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看了她足有五分钟,然后轻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伸出肥大的手掌抓住丛苇细瘦的胳膊,往怀里一拉,再用力向后一推。
丛苇就像一个牵线木偶,脚步零乱地前后踉跄着,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旁边挂衣服的架子轰然倒地,一只挂衣服的铁勾嘶啦一声划破了什么,她只觉得左臀部一阵钻心的疼痛,伸手一摸,看到了沾满手指的鲜血!
“流氓无赖地痞混账王八蛋!我跟你拼了!”
丛苇挣扎着爬起身,不顾伤口处疼痛难忍,也忘记了恐惧,挓挲着鲜血淋漓的手掌,一头向那浑蛋撞过去,嘴里乱七八糟地哭喊着。
男人举起手中的菜刀挥舞着,牛一样喘息着,混乱中他的刀砍在了丛苇的胳膊上,一股殷红的血奔涌而出。
男人似乎完全丧失了理智,举刀欲再砍的时候,警车呼啸着到来,几个警察立刻包围上来……
医院里。
丛苇手腕上吊着点滴,傻傻地看着几乎半年没见的许戈飞。
他终于还是出现了。
事情发生之后,许戈飞一直借口搞画展躲着她,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
戈飞明显瘦了,满脸的络腮胡子长而浓密,被太阳晒得墨黑的脸上,清瘦,憔悴。那对稍稍洼进去的眼睛里,满是疲惫。他还是穿着春天离开时的衣服,右裤脚上有一个破洞,也没有缝,用一支别针别着。
丛苇感觉心里一阵疼痛,不禁皱起了眉头。
夏雪,那个看上去干净利索的女人,难道没有跟他在一起么?为什么他看上去像个孤魂野鬼一般?遭遇第二春的男人,怎么会是这样落魄的形象?他应该是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的啊……
也许是电视剧看多了,丛苇总觉得,离开后的许戈飞,不该是眼前这种倒霉相。重新获得了爱情滋润的人,怎么可能像他这样呢?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虽然说不上穿金带银,但干净总还是有的。他的衬衣领子,从来都是浆洗得整洁利索,熨烫得一丝不苟。而那些圈满整个面部的胡子,也在她的督促下,被修剪得一丝不乱。
可是现在,他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以一副落魄潦倒的面目。
除了疼痛,丛苇的心里,还充满了不解。
难道,这就是许戈飞想要的生活?如果是这样,那就只能说他自甘堕落。
丛苇闭上眼睛,将快要溢出的泪水,生硬地逼回去。再睁开的时候,她的眼睛又变成了一汪波澜不惊的湖水。
是的,丛苇已经不再是那个趴在老公背上撒娇的“大女儿”,突然遭遇的磨折,终于使她成熟起来,她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情绪。
其实,丛苇一直是个简单的人,她的要求不高,也没有什么野心。尤其是结婚以后,她的生活,完全交给了许戈飞。生了澹澹,她把自己的心一分为二,一半给老公,一半给女儿,而她自己,则成了一个十足的幸福小妇人。
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要求,看来也已经枉然。
出事之后,丛苇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女人一生,只要一个爱她的男人就够了。男人在追求事业的同时,分一点点的认真来对待爱情,女人就会用一生的感情来回报。
可为什么那些男人会如此吝啬,付出了的都要收回?
许戈飞站在那里,有些尴尬地搓着双手,半天没有一句话。
难道他们之间,真的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丛苇不是个保守的女人,要果真如此,勉强还有什么意义?
丛苇牵强地拉拉嘴角,用小而白的上齿咬住下唇。看来,如果她不首先打破沉寂,许戈飞是决定沉默到底了。
“你的裤子,破了个洞。”
鬼使神差地,丛苇选择了这么一句话作为开场白。
许戈飞下意识地望向那条裤腿,脸上的表情让人难以琢磨。
既然已经开始,那就把话说清楚吧,正如婆婆说的,这样冷战下去,对谁都不好。
丛苇用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支撑着,向上挺了挺虚弱的身体。许戈飞往前走了几步,要来帮忙的样子。丛苇已经很快找好了姿势,伸手摆了摆。许戈飞就又呆立在原地,不动了。
悲哀袭来,丛苇只觉胃部一阵痉挛,一股辛辣的液体翻涌上来,顺着食管爬进嘴巴。
苦。
丛苇端起杯子,借喝水的机会,悄悄把泪水抹掉了。她决定让谈话继续下去。勉强平复了一下情绪,她抬起头,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喃喃道:
“夏雪,没有跟你在一起么?该缝缝的。即使不要体面,脸……”
丛苇没有说下去。她本来想说“脸面还是要的”,但她发现这句话太具针对性,尽管她是指穿衣而言,还是怕许戈飞误会,就打住了。
许戈飞愣愣地望着妻子,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这些日子里,他心里也承受着难以说清的压力。如果说没有跟夏雪在一起,显然不符合事实,丛苇也未必相信。但要说他一直跟夏雪在一起,也不是实事求是。
那些短信被丛苇发现后,不久,许戈飞就悄悄地离开了。他不愿意看见丛苇那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丛苇不是那种能闹腾的女人,出事后她甚至连一点具体情况都没问,只是整个人一夜之间瘦了一圈,性格也大变了。
原来的丛苇,是个爱说爱笑的女人,无论澹澹怎样淘气,家里始终充满了欢声笑语。
事情发生之后,丛苇像一枝遭遇寒流的鲜花,一下子就萎蔫了。她甚至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家里的空气变得异常沉闷。
说起来,许戈飞并不是有意隐瞒丛苇的。之所以那么久都没告诉她,真的是怕她承受不住。他们的婚姻,太顺利了,像一条波澜不惊的小溪流,顺着时间静静地流淌着。如果没有夏雪的突然现身,也许他们就这么一路流下去,平静,安详,知足。
然而,事情发展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半年多时间里,许戈飞将自己埋进画室,疯狂地涂抹那些毫无意象的作品。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的心情。包括夏雪。
那个在郊外租赁的画室,夏雪只去过两次,也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肉体之战。但是,因为画展的事情,他们还是会经常见面。而且,即使他跟夏雪整天厮守在一起,那个手不拈线的女人,也不会为他缝缝补补浆浆洗洗。
夏雪是个有身份的女人,一个有着强大家族背景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只有别人为她服务,她是想不到为别人做点什么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许戈飞却仍然不能完全放弃那份感情。
难道仅仅是为了还那份感情债?
“说说吧戈飞,你有什么打算?是来跟我摊牌吗?”
丛苇的语气里,有了一丝凛冽,她不想这么纠缠下去了。看看木偶一样呆立不动的许戈飞,她的心中云雾弥漫。
自从进了病房,许戈飞一直一言不发,甚至对她的伤势都熟视无睹!这让她心寒。
“我知道,在你眼中,我已经成了没有退路的人了。可是,即便是摊牌,我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跟你谈吗?丛苇,请你,不要带着成见,公平一些跟我交流,好吗?”
许戈飞终于开口了,仿佛一个从阳光下猛然进入黑暗中的人,此时才慢慢适应环境。他的思维开始流动。
“好。”
丛苇不动声色地只答了一个字,神情专注地盯着许戈飞,等着他继续下去。
“丛苇,是妈妈打电话告诉我,说你受伤了。”
“哦,是吗?”
“我……那个俱乐部,是你开的吗?”
“是的。”
“为什么……要开那么一个俱乐部呢?如果没有那个俱乐部,你就不会受到攻击,所以我觉得……”
“你觉得,你的感觉对我来说,还那么重要吗?”
丛苇真的不愿意再把自己变成附属品了。
结婚这么多年,每次许戈飞一说“我觉得……”丛苇都是立刻放弃自己的观点,站到他的一边去。不知不觉间,丛苇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只不过,在那些幸福的日子里,为了爱,丛苇是愿意失去自我的。
而现在,当爱已经成为往事,她还有必要再盲目地遵从他的“我觉得”吗?
“对不起,我说习惯了……”
许戈飞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呵呵,习惯很难改,但总是可以改的。比如,我从前总是依附于你,觉得没有你,天就会塌下来。但是这半年来,天还是好好地挂在那儿,并没有塌下来!”
丛苇用调侃的语气,有些轻蔑地说。
“丛苇,我……不是故意想伤害你。这其中,有着太多的曲折。我不是为自己开脱,只是,好多事情,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你得给我解释的机会。你知道,我们结婚十年了,即使没了爱情,也还有亲情的……”
“哈哈,哈哈哈哈。”
丛苇纵声大笑起来。这样的话,他许戈飞居然也说得出口!亲情,当然有亲情,十年,养只小狗小猫,死了都会心疼呢!
“许戈飞,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法院?离婚协议我已经写好。”
“丛苇,你真的打算跟我离婚吗?”
“你觉得我是在跟你开玩笑?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哦,我……也许你不会相信了,我一直,没有想过离婚的问题。”
许戈飞有些紧张地看着丛苇,他说的是真心话。虽然跟夏雪又死灰复燃旧情萌动,可是,要他离婚,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你不打算离婚?你不觉得这想法有些荒唐?你准备怎么办?像张爱玲笔下的男人一样,白玫瑰和红玫瑰,全部囊括在你的怀抱中?可惜,许戈飞你出生得太晚了,要是在民国时代,你的这种想法或许无可厚非。但是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国家。而我,也不是三从四德的旧时女人!”
许戈飞似乎被说中了心事,低下头,默然不语了。良久,他才抬起头来,望着床头的鲜花,喃喃地说:
“丛苇,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心里很乱,也很矛盾。也许,是我的思想出了问题。我总觉得……唉,妈妈让我来照顾你,可是我却……”
“谢谢你了许戈飞,我已经好多了,打算明天就出院。麻烦你捎话给澹澹奶奶,就说苇子谢谢她老人家了。”
“哦,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很厉害吗?”
许戈飞说着,走过来。
“听过一句话吗?压伤的芦苇不折断。我就是一根被压伤的芦苇,不会有什么事的。你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你可以回家准备一下,哪天想去法院,请打我手机。”
丛苇冷冰冰地说完这些,转过身去,将脊背对着许戈飞。
“丛苇,别这么绝情,行吗?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行吗?”
许戈飞乞求着,语气沮丧。
丛苇摆了摆手,不再说话。已经想了半年了,未必还没有想好,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少男,用得着这样游移不定左右摇摆?
这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刘贝拉和伊春相跟着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后边还跟着提了花篮的送花小姐。
见到许戈飞,两个女人同时一愣。显然,她们没有想到,会在医院里遇到他。
“苇子,我们来得不巧了,你们谈吧,我们这就走。”
刘贝拉将东西放下,并不看许戈飞,就像眼前根本没这个人一样,拉起伊春就走。
“许戈飞,你可以走了。”
丛苇回转身来,拍拍旁边的椅子,又冲着刘贝拉和伊春道:
“怎么才来?幸亏没等我死掉你们来收尸!”
刘贝拉和伊春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样接话才是。
许戈飞知道,再待下去就真的没趣了,只好勉强冲两个女人笑笑,蚊子哼哼似的说:
“有你们照顾丛苇,我就放心了。那个画展还没搞完,我先走了。”
说完,有些狼狈地离开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