如庄户人所说:只要勤奋耕耘,必定会有收获!女人的肚子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大起来了,大头台吉心中说不出的欣喜和激动。冥冥中他有种预感:肯定是个儿子,而且,这儿子应该是黑骨头家族里优良的品种,将来一定错不了!
没有料到的是,第十三个月也过去了,女人的肚子依然高耸地挺着,可就是没有要生下来的意思。大头台吉开始怀疑这女人根本就不是怀孕,那大肚子极有可能是一种病症。但女人却不这么认为,她固执地说她的肚子里怀的就是孩子,她有时候还能感觉到这孩子在动哩。大头台吉说她胡扯,哪儿有怀孕十三个月还不生的,肯定是病,还是去看病吧,这病要是看不好,咱就永远不会有孩子啦!
不顾西域女人的反对,大头台吉开始带着她四处去看病,口里口外、河浀、榆林、大仝、张家口都转遍了,把卖牲口的几块大洋花个精光,却就是诊断不出是什么怪病。
无奈何,转眼十三个月也过去了,色登对于让这个女人给他生儿子的事情,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了。那女人却依然天天抱个大肚子,跟人说她肚子里的孩子会在夜深人静之时跟她对话,母子交流,无话不谈,那肚里的孩子还会唱蛮汉调,他优美的歌声没有谁能比得上。若有人不信,她便撩起衣服让人看她的大肚子,那肚子果然微微动起来,似乎还从肚子里隐隐传出来歌唱声。若向它问话,肚子里隐隐有声,似在回应。见此人们无不骇然失色。村里人悄悄说:大头台吉的女人的大肚子不是病,而是被鬼魂给附体了!
到了第十五个月,入秋时,一个有些怪异的黄昏,空气中飘荡着有些刺鼻的苦香的气味儿。色登走到那块黑色花岗岩石碑前,用镰刀将环绕着石碑周围的蒿子割下来,打成捆,然后扛回到自家的院子里。这是他每年秋天必须要做的工作,由于他为醉歌儿旗立下汗马功劳,官府免除了他家的一切徭役,唯一要他出的官差,就是保护好这块皇上的御赐石碑,好让经过此处的百姓和官差能清楚地知道草牌的界线定在什么地方。清理石碑周围的杂草是色登一年当中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情。
可是那天黄昏,大头台吉的心情很不爽!平时闻惯的蒿草味儿,那时也出奇地刺鼻难闻,使得他一连打了几个喷嚏。他的手和胳膊碰到了一种被当地人叫作“哈辣海”的植物,如过电一般又刺又痒。那年的雨水好,蒿秆长得很粗壮,放在院子里晾晒干了,是冬天不错的引火柴。和村里所有的人一样,色登家也是半农半牧,在黑界地里种着两亩地,还养着十几只羊。牧场是跟哈日巴拉老汉还有冬日布几个人一起合租人家的。
当他把第五捆蒿草背回家,再次来到那石碑附近时,便看见了那个骑着一头瘦毛驴的江湖郎中。
这个江湖郎中与陕北那边的郎中没有什么两样儿,也是戴了一顶旧毡帽,肩膀上搭了一个褡裢,里面装着些乱七八糟的草药,从褡裢里散发出来一股难闻的怪味儿。看样子他是要到皇界地那边汉人的村子里去的,当他走到石碑前时停住了脚步,歪着头观看着那块石碑,连连啧叹:好字!蒙字儿比满文写得还好呀!
色登直起腰来望着他,心想:汉字你认得,满文和蒙文你也懂得好赖?装大尾巴狼吧!
色登不理睬那郎中,继续埋头割草。
不想那郎中走到他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用流利的蒙语和他攀谈起来。色登有些吃惊:原来此人是个蒙古通啊!他态度马上大变,与郎中热情地聊了起来。谈了一会儿,那郎中取出一个葫芦饮水,可葫芦里的水已经干了。郎中不好意思地对色登笑笑,问能否去他家灌些水?色登官布欣然答应,带着郎中向家走去。在回家的路上,色登已经知道这位郎中姓汪,来自神木,由于常年走草地,自己取了个蒙古名叫旺吉拉,人送绰号“小神仙”。这些年他几乎走遍了沃尔朵斯高原,对于各旗的情况如数家珍。色登早听说过江湖名医小神仙,只是无缘得见,此时巧遇,心中惊喜,对他的戒备很快就消除了。当小神仙得知他身边的这位汉子就是大名鼎鼎的被王爷赏赐过的大头台吉时,也对他肃然起敬。二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于是后面发生的一切就很自然了。当小神仙看到热情迎出来的女人那高高挺起的大肚子时,便问何时有喜?色登叹口气说,只怕不是喜而是祸啊!小神仙说他一生中给许多妇女治过不孕之症,也遇到过不少的奇胎怪胎,这或许又是一例怪胎?色登一听,急忙让女人端上奶茶和奶食品,将小神仙当成贵宾般招待。小神仙自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吃喝完毕,便给那女人号脉。片刻号完了脉,大头台吉紧张的目光盯着小神仙。小神仙不紧不慢说出一句话来:恭喜台吉老爷,是胎男婴,胎儿很正常哩!
色登不信:正常?谁听说过怀孕十四个月还不生的?除非她怀的不是人,是妖怪!
小神仙思忖了一下,对色登说:你信得过我信不过?
信!
既然信我,我给你开一服药,我保你一服药下去,孩子立马落地!
色登惊喜又不敢相信:真的?
小神仙见女人挺着大肚子走了出去,压低声音说:不过,那药甚是厉害,只怕孩子落地后,大人就保不住了!
色登又是一惊:你的意思是——要孩子就不能保大人,保大人就要不成孩子了?
小神仙点头:世上的事情就是顾此失彼,甘蔗没有两头甜,选哪一头儿,你自己做决定吧。
色登认真地思量了一会儿,果断地说:要孩子!你开方子吧。
小神仙低声说:我这偏方只能说给你听,不可写在纸上。你听好了——有一种草药,你们这一带的草原上到处都有,你只需采来熬成汤,给她喝下去就是了。
接着如此这般叮嘱一番,吃饱喝足的小神仙飘然而去。
正值九月,草原上的野花大都已经开过了季,凋零的凋零,衰败的衰败,却唯独有一种花依然盛开着,鲜艳异常,那就是被人称为红狼毒花的,总是在每年最寒冷的时候才会凋谢。
按照小神仙的叮嘱,大头台吉独自一人来到草原上,采摘了一大捧红狼毒,带回家熬成汤药,给女人服下。那西域女人嫌苦,起初坚决不肯喝,大头台吉连哄带骗,总算是让她喝下了那碗又苦又涩的汤汁。女人差点儿没有把肠子吐出来。到了后半夜,女人肚子疼得满地打滚儿,大头台吉以为自己被江湖骗子骗了,又悔又恨,只恨那小神仙已经携银而去,哪里还能觅得到他的踪影!可怜的大头台吉正在顿足捶胸、骂骂咧咧时,突然间听得女人的肚子里如闷雷滚动,惊愕未定,女人呼啦啦大泻,来势凶猛,势不可当,就见所泻之物中,有一球状之物似在蠕动。大头台吉急忙上前,将那团东西捧起,剥去缠绕在外面的胎盘,从里面居然剥出一个婴儿来,正如小神仙预言的一样,是一个鲜红的男婴儿!色登在这时闻到了那股红狼毒花独特的香味儿——是那种苦涩得刺鼻的香味儿!
就在婴儿发出第一声嘹亮啼哭时,怀孕十五个月的西域女人双腿一蹬,一命呜呼!她犹如瞬间怒放的一朵美丽的野花,当人们连她的名字还没弄清楚的时候,她就已经随着短暂的春光消逝而去了,消逝得如一缕青烟,散落天际,无影无踪。
可她却把一个鲜活的生命留在了世上——他小的时候,蒙人都叫他“阿勒本塔布”,汉人则叫他“十五”或者“杨十五”,这名字是为了纪念他的出生与众不同,他居然在母亲的肚子里待了整整十五个月,这太叫人不可思议了!大头台吉给儿子取的官名叫:杨森扎布,简称:杨森。
当小十五再长大些,人们开始叫他“红狼台吉”——并非因为他是红狼毒催产下来的,而是大家都认定:他是黑骨头家族中最后一个具备了凶猛野性的狼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