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略如春梦过,年光不啻惊弦发。怕醒来、失口问诸公,今何日。
——宋·方岳《满江红·和程学谕》
秦王政四年,咸阳城迎来了冬季的第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洒洒,不过一夜之间已将整座城池变成银色的世界,在皑皑白雪的映照之下,就连萧条凋零的秃枝枯木,都被衬得别有一番风致。
天光刚亮的清早,街道上早已是车马辚辚,市人们不顾凛冽寒风匆匆开门营业,官吏们也纷纷乘车走马急忙赶赴宫中,唯恐耽搁了早朝。
从秦王行宫到长阳街,是正东西走向。长阳街因其喧闹繁华而得名,街两旁各家店面门口都悬挂着招摇市旗,行人商客摩肩擦踵、川流不息。沿着长阳街一直往前,经过茶坊、学馆、铁匠铺、酒肆、庙宇、肉铺、医馆、布庄等商店后,最终到达尽头时,入眼可见一所宽阔宏大的庄园,庄园正处在闹市和山川交界的地方,这就是文信侯吕不韦的丞相府。
此刻的吕府院中,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下人连扫雪的动作都是轻之又轻,唯恐惊扰到吕不韦。
“丞相又是整晚未睡吗?”
“是呀,他一直在阅简看书,天亮才刚合眼。”
两个小厮正在低声私语交谈时,一只野鸽落进了院子里,它在地上踱了几步,似是甚觉无趣一般,扑腾着翅膀绕院子上空低低盘旋了一圈后,终于掠过墙头飞远了,地面的雪堆上只留下几个淡淡的爪痕。
厨房内,婢仆们又开始了每天要做的工作,先是烧一大锅热水,水沸之后兑上醋煮,煮好后舀进排列好的盆鼎内,之后再分放到各房间内。这是宫中太医吩咐下来的法子,说是这些蒸腾的醋气可以阻断病菌的流传。
“丞相身上的臭味越来越重了,昨晚去给他送药,我差点被熏得喘不过气来。”一个正在舀水的小婢皱着眉头抱怨着。
烧火的小婢附和她的话,叹息着说道:“这都多少天了,怎么还不见好呢?”
“就是呢,不知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每天被这醋气熏得太难受了,我觉得自己浑身都是酸馊味儿。”
正在交谈的两个小婢,突然留意到门口出现一个穿黑衣的男人,便立即噤声低头。黑衣男人的出现不仅令她们脸上浮现出惊惶神色,就连忙碌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
黑衣男人约莫有四十岁,身段不高,双肩瘦窄,有一张刀削般的脸,但就这么一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人,却独有一番慑人的气势。他是吕府的总管高若,这人本来长相就显冷漠,此刻板起脸来尤为严肃,就更让下人惧怕了。见他踱步进了厨房,两个小婢赶紧恭敬地跟他打招呼:“高总管。”
“你们嘀嘀咕咕闲话些什么?我说了多少次,不许在背后论是非,你们的耳朵莫非是聋掉了?”高若冷冰冰地训斥着。
两个小婢忙放下手中活计,“扑通”一声,双双跪在高若跟前,可怜兮兮地哀求道:“高总管饶命,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高若垂下眼睑,漠然地望了她们一眼,丢下一句:“下次再让我听见,当心你们脖子上的脑袋!”
“是是是!”
“还不快干活!”丢下这句话后,高若不屑地甩袖离去。两个小婢吓得花容失色,抬起头来面面相觑,半晌无语后才醒悟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又去干活,自此谁也不敢再多言语。
外界一直传言,商贾出身的吕不韦家财难计、富可敌国,且不论他究竟藏有多少珠宝珍奇,单是他府中奴仆就有数万人——万人的说法无疑是被刻意夸大了些,却足以显现出吕不韦财力和权力的强大。替吕不韦管理这些奴仆的,便是总管高若。十年前,清贫的高若不过是投奔吕不韦的一个门客而已,最终为何会取得吕不韦的信任,乃至于变成吕不韦不可或缺的臂膀,这其中的因缘外人却无从得知。
不过高若自有他一番独特的才能。这些年来,吕府的事务在他的打理下井井有条,奴仆们也恪守家规各司其职,让吕不韦省了不少心。
沿着院子走了一圈,各房都检视过后,高若来到了吕不韦的卧房门前。他将房门轻轻地打开,又从里面慢慢掩上,进入卧房后他先是环顾了一圈屋中的景况,雀台里还留有一截未燃尽的蜡烛,因为灯捻太长致使烛火又细又长地摇曳着,雀台边的桌上散落一摞厚厚的竹简,有一些竹简还垂到了地上。
高若先是上前将烛火吹灭,此后又轻轻地将散落的竹简拾起,各自归整好了卷起来束起,一卷卷摆放在桌上。做完这些事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吕不韦的床榻前,刚想伸手去掀床帐,看他是否盖好了被褥以免着凉,却见吕不韦已伸手掀起床帐,独自欠身坐起。
高若忙恭敬地致歉,口中道:“大人怎么起来了?一定是小人鲁莽弄出了声响,不慎惊扰了您……”
“不是你的错。”吕不韦叹息一声,沉重地舒展了一下手臂,口中闷闷地说着,“我已无困意。”
“大人天亮才合眼,该再多睡会儿的。”高若关切地说道。
吕不韦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倚在身后的高枕上,缓缓向高若说道:“睡多了也心慌,倒不如清醒的好……高总管,昨夜的大雪还在下吗?”
高若一边将床帐挽起来,一边回答道:“回大人,清晨雪就已停了。”
吕不韦的声音略显有些迫切,他问:“那今日是晴天还是阴天?”
“尚未见太阳出来。”高若答道,“小人愚钝,暂看不出是晴或阴。”
吕不韦吩咐他道:“去帮我把窗子打开透透气。”
高若心有顾忌地说:“大人,这万万不可,外面太冷了,会着凉的。何况徐太医早有嘱咐,大人现在的身子见不得风。”
“不碍,你打开一扇便是,我想看看雪景。”吕不韦不改初衷地吩咐。
高若无法再拒绝,只好依了他的意思,将正对着床榻的窗子打开了一扇。那扇窗打开后,直接映入吕不韦眼帘的,便是一株落满雪痕的梅树,在这天寒地冻的荒凉中,它怡然自得地孤独立着,似是对这寒冬毫无惧色。
梅树苍虬的枝干上开满了梅花,那些花朵姿态灼灼,肆无忌惮地尽情舒展蕊瓣,仿佛是要用尽自身微弱的力量开出灿烂和辉煌,想以这短暂的绚丽去撑裂绝望冰冷的隆冬。
不知为何,望着这株不服输的梅树,吕不韦压抑许久的心情突然得到了释放。他几乎能预感到,一丝暖光将会临近他的世界,给他的命运带来劫后余生的转机。
这本是百官朝拜君王的早朝,却独缺了吕不韦一人。身为大秦丞相的吕不韦,已经接连有一月的时间未曾出现在朝堂之上。
吕府对外声称吕不韦是患了风寒,事实却并非如此。自入冬以来,吕不韦就患了一种怪疾,先是手脚溃烂流脓,接着伤口慢慢染尽全身,令他浑身都发出恶臭气味,这气味远远地就能闻见,掩也掩不住。
吕不韦本是个有洁癖的人,虽已年近半百,回望过去几十年也算是辉煌显赫。他从商从政的半世生涯,虽谈不上腥风血雨,倒也算险象环生。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他,从未料想过有天会得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病症。为了不至于引起门下食客的慌张,造成心腹全都投向别处,吕不韦只好对高若下令,让他严密封锁病因,并紧闭吕府大门暂时谢客。
宫中太医院的徐太医与吕不韦交情很深,私底下高若也曾请了他来为吕不韦诊断过,但不管用何种方法治疗,此顽疾仍是难以消除。除了隐忍之外,似乎真是别无他法。所以,一天又一天,吕不韦只能束手无策地躲在家中煎熬度日,藏匿着心里不能道于外人的孤独与恐慌。
而吕府院门之外的道路上,此刻正有一个披灰色斗篷的女子疾步走来,她穿着素色衣衫,外形看起来非常娇小,肩上虽是只背着一个轻薄的行囊,却也不禁要令人担心她是否有力气来负荷那重量。待走到吕府大门前时,女子停下了脚步,转身要踏门阶而上,这一举动令门口的侍卫立刻警惕起来。
“来者何人?”侍卫扬起嗓子,对她大喝一声。
女子并无一丝惧怕,停下了步子稳稳地站立着,不卑不亢地用清朗的声音答道:“劳烦通报一声,我想见丞相大人。”
侍卫眉头紧皱,毫不留情地责道:“丞相大人岂是你说见就见的?你究竟是什么人,胆敢私闯丞相府?”
并非这侍卫嚣张跋扈,而是自从吕不韦迁入此处之后,实在是头一回见到平民百姓妄言面见丞相,且还是一个女子。
咸阳城民间自很早以前便有传言,说是此居风水不利,尤其对人的命脉最有损耗。吕不韦却偏不信邪,当年誓要在此大兴土木,造庭安家,他府中虽是亭台宏伟,楼阁气派,却始终被百姓视为劫难之所。因为百姓本就对吕不韦的声望很是敬畏,再加上民间传说的风水忌讳,平日里来便很少有闲杂人等敢出现在吕府附近。
女子并不因侍卫的谴责而退却,仍是礼貌地请求道:“劳烦了,我是宫中少使,真是有要事急需见丞相大人。”
“你是宫里来的人?有何凭证?”侍卫仍抱有疑虑,不肯轻信她的话。
女子见他不信,便从袖中掏出一枚令牌,令牌的确是宫中所铸造,上刻有少使官阶字样。侍卫见她执此令牌在手,不敢再有怠慢,却也没有直接放行,回了她一句道:“你先等等,我去里头禀报一声。”
“多谢。”
侍卫折身进门,冲里头的人嘀咕了几句,不多会儿就走了出来,不耐烦地冲她道:“大人有令,谢绝见客!”
“小哥有否通报我的身份?”
“说啦说啦!不管你是宫中少使也好,还是别的官儿也好,我们大人一概不见,你还是请回吧!”
女子却并没有就此离去,依旧恳求道:“烦请您再去回一声,我真是有耽搁不得的要事面见丞相大人……”
吕府的侍卫仗着吕不韦的权势,说话也是盛气凌人,他不耐烦地截断她的话道:“大人身体抱恙,已经连续一月没去早朝了。你若真是宫里的人,就该知道的,他连秦王都不去见,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少使?”
女子正待还去求他,却听到自大门内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似是带有轻斥的意味:“萧城,你啰啰唆唆什么呢?”
侍卫听到这句话后,赶紧恭恭敬敬地立正站好,不敢再去跟女子搭腔。只见吕府两扇朱红色的大门便从里面打开来,从门后走出那个冷冰冰声音的主人。女子见到这个穿着黑衣的瘦削中年男人,并无任何惊惶或讶异,只是微微地欠了欠身子,冲黑衣人施礼道:“见过高总管。”
高若不禁觉得有些讶异,问询她道:“怎么,你竟识得我?”
“小人在徐太医那儿曾见过您。”女子不卑不亢地回答。
高若观察着斗篷下那张素净的脸,实在想不起曾见过这么个女子,便沉声问她道:“是徐太医派你来的?”
女子答道:“正是,徐太医调制了新的药方,差小人前来为大人诊治。”
“你不是少使么?缘何会懂得医术?又怎会跟徐太医相熟?”高若话语中带着凌厉的质疑。
女子微微一笑,嘴角似带着一点讽刺的意味,她向高若说道:“素闻丞相府广开大门揽天下有才之人,既能如此,想必丞相应当是心胸开阔之人。身为丞相最得力的助手,为何高总管就如此多疑,不肯相信人呢?这冰天雪地的,一直将拜访的人拒之门外,莫非这就是您高总管的待客之道么?”
高若被她一番话说得有点下不来台,眉头皱了皱。侍卫萧城见高若不语,以为他是恼了,赶紧斥责女子道:“大胆无礼!谁允许你这么跟高总管说话的!”
这话说完,萧城作势就要去赶这女子离开,但却被高若一把拉住。高若脸色平静,声音稳稳地对女子说:“如此说来还真是高某多心了,方才多有得罪,对不住,姑娘请进吧!”
女子对高若突然转变的态度并不觉得意外,又是对他欠了欠身子施礼,口中道:“多谢高总管放行。”
女子跟在高若身后,从大门进入吕府。她之前身处秦王宫内,早就见惯了奢华壮丽的建筑,因此对这里的浮华豪阔并未觉得多么稀奇,只是紧跟着高若的步子一路向前,希望能快些见到吕不韦。
在往院子深处走去的路上,高若彬彬有礼地问询女子:“尚未知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答道:“丹凝。”
高若点了点头,称道:“哦,丹少使。”
丹凝微微一笑,轻言道:“不敢,高总管直接叫我丹凝便好。”
高若扭头观察她背着的行囊,不着痕迹地问道:“不知姑娘囊中所携何物?”
丹凝并未留心高若的表情,将行囊从肩上拿下来提在手中,非常坦白地答道:“噢,这里头是徐太医让我带来的一些药材,对大人的病很有帮助。”
高若又是点点头,未再言语。他领着丹凝一路前行,绕过花园池塘,又穿过许多条曲曲弯弯的回廊,最终停在一处高大辉煌的屋所前。高若对身畔的丹凝道:“这里就是丞相大人的卧房了,丹少使请稍作等待,容高某先去通报一声。”
“好,有劳高总管。”丹凝致谢。
高若开门进到房间里去,见吕不韦正坐在床上阅读,便走向榻前,轻声禀告说:“大人,外头有一执宫中少使令牌的女子要见您。”
“少使?哪位少使?”
高若答道:“她自称姓丹,名为丹凝,说是受徐太医之托前来。”
吕不韦一听是徐太医派来的人,便未有任何疑窦地道:“哦,是么,既是徐太医的人,那就请进来吧。”
高若得了令却迟迟未动,吕不韦见他还杵在原地,就问道:“人不是在外头等了么,你怎么还不去请?”
“大人,恕小人多语,小人总觉得这女子有可疑之处。”
吕不韦眉头一挑,略略沉思了一下,放下手中的书简道:“先请进来吧。”
高若应道:“是。”
片刻之后,丹凝在高若的引领下走进了吕不韦的卧房内。她见这屋中摆设装饰皆是古色古香,颇能显示出主人的优雅品位。在吕不韦的床前摆着一个铜制的暖炉,暖炉周边的空洞中缭绕出热腾腾的烟气,使整间屋子都显得温暖,这气息比之外头的寒冷,简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