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柏在丛林中艰难地跋涉,沉甸甸的背囊使他的肩膀肿胀酸涩。他一边抹着从额头上滑落的汗珠,一边小心地走过草丛,以免自己踩到什么不该踩的东西。起初他还能听见不远处观光缆车在空中缓慢移动发出的嗞嗞声,夹杂着游客的谈笑、摁动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可这会儿,一切都隐匿了,只剩下欧柏一个人独自行走在中美洲浓密的热带雨林之中,带着旅途的劳累和内心的紧张。丛林中怪叫声声,似乎处处都隐藏着不知名的东西,在不断地探头窥视。他有点后悔自己没说服那个本地向导同来,如果不是他要去的地方在森林深处的话。这么想着,他突然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是一只小蜥蜴。那个丑陋的怪物急急忙忙拖着长尾巴跑了,欧柏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大声咒骂起来。
欧柏又往前走了一阵,林中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在他身边似乎总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可以确信那不是风。欧柏停下脚步,卸下背包,有些疲惫地靠住一棵树。他从口袋里掏出皮夹打开,抽出那张自己和丹尼尔、戴蕾的合影。他凝视着那张照片,右手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他忽然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息。他还来不及思考,一阵凉风从他的耳边吹过,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忽然擦过他的手背。欧柏惊叫起来,退开一大步,手里的照片不见了。
欧柏惊魂未定地打量四周,却什么也看不清,森林里遍布浓重的树影。刚才袭击他的那个黑影像鬼魅一样消失了,此刻森林里静寂得吓人。欧柏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他蹑手蹑脚地回到背包那里——生怕惊动了什么——悄悄拿起背包,正要转身背上它。
一张黝黑的脸凑到距离他的鼻尖不到一厘米的地方,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瞪着他,一张阔大的嘴巴,嚅动着张开嘴唇,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也许就是刚才袭击过他的那只,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欧柏动弹不得,他也没有时间去动弹,那个黑影突然把他扑倒在地,脸颊贴着他的脸,两只长长的臂膀紧紧地抱住他,嘴里不住发出“噢嗬”的声音。它就像一座山一样压在欧柏的身上,欧柏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鼻腔里充塞着一股动物特有的味道。
“哦,天哪!”欧柏听到一声尖叫,他努力把头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扭去,那惊叫却变成轻笑。欧柏这才看清,一个女人正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欧柏挣扎了一下,还是无法脱身。他有些费力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该死……帮帮忙好吗?”
那个人并不急于上前解救他,却好像在看一幕滑稽剧似的守在一边迟迟不动,还模仿新闻记者那样发问:“先生,请问您现在感觉如何?”
“实在是……”欧柏用尽全力才抽出一只手来,“糟透了!——我说,你就不能帮我拉开这只猴子吗?它把我越抱越紧了。”
“这不是一只猴子,”那女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听起来像夏日的冰淇淋,“准确地说,它是一只大猩猩。”
“不管它是猴子,还是猩猩,”欧柏和那只大猩猩做着激烈的搏斗,“请您先帮忙拉开它,好吗?”
“嗯,好吧,”那女人变得严肃了一点,“如果您真这么想的话。”说着她把手指放进嘴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哨音,那只大猩猩抬起了头,欧柏趁机把它拨开一点,大猩猩的绒毛贴在脸上的感觉可不好受。
“雷朋,”那女人的声音很柔和,好像一个母亲在对孩子说话,“不要闹了。”
那只大猩猩从鼻子里发出几个不满意的音符,虽然不情愿,还是从欧柏身上爬了起来。雷朋一离开,欧柏就像触电似的从地上弹起来,并退开好几步,确定自己是在安全范围以内。
“不要紧张,”那女人看见欧柏的反应,不由得又笑了起来,“您的样子就好像十岁以后再没去过动物园似的。”
“的确如此。”欧柏揉了揉酸痛的腰,仍然戒备地看着那只大猩猩,雷朋现在正在那女人身边不停地转悠。
“雷朋很久没看见过生人了,”那女人解释说,“它是在动物园里长大的。因此它今天一看见你,就显得分外激动——其实它这么对待您,只是表示它喜欢您。”
“我真的应该感到庆幸,”欧柏小声嘟哝着说,“它没有更喜欢我。”那女人闻言格格笑了起来,这时欧柏才完全看清楚了她。她穿着粗布的格子衬衫,袖子高高地卷起在手臂上,配了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深筒皮靴。她的皮肤微黑,笑容和中美洲的阳光一样灿烂,脑袋后面简单地梳着一条麻花辫。她看起来,就好像……年轻时候的戴蕾。
“我应该向您道歉,”那女人笑着说,“是我没有看管好雷朋。”她转过身去略带责备地看着雷朋:“雷朋,你是不是拿了别人什么东西?”
欧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两个。
雷朋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低下头去,伸出一只手臂挡住脸。
“快还给人家!”那女人此时的神情正像个严厉的母亲,欧柏突然想到,如果她发起火来,也许与戴蕾相比毫不逊色。
雷朋摇晃了一下肩膀,不安地跺了跺脚,它终于上前一步,张开手掌,一张照片从它手里飘落下来,那个女人接住了它。
“嗯,照得不错,”那女人仔细端详着那张照片说,“那孩子很可爱——那是您太太吗?可真漂亮!”雷朋就站在那女人旁边,用眼角看着那张照片,欧柏不敢贸然上前。
“是,噢,不。”欧柏有些语无伦次,那女人抬起头来,奇怪地看着他。“那是我的儿子丹尼尔,”欧柏喉咙干涩地说,“还有,那个,曾经是我的妻子……”他没有把话说完,神色黯然。
“很抱歉。”那女人很快地说,走上前来把照片还给了他。
“谢谢!”欧柏小心地把那张照片放回皮夹,“还没有请问你的名字呢!”
“艾薇。”那女人再次微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她冲欧柏友好地伸出手,“很高兴认识您。”
欧柏下意识地将手在裤管上擦了擦,有些笨拙地伸出手去——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欧柏发出如野兽般的嗥叫,他摸到了雷朋半途插进来的爪子。雷朋看起来像是被他的叫声吓坏了,不安地左右换脚。欧柏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龇牙咧嘴,痛苦地弯下腰去,从嘴里挤出断断续续的答话:“我……叫……欧柏……”
“欧柏,这个名字有点耳熟……”艾薇玩味地吐出这两个字,有些责备地说,“不过我得说,欧柏先生,你是不是做得太夸张了,这样会伤害雷朋的自尊心的,它会觉得你很讨厌它。”雷朋好像听懂了艾薇的话,发出一声低沉的长鸣,像个受伤的孩子把脑袋靠在了艾薇的肩上。
欧柏努力站直身子:“对不起。”他看见雷朋,又赶紧把视线挪开,“刚才我被吓住了。”
“雷朋只是比较调皮,”艾薇轻轻拍了拍雷朋的脑袋,仿佛在安慰它,“但它并没有恶意。”
“我也没有,”欧柏咬着嘴唇说,尽力舒展眉头,“事实上我应该说很高兴见到你们,因为在此之前,我还为独自一人待在森林里感到不安呢!”
“说起来,”艾薇瞥了欧柏放在地上的背包一眼,“你为什么独自一人来到这森林里呢?要知道这样做是很危险的。”
“那只是因为,”欧柏说着苦笑了一下,“我想去的地方没有向导肯来。”
“哦?”艾薇眉梢向上一扬,颇感兴趣地问,“你想到哪里去?你是做什么的?”她和雷朋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如果你不介意告诉我的话,也许我可以帮助你。”她的笑容很迷人。
欧柏搓了搓手,他又恢复了一点自信:“嗯,让我先来猜一猜,关于你的职业,”他故作老成地打量着艾薇,实际上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女人猿泰山?丛林隐居者?”
艾薇“噗嗤”一声笑了:“你可以这么认为,其实我是一个野生动物学家,来自林尔登市。需要的时候,我偶尔也客串一下丛林向导这个角色。”
“噢,差不离!我也是来自林尔登市!”欧柏兴奋地打了个响指,好像他刚才猜中了似的,“我想你主要的研究对象是大猩猩吧?”
“不,”艾薇忍住笑说,“那只是我的研究课题之一。”她把双手抱在胸前,“现在轮到你了。”她歪着脑袋盯着欧柏:“你不像是来旅游的……从你对雷朋的反应来看,你也不会是一个野外摄影师。”她吸了一口气,“如果你是那些热衷寻找玛雅遗址的考古学家或寻宝者中的一员,那你表现得也太蹩脚了,我敢打赌你一辈子也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说完,她安静下来,等待欧柏的解释。
“考古?”欧柏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背包上,现在他开始觉得累了,“这太可笑了。事实上我对玛雅的情况知道得不多,听说古代玛雅人的天文学非常发达。”他摸了摸脑袋:“让我想想……玛雅的历法和其他地区的古文明截然不同,他们崇尚周期轮回的观念,把一年分为18个月,每个月20天,另外增加5天作为禁忌日,这是太阳历。玛雅的历法体系其实是由神历、太阳历和长纪年历三种历法共同构成的,这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一种历法……”这还是上大学时在西瑞尔的天文史课上听来的,欧柏一面回忆一面摩挲着下巴,庆幸自己不久前刮过胡子。
艾薇注视他的眼光变了:“你是天文学家?”她脱口而出。
“以前是。”欧柏尴尬地笑了一下:“我现在是天文爱好者,我想要到丛林深处去,因为那里有一个不错的观测星空的地点。”
艾薇有些不相信地审视着他:“你肯定不是一般的天文爱好者!”她这么说,朝丛林深处望了一眼,“很少有人独自到森林深处去,我想你一定是发烧得厉害。”
“的确,”欧柏自嘲地说,“我现在还觉得有点头晕呢!”他从背包里翻出一张地图,掏出指南针。“你能告诉我应该怎样到达森林深处吗?就在南边。”他有些笨拙地用手指着方向,却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楚了,“我想就是那边。”他不得已胡乱指了一下。
“如果你顺着那个方向走,”艾薇把地图拿过去埋头研究,“我确信不久以后你就会遇到一条河,河里爬满了鳄鱼。”只一小会儿她就看清楚了,重新抬起头来。“那个地方我没有去过,可我知道应该怎么走,我可以带你去。”她简洁地说,确认了方向。
“那真是太好了!”欧柏欣喜地说,从地上抓起背包,背在肩上,背包沉甸甸的。
艾薇已经在前面走了,她头也不回地说:“如果你背得累了,可以让雷朋帮你背。”雷朋就跟在艾薇的身后。
欧柏小心地跟在他们后面,和雷朋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谢谢,可我想没有这个必要。”
艾薇带着他向丛林深处走去,越往前走,林中的光线就越暗淡。参天的树木几乎将所有的阳光都遮蔽了。地上覆盖着一层层厚厚的腐烂树叶,水洼一个连着一个,许多蚊虫在空中飞舞,不一会儿,欧柏的腿就被叮出几个红肿的大包来,又痛又痒。
“大概到黄昏了。”艾薇注视着远方说。她身手敏捷,常常在林中的水洼之间跳来跳去,将欧柏甩在后面。欧柏慢吞吞地走近前去,疲惫地放下背包,想休息一会儿。艾薇看见他腿上的包块,从口袋里拿出一管药膏来递给他:“涂上这个你会感觉舒服一点。”
“该死的蚊子!”欧柏诅咒着接过药膏,察看腿上的红斑,他现在知道艾薇为什么会穿深筒皮靴了。
“进入丛林之前做足准备工作是必要的。”艾薇在欧柏旁边坐下,“蚊虫会传播多种疾病,比如疟疾、脑炎和登革热。野外的水源也不能轻易饮用,不然就有可能得痢疾和腹泻。”艾薇十分严肃地说:“最重要的是,在进入这里之前,应该注射相应的疫苗。——希望你已经做了足够的预防措施。”
“听口气我还以为你是个病毒学家,”欧柏嘟哝着,“事实上这些东西我以前可听得不少。戴蕾就是专门研究病毒的,几年来她给我注射过的疫苗多得数不清——”他突然停住了。
“戴蕾?”艾薇探寻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