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上的鹰是不见了,兔子也没了,庙更是不见踪影。到处都是居民楼,多出来的是人和车。这才几年啊,就有那么大的失落感出现。有时候换个角度去想,那么多人有了住的地方,也是件好事嘛。但这住得舒服吗?营营众生,为了各种小利益争来争去,还得背着城市扩张生态破坏的黑锅,到底谁是真正的得利者呢?
根不是想扎就能扎的。城市的变化太快,根本来不及繁衍文化,也许敷衍都来不及。这个城市的遥控器握在别人手中,你刚适应了,想踏实下来看点节目,入戏几分钟,嘿,他换台了。想在村里找个新家也会被人追着赶着。匆匆,简直太匆匆。
温泉有时候也挺糟心的
多少多少年前,北京其实是大海,然后地壳运动,把海给盖上了,北京就成了一个锅。我们都在锅盖上生活,锅里就是温泉。这是专家说的。后来另外的专家来纠错,说不是这么回事,北京的温泉就是地热,打口深井,打到几千米深,出来的就是热水。不管怎么说,北京是个温泉多的城市。
几年前,曾经和朋友去广东泡温泉,开车走上好远,温泉的设施比北京差不少。人多,得抢吃的,哪像北京啊。到郊区的别墅区租个别墅,一间就好,楼下专门有个屋子,就是游泳池,400元钱放一池子热水,可以泡,可以游,想泡五十度的泡五十度,想泡三十度泡三十度。我常跟别人说,谈恋爱,必须带姑娘去泡温泉,那才能看到身材,才能最后决定是行是止。那才是名副其实的泡妞。
北京早就有温泉,80年代,朝外大街有个温泉浴室,我爹总带我去泡温泉。泡爽了,喝杯茶,睡一会儿,拿热毛巾敷个脸,晃晃悠悠回家吃饭,那种老少爷们儿的得瑟劲儿,就是温泉激发出来的。后来呢,京南京北都有打出温泉的好消息传出来,到处都是温泉了,加上拆迁,城里泡澡的点儿越来越少,一说温泉,大家本能的反应就是郊外。
北六环外,有个地方叫小汤山,听这名儿,就是泡温泉的地方。方圆几十里地,密密麻麻分布着诸多山庄酒店会所,都是泡汤的。早先也不算贵,三五十块钱就能玩得不错。想闹腾的,去水上乐园,各种水滑梯各种喷水波浪各种喧嚣;想清静的,也可以找个院子,池中怪石嶙峋,池边杨柳依依。尤其是冬天下雪的时候,天地皆白,雪花飘飘,坐在热气蒸腾的露天温泉中,喝着冰镇的啤酒,那种半梦半醒,那种身心俱废的颓丧与舒坦,那种冷暖交织的熨帖感,是别的地方断断享受不到的。夏季,天色渐晚,月朗星疏,抬头看天,深蓝色的天空掩映在高大密集的杨树枝叶中,空灵玄幻,再说生活不高级就不对了。这样的好日子,在本世纪初持续了三四年。
后来就变了味儿了。泡温泉的人逐渐在增加,温泉会所也在逐步升级换代。就说那个曾经杨柳依依的地方,居然升级成一巨大的龙宫,烟波浩渺的,得走很多台阶才能下到水中,放眼望去,如同自己裸体站在故宫里。这种宏大叙事的泡澡方式让人很不舒坦。很多地方在升级后都价格飞涨,有的地方居然不升级就敢涨价。有个单间带小院院里有汤池的地方,从一天一百多块飞涨到四五百块,而且晚上竟然不提供热水淋浴。这是打算让人一身硫黄味儿扛过漫漫长夜吗?
泡汤的人越来越多,汤池也越来越多,萝卜快了不洗泥,敞开供应,可真让人喜欢的地方,却越来越少了。对于我这种穷讲究情调的人来说,任何不到位都会降低兴趣。比如汤池瞧着不干净,比如水管给冻裂了,比如屋子里还有泥脚印,再比如毛巾是破的……有时候总抱怨城市的管理者利益为上,不爱惜这个城市,现在看来一般人儿也挺能造的。
有一次看记者采访一专家,专家说:“小汤山的温泉是来自西山,地下水也是从山上往下流的啊(又是一种新解释)。”记者问:“泡汤的地方那么多,浪费也挺严重的,会不会让温泉枯竭,或者减少?”专家说:“不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因为,它是从西山流下来的嘛。”
你不知道的北京
一直到上初中前,北京的北海公园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个谜。原因是,它根本不开放。要想知道北海,只能看我很小的时候留下的一张照片,那是还年轻的我妈抱着根本不记事的我拍的,背景是北海的白塔,拍过那张照片后没多久,北海就不开放了。所以当我听到《让我们荡起双桨》这首歌时,相当不理解。是谁给了我们幸福生活?又是谁把它拿走了?
后来拨乱反正,北海和中国一起开放了,这才变成真正的北京的一部分。
可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地方。
也许因为是“帝都”吧,北京的神秘去处格外多,玉泉山就是一个。乾隆皇帝屡屡写诗提到玉泉山,去香山去颐和园的路上也能看到,开车走在西四环西五环上,感觉玉泉山就在身边,我敢打赌,八成的北京人根本没去过,九成九的中国人也没去过。因为——它压根儿就不对公众开放,它始终是禁地,是一个只能远观的地方,坚持只存在于人们的概念里。
前几年,北京部分城区开放了地下防空设施,做成了博物馆,可以参观。许多北京人才恍然大悟,啊,合着北京地下还有纵横交错的地道,谁都不知道地道有多长,也不知道它们能通向哪里。我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曾经钻过学校的防空洞入口,几个小孩在里面偷着抽烟,还发现过被丢弃的小被褥和小红鞋。有同学说,那是个弃婴留下的,孩子已经死了,被收拾走了……当时,我们打算试着从地道走回家,但走了一阵,发现岔道太多,担心迷路,只好原路折回。反正,总之,地下博物馆的出现印证了我小时候的想法:还有一个地下的北京。北京是两个城市,一个我们知道,一个我们不知道。
走在胡同里,经常能看到深宅大院。街道的外表灰暗破落,但并不能掩盖大院的气势与威严,相反,周边杂乱的民居,有可能更衬托出院落的不同一般。这些院子似乎从不开门,但干净清爽,总有传说,说它们属于某些大人物。有一段时间,我们租用一处四合院办公,偶尔听到声响,隔壁的院落在大兴土木。出于好奇,大家爬上墙头向隔壁窥视,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不是改造,不是拆迁,而是重建!院子里的房子似乎一夜之间不见踪迹,而且被挖开了一个四五米深的深坑。过了些日子,院子恢复原状了,面上依旧是平房,安详宁和,可是——谁家的平房打这么深的地基呢?地面下的部分,又是干什么用的呢?
很多答案是无解的。就算你是一个白领,你的收入不错,你的生活还可以,你也可能会看到你无法涉足的场所。比如一些会所,时尚类的杂志津津乐道,里面风雅之至,别有洞天,而在外面,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的一般建筑。但要踏进门槛就难了,它们只允许有钱的、有身份的人进入。就算有钱很容易,有身份也很难。
我想,在很多城市,特别是大城市里,划定一些对公众而言很神秘的建筑、地盘,是一种惯性。只要看到它们,就会知道众生平等是不可能的。从根本的意义上说,这是人的本能。一旦发达,必然想区别于普通公众,自我封闭,形成一个圈子,告诉大家,我不和你们玩,因为我们不是一个次元的。在这点上,北京很典型。
北海是早就开放了,但仍然有很多地方不开放。除了玉泉山,还有故宫的很多院落,还有十三陵的很多陵……其实,就是开放了,也未必想去,天安门城楼我就从来没上去过,但关键是开放。打另外一个比方,现在出国容易了,有签证就可以,但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出国。可要是不允许出国是不行的。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权利。
石佛营
对石佛营的印象开始挺美好的。和俩姑娘约在那儿喝酒,把老板的二锅头给喝光了。喝光后又纠集了一帮人去三里屯唱歌。回想起来,也有快一年的时间,那是我最后一次刷夜了吧?
石佛营位于北京东四环和东五环之间,再往东走走就是通州了。不过那里出名,倒真不是因为可以喝大酒,而是因为那里是朝阳区的房地产交易中心。这么说吧,要是在朝阳区买卖房子,必须去那儿的税务所上税,必须去那儿的交易大厅办理过户手续。
按理说,每个地区都有这样的机构,为什么朝阳区的出名呢?因为这儿人最多。朝阳区面积大不说,新楼盘老楼盘也格外多,有中介跟我说,它甚至还管着顺义通州一些很老的楼盘。反正,这个地方以前是工厂最多的地方,是工人阶级聚居区,后来又变成CBD,天道循环,交易又多又繁杂,终于造就了这么个有名的交易大厅。
人多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要是交税,早晨的五六点钟就得来排队拿号,能拿到下午的号就不错了。要是过户呢,中介就辛苦了,凌晨两三点钟要来站队,站到早晨8点多,买卖双方必须到场,和中介一起领号,发号员从窗口里对着证件把双方看一遍,确认是本人了,给个号。然后大家就没事了,吃饭喝茶晃悠,差不多快中午了,就轮到了。
这样解释就明白了吧?交税和过户,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完成,至少需要跑两天,至少要早起两次。中介的辛苦就更别提了,寒冬腊月也得这么干。买主卖主呢,早晨起来也得拼了命往这儿赶。这个时候你就算是买豪宅也没有自豪感,必须像众多老百姓一样孙子似的到现场来挤着。因为这些手续都是要求本人到场的。
现在都21世纪了,网络这么发达,还有这么排队的,真让人匪夷所思。除了iPAD首发,除了春运的火车站,北京可见不到这个景儿了,难怪把电视台都招来了,专门给石佛营拍了个新闻。
奇怪的是,这么严格的发号制度,居然还有黄牛卖号。比如早晨来了想买个号,上午号七八百块,下午号四五百块。要是想随到随办,一千五也能搞到。黄牛到底是什么招呢?一打听原来也是笨办法,雇一帮人排队。谁买号了,直接插到队中把黄牛替出来。
每天的号是有限的,就四百个,各种手续到下午五点结束,因为公务员下班了。这样的地方也只有周末清净,周末不是工作日,没人办公。总之,买卖房交易虽然是私事,但必须占用工作时间,而且万一手续没带齐就惨了,还得再跑一趟。不是一个人跑,而是交易双方加中介一起跑。
我就遇到了这种倒霉事,买房过户的时候,人家非要看我的离婚协议。我离婚都十年了,更何况是买房,就想不通这事和离婚协议有什么关系。但办公人员不管这套,就说这是规定,是规定怎么谁都不知道?又没有个文字的东西给我瞧。反正,没这份协议就办不了。
回家翻箱倒柜,我还真把这份协议原件找出来了。可一问又不成,上面只有离婚双方的签字不行,必须有婚姻登记处的章。谁听说过离婚协议要婚姻登记处盖章?
总之,我又花了一天的时间跑婚姻登记处,转悠了半个朝阳区后,最终在朝阳区档案馆调出了协议(因为十年前的资料均转交档案馆保存了,这个谁事先也不知道),盖了调档章。然后再约卖方,再去过户,总算把这事情拎清楚了。人家拿着协议翻看了一下,也没说看的是什么,就通过了。
本是一件简单的交易,却要惊心动魄才能进行,石佛营这个名字,现在我一听见就难受。我有一个朋友刚在加拿大买的房子,他说把资料交给中介,约定好的时间就能入住,买卖双方压根儿用不着见面。这事让我觉出什么叫真正的幸福。走在这么个现代化的光鲜城市里,一想起光鲜的下面如此辛苦,就好比豪华的游艇,却弄了个烧劈柴的发动机——完全和这个时代不匹配。
最远的距离
离开是个常被提起的话题。
身边的朋友,有混得比我好的,也有混得比我差的,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话题:我想移民。去加拿大、澳大利亚或者欧洲,目的地五花八门。有时候一不留神,人已经在国外了,拍了照片在微博上秀,一副阳光灿烂的心情。不知道别的城市怎么样,我的城市已经风起云涌了。虽然还能在网上交流,但从此之后,海角天涯,想聚可真不容易。
印象比较深的是个姑娘。我们中学时候就认识,后来她一直在外企上班,英语自然是没得说了。我记得我不会开车的时候,她就会开车,带我钻着小胡同吃特色馆子。曾经有一次说起出国的事情,她很不以为然地对我说:“干吗要走?这是我的地盘儿,我干吗要走?”
但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她去美国待了几个月,回来在北京就待不住了,鼓捣来鼓捣去的,就去美国念书去了。五六年之后,竟然已经移民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