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吕不韦的床榻不远处,入鼻而来的醋酸味,以及掩盖不住的腐臭气息,令丹凝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只是轻轻的一下,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神色,低下头去,俯身跪拜道:“小人丹凝见过丞相大人。”
吕不韦道:“免礼,起身说话吧!”
丹凝款款起身。吕不韦打量着她,见她的鞋子已经湿透,踏过的地面上有轻微的水痕,再仔细观察,发现她的裙角也是湿的,想必是在大雪中行路太久的缘故。
在吕不韦望着丹凝的时候,她一直垂着头,似乎非常紧张的样子。吕不韦轻笑一声,与她道:“怎么一直低着头?”
丹凝听闻这句话,才慢慢地抬起脸来。吕不韦见她身上裹着的那件斗篷掩去了大半脸孔,便道:“这屋子里暖,你将斗篷卸了吧,不必拘礼。”
说完这句,吕不韦又吩咐高若道:“高总管,给丹少使端一张凳子来。”
“是。”高若答。
丹凝犹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捏住了斗篷的一角捆绳将其解开脱下,然后快速地折叠好,与行囊一同放在了身畔的桌子上。
当高若将凳子端至丹凝身后,她的行囊落在桌上时,高若警觉地听到了一声硬物的响声。他登时目光如炬地紧盯着那个行囊,内心警觉起来,脸上却未露出任何破绽。
褪去斗篷的丹凝,里头穿着的是通身紧窄的麻布深衣,衣摆长到曳地,衣袖宽大舒展,袖口处绣着浅色的几朵花纹,看上去典雅洁净。吕不韦观察她露出来的整张脸,但见她面盘如玉,蛾眉深长,眼眸灵秀,微微高耸的鼻翼下,是紧闭着的略显单薄的唇。他识得这种深衣是宫中女官的普遍着装,可见丹凝并没有撒谎,她的确是宫里来的少使。
让吕不韦尤显惊讶的,却是丹凝的容貌。她虽身着布衣净钗,仍难掩脱俗气质,她的姿色并不是庸俗的艳丽,倒显出一股掩饰不住的英气,这是吕不韦很少能在女人身上看到的。
“坐吧。”吕不韦和善地对丹凝道。
丹凝致谢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眼睛仍是不敢直视吕不韦。她略显怯懦的举动被吕不韦看在眼里,以为她是嫌弃他的病,便用自嘲的语气问道:“莫不是老夫病后的脸太吓人了么,以至于令丹少使生惧?”
“哦,不不,大人误会了!”
“不是么?那你为何一直低着头不与老夫对视?”
丹凝赶紧解释说:“小人只是怕冒犯了大人,因而才不敢直视,绝非因大人病容。您虽在病中,威严气度却丝毫没有损耗。”
吕不韦笑笑,他虽然病及全身,脸上倒还算是平静。虽然年近半百,他的头发却并未生白,目光也一直明亮,若不是被这场怪疾缠身,他仍算得上是神采奕奕、颇有气度的美男子,所以丹凝的话让他很是受用。
“你多大了?”吕不韦转了话题问她。
丹凝答道:“小人到了年后就满二十岁了。”
吕不韦问她道:“你既身为宫中少使,应当是受后宫掌管差遣,不知缘何会与徐太医相熟?”
丹凝并未立即回答他,她小小地咳嗽了一声,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说起话来也尤为费力,便对吕不韦道:“不知小人可否斗胆……跟丞相要一杯茶水喝。”
吕不韦愣了一下,没想到丹凝会突然提出这个请求,他宽容地笑了笑,吩咐高若道:“高总管,给丹少使沏茶。”
高若应下来,走去桌边的水壶前,丹凝见状忙起身,口中道:“多谢丞相大人赏茶,不劳高总管了,小人自己来吧!”
丹凝说着便离开椅子,疾步走向高若身畔,她先是用纤细的手握起水壶,将一只干净的杯子里注满了茶水,而后一手握着杯子到嘴边,另一手则扬起袖子挡在脸前,非常有礼数地喝完了整杯水。等她放下杯子后,脸上浮现出极为满足的神情,转头对吕不韦浅笑道:“大人的茶真是上品,多谢赐茶,小人行了整晚的路,方才真是太渴了。”
丹凝说完这句话后,刚想迈步再去吕不韦身前,不料却被高若从身后一把擒住手臂,他将她的手臂拧得几乎脱臼,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她正诧愕不知高若为何如此之时,紧接着一把冷冰冰的利剑就横在她的脖颈之上,高若沉声在她耳畔威胁地问询道:“你究竟是何人?”
丹凝起先还有些惊愕,这会儿又静下心神来了,她不慌不忙稳稳地回答高若道:“高总管这是何意?小人从进门就已明白通报了身份,并未有任何隐瞒。”
高若冷哼一声,在擒住她的同时,飞起一脚踢落她之前放在桌上的行囊,那行囊落在地上瞬即散开来,里面除了几味药材外,“咣当”一声滚落出一把尖利闪光的小小匕首。匕首的寒光映入吕不韦的眼帘,他轻挑了一下眉头,未出任何声响,镇定地拿起身畔的书简,继续丹凝来之前他所阅读的部分。
高若指出丹凝的破绽道:“你口口声声称是徐太医派你来送药,为何还带着匕首?若真是光明正大受遣而来,大可乘马或坐轿,宫里离这儿的路途并未太远,何至于让你赶一夜的路?你若是想保全这条性命,就快些从实招来,到底是谁派你来接近丞相的,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在高若说这番言辞的时候,丹凝一直保持镇定,安静地听着。那剑横在她的脖颈之上,压出了一条红痕来,高若只需稍一用力,她立即会血溅当场死于非命。但是,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她却还是一派庄重,不辩解也不反抗。
吕不韦听她不声不吭,便抬眼扫了她一下,当他看到她身上流露出的不凡气魄时,瞬间觉得有些震惊……在他纷纭奔腾的过往生涯中,见过太多会耍手段的眼睛,也见过太多临危不惧的掩饰,但身处死亡边缘,还能保持这样清澈眼神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吕不韦心中一凛,即刻对高若下令道:“高若,休得无礼,快放下剑!”
“大人,她可能是——”
“我让你放下剑!”吕不韦的声音里透着不容反抗的威严。
高若虽对丹凝的身份充满怀疑,但却不得不听从于吕不韦。他恭顺地将剑从丹凝的脖子上撤下,心中却并未放松警惕,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她,防备着她会有什么突然的举动。
脱离了利剑掌控的丹凝,终于能深深地喘一口气了。她用手触了触高若的剑横亘过的肌肤,觉得有轻微的痛感,这痛楚令她微微皱了皱眉头,薄薄的嘴唇仍是紧紧抿着,显现出固执坚韧的个性。
吕不韦望了一眼地上的匕首,不带情绪起伏地问她道:“关于高总管的疑问,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丹凝这时终于能抬眼与吕不韦对视,她诚恳地答道:“回大人,小人昨晚深夜从宫中动身,因为是夜里行路,担心会遇上歹人,所以带上这把匕首作防身所用,并无他意。”
“这么说,你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吕不韦猜测地问。
丹凝点点头,答道:“正是。”
吕不韦皱眉斥道:“未经允许擅自离宫,你可知这是死罪。”
“小人知道。”
吕不韦虽然不解她的用意,但是望着她素净的脸上平稳的神色,他不禁略略放松了语调,又问她道:“你既知晓律例,为何还冒险出宫?你来此到底有何目的?真是徐太医派你来的吗?”
丹凝面对吕不韦眸子里投射出来的敏锐目光,终于是无法再撒谎,她跪到地上,面带愧色地答道:“大人恕罪,小人先前撒谎了,其实,其实我不是徐太医派来的,但我的确来自宫中,此前高大人去宫中见徐太医时,我暗中听见他们的谈话,知道丞相大人患了怪疾,久治不愈,心中着急又别无他法,所以才想出下策,偷偷潜逃出宫来见您。”
“这么说,你冒险出宫竟只是为了老夫?”
“是。”丹凝答道,“小人懂医术,想试着为大人诊治。”
高若听不下去丹凝的话,插话斥责她道:“休要再胡言!身为太医院之掌首的徐太医对大人的病症都束手无策,你一个小小的女子凭什么为大人诊治?莫要再找借口开脱了!你还是从实招来,到底是谁主使你来丞相府的?快说!”
丹凝面有难色,还未及开口为自己辩解,就听吕不韦缓缓对高若道:“高总管,你先不要一味地指责,听她把话说完。”
高若听了吩咐,只好暂且不出声,吕不韦对丹凝道:“接着说吧……你真的懂医术?”
丹凝答道:“是,小人是韩国人,父亲在韩国素有神医之称,小人自幼跟随父亲身畔耳濡目染,对医术算是略有研究。”
“哦?你是韩国人?缘何进到宫中做少使的?”
丹凝应道:“蒙将军带兵攻打韩国十三城时,小人在战乱中失去双亲,家破人亡,后流落到秦国来,由孙大人举荐带入宫中。”
吕不韦沉思片刻,仍是不解,问她道:“老夫始终不明,你我素昧平生,你为何冒死离宫前来医我?”
丹凝顿了顿,片刻之间鼻头一酸,她那如水的眼眸里忽然就泛了雾气,吕不韦听见她轻声但坚定地答道:“因为,丞相大人您是小人的救命恩人。”
这话倒是当真让吕不韦觉得意外,他茫然反问:“你说什么?老夫是你的救命恩人?”
丹凝喉头发哽,静静答道:“正是。这些年来,小人一直在寻找能报答大人恩情的机会。大人您也许忘记了,五年前,小人流落到咸阳城讨生,遇了一伙恶人把我捆绑起来,欲将我卖给教坊,当日大人您正巧在教坊与人饮酒,若不是您出手相救,小人恐怕要沦为娼妓,过上人鬼不分的生活……”
在丹凝缓慢柔软的叙述声中,记忆如电光火石一般将吕不韦带到五年前。那时是春季,他同孙大人一起在教坊内饮酒时,隐约听到旁边房屋传来凄凉的哭声,除此之外,还夹杂着男子怒骂斥责的声音。因为声音太过吵闹,使他觉得心情不悦,便起身去看究竟发生了何事,结果,在推开隔壁那间房的门时,一个手拿皮鞭的凶残男人与他迎面相撞。
吕不韦识得这男人是教坊老鸨的打手,见是吕不韦站在门口,打手马上浮现恭维的笑脸,谄媚地点头哈腰,同他打招呼道:“吕大人好。”
“这里吵吵嚷嚷的在闹什么?”
男人回答吕不韦的话道:“哦,是这样,新来个雏儿不听话,小的正在教训她!对不住啊,扰了大人您喝酒的雅兴……”
吕不韦朝屋子里望去,见到一个被绳索五花大绑窝在墙角的瘦弱女孩,她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头发凌乱、衣衫残破,身上还有斑斑血迹,应当是被打手用鞭子抽出的伤痕。
听那女孩呜咽地一直哭泣着,吕不韦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问打手道:“新买来的?”
“是是是,这小丫头太不懂事,还得好好调教。”打手一直带着谄媚的笑容同吕不韦答话,但女孩不绝于耳的哭声令他心里生厌,他隐忍不住,即刻就换上一副凶残的表情,不耐烦地冲她吼了一句,“别哭了!再哭我撕烂你的嘴!”
女孩受到恐吓,不敢再哭泣,紧紧地用牙齿咬着嘴唇,吕不韦再次望向她的时候,看到她那双惊恐的眼睛里流露出坚毅的怒火,而她的嘴角,已经因为太过用力而咬出了血。最让吕不韦震惊的,莫过于她的眼睛,那是如此清澈的一双眼睛,因为被眼泪清洗过,含带着闪亮的水光。
吕不韦想象着,这双眼睛日后可能会被蒙蔽了风尘,当目光变得浑浊,痛感变得麻木,女孩也许将带着不适合她的媚笑去迎接丑陋嘴脸的客人,她会被涂上庸俗的脂粉,穿上鲜艳的轻纱薄衫,在诸多赤裸裸的贪婪目光下曲意承欢……忽然之间,有一腔难以名状的善良跳进吕不韦的心,它使他在瞬间背离作为金鼎商人的原则,做出一个超乎平常的意外的举动——吕不韦从身上掏出一锭金子,递给那个打手,不带任何表情地说道:“我买下她了。”
是什么样的思绪,驱使他非要解救她不可?
而今回忆起那一天,吕不韦也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他唯一能记取的,便是他望着她的眼睛时,坚硬的心脏忽然像是被柔软的羽翼轻抚了一下似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当年买下丹凝之后,吕不韦转手就将她交给了孙大人,让孙大人将她好好安置,此后便再未过问她的下落。因为信任孙大人的正直,吕不韦觉得他一定会给这女孩安置妥当,令她不再忍受苦难与屈辱。不过他绝没想到,她会被送进宫中当差。
再次望向丹凝,吕不韦忍不住叹息一声,他没想到五年的时光会过得这么快,当初那个将嘴唇咬出血的瘦小女孩,如今已长成了大姑娘。
“快起来吧!”吕不韦对跪在地上的丹凝道,“别再跪着了,地上太凉。”
丹凝感激地道:“多谢大人。”
吕不韦悠悠说道:“未料想老夫当年的一念仁善,竟让你记取到今日,这也算是你我有缘吧!”
他的话让丹凝又惊又喜,她略有些激动地问道:“大人信我说的话?”
“为何不信?老夫尚记得当日之事,经你这么一提,印象非常明晰,你的模样比之从前大变了,但眼睛还是那双眼睛,我不会看错。”
吕不韦的信任让丹凝觉得感动,她问他道:“大人不曾像高总管一样,觉得小人是别有用心,或是被仇家派来的吗?”
“哈哈哈!”吕不韦朗声大笑,坦然地对她言道,“老夫一生结交的朋友很多,仇家倒也不少,眼下患了这怪症,若是被仇家得知了,也难料不会使出下九流的手段……你莫要怪高总管严苛,他这人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不过是小心惯了,其实并无坏心。”
丹凝忙道:“小人绝不敢有此意,高总管对丞相大人忠心耿耿,小人自然是明白的。”
“你在宫中这些年过得可好?”
“谢大人关心,承蒙大人您的恩典,小人过得衣食无忧。”丹凝略有遗憾地说道,“因为后宫不过问政事,所以这些年来,尽管很想再见大人一面,却一直未能如愿。”
吕不韦轻叹道:“五年时光转眼即逝,老夫也未料能在此种境况下与你相见,若是再晚的话,今生有无相见之日,尚且难说……”
“大人万不可说这种沮丧的话!”丹凝急迫地止住吕不韦的话,她一脸坚定的神色,对吕不韦许诺,“小人一定会尽全力医好大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