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瞪我,我就瞪他,比他凶狠一万倍。伊阿宋担任执政官多年,已经习惯了被人当神明一样供奉着。像我这么无礼的小孩儿,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吧?我可不是糖和香料做成的。
1
老鲁打开电视机,调到新闻频道。
荧屏上出现执政官官邸的紫丁香花园和塞壬[1]女神像,草地上聚集了一群记者,举着摄像机和话筒,背景音嘈杂。罗塔司兰第一执政官艾尔卡司·伊阿宋在幕僚和保镖的簇拥下走上讲台。他神色黯然,一副良心备受折磨的样子。②
“首先,”他的语气凝重而诚挚,“我请求公众原谅我女儿梵妮。她的行为极其恶劣,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再严厉的谴责也不过分,但是我既没资格也不忍心去责备她,因为我自己并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我记得幼时的梵妮,纯真可爱,聪明善良,是所有父母梦想拥有的宁馨儿。我们一起生活的岁月虽然短暂,却十分美好。可是自从她妈妈去世,由于一些人士的恶意干涉,我失去了女儿的监护权,缺席了她的成长。如果那时我不那么轻易地放手,能坚守在女儿身边,梵妮绝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所以,请大家不要再谴责梵妮,她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请给她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有不满,请大家责备我,子不教,父之过。我发誓,无论面临多少艰难险阻,我也要夺回梵妮的监护权,给她一个充满爱的健康的成长环境……”
瞧他说的,好像我是个因为缺少父爱而误入歧途的问题少女,急需他伟大的拯救。天知道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我过得有多快活。
“我爸爸年轻时当过演员吗?”我问老鲁。
老鲁笑着摇头:“他年轻时就野心勃勃,一心想进入政界发展,卑微庸碌的演艺圈根本容不下他。”
“如果他当演员,拿十个奥斯卡小金人也不在话下。”
“你爸爸是个危机公关大师,”老鲁说,“不了解他的人,真可以被他感动得眼泪汪汪。他刚刚宣布竞选连任,你就闯下大祸,给他的前途蒙上阴影,可是他用仅仅五分钟的演讲,就重新赢回了选民对他的支持。”
“他真打算重新和你争夺我的监护权?”我还真有点儿担忧。
老鲁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干涉我,给我绝对的自由,允许我自立门户,在自己的房子里说一不二,默许我随意逃学旷课,不务正业,每次我闯祸,无论后果多严重,他都能摆平,从不责怪我,虽然他对我的纵容并非完全出于善意。
“至少他今年应该没空吧,要忙着竞选呢。”老鲁托着下巴说。
“要是他变成我的监护人,我就得住到他家里去,看后妈的脸色,还得受异母妹妹欺负,我可不想当灰姑娘。”
老鲁呵呵笑起来:“你知道害怕,还给我惹这么大的麻烦。说老实话,你爸爸想争监护权,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到法院告我一个‘监护失职’,我这差事就算交卸了。”
“所以你要加倍小心哦,”我半开玩笑地提醒他,“一旦失去我的监护权,你就得乖乖交出戴氏资产管理委员会主席的宝座,那多狼狈呀,简直和一国之君被赶下台没什么两样。”
他皱起眉头,想训斥我又不敢,无可奈何地说:“你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疑心太重,把我想得那样坏,好像我当你的监护人就是为了权和钱。从你外公买下第一艘船起,我就开始追随他,整整四十年,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他要是不信任我,不会任命我当他的首席律师和遗嘱执行人。我把一生都贡献给了戴家,耿耿忠心日月可鉴,到头来你却这样猜疑我。梵妮,我很难过。”
“我喜欢看搞笑片,不喜欢看苦情戏。”
“我一直把你当亲孙女看待。”
我无语望天:“好啦,老鲁,我们的合作很愉快,和伊阿宋执政官相比,我更喜欢你做我的监护人,这就足够了,你干吗非要我给你亲爷爷的待遇呢?对了,你去医院看过绿蒂了吗?她怎么样了?”我赶紧转换话题。
提起这件事,老鲁一脸愁容:“我就是从医院过来的。那孩子伤得不轻呢,手筋断了一条,即使接上,也不可能恢复如初了。挺漂亮的小姑娘,还这么小,从此就落下残疾了。”
“请最好的医生给她做手术,医药费我们承担,他们要多少赔偿,也尽量满足。”
“人家不要我们一分钱。”
我诧异地看他。
“那孩子的来头也不小,她爷爷是当今元老院院长约瑟夫·方亭。”
“约瑟夫·方亭是何许人也?”
“咱们罗塔司兰的每一项政府决议都要经过元老院的批准方能生效。元老院由三十名年高德劭者组成,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有资格参选,一旦被选中就是终身制。元老院院长算是这个国家的二号人物了,连第一执政官有时还要看他的脸色呢。”
“他是不是很难缠?”
老鲁叹了口气:“绿蒂是他唯一的孙女,心肝宝贝,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伤成那样,方亭院长不心疼死才怪呢。听说他暴跳如雷,嚷嚷着要去法院告你,追究你的法律责任呢。他真要是得逞了,你就得进少管所了。”
我绝对相信老鲁手眼通天,无所不能:“不管他怎么嘚瑟,你都有本事给他顺毛,是不是?”
“别太乐观。这老头子倔得像头牛,软硬不吃,出名地难对付。我约了他明天见面,讨论善后事宜,心里真是一点儿底儿也没有。梵妮呀,拜托你注意下,欺负人也要看对象,不是什么人咱们都惹得起。”
我笑着承诺:“知道啦,以后吃柿子拣软的捏。”
他抬手看看腕表,惊叫了一声:“哎呀,再耽搁就晚了。”“什么晚了?”
“这两天头晕晕的,怕是又要犯病,我约了医生五点钟来家里做身体检查。”说着,他吃力地站起来,拿起拐杖。
我搀扶着把他送到台阶下:“身体要紧,就不留你吃饭咯。”“你今晚有别的饭局吗?”
“没有啊。”
“那不如跟我回家吃顿便饭吧。我孙子从国外回来了,要在罗塔司兰小住几天,我介绍你们认识。其实你们小时候还在一块儿玩过,他和我同名,平时我们叫他小鲁,比你大三岁,个子已经蹿得比我还高,你见了他一定认不出了。”
我“哧”地一笑:“算了吧,我对他没兴趣,将来也不想和他谈恋爱。”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别装了,你不就是想让我们俩多接触,青梅竹马地培养感情,我长大了好嫁给他,戴家的财产就姓鲁了。”
老鲁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戳我的脑门:“说你疑心重,你还不爱听,多好的心意都会被你看成居心叵测。听你这么一说,我还得嘱咐小鲁,以后见了你绕着走,千万别在你跟前晃,免得你怀疑我们用‘美男计’骗你的钱。”
“瞧瞧,诡计被我戳穿,恼羞成怒了吧?”
车子发动后,他隔着车窗若有所思地看我:“还别说,你这小魔星,论心机做派,还真有几分你外公老船王当年的风范呢。”
2
我很好奇老鲁和约瑟夫·方亭谈判的结果,但是第二天一整天都没听到他的消息。到了第三天早上,我那久违的爸爸忽然驾临庄园。看见我,他就像看见了怪物,吃惊地退后两步,指着我问马修管家:“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
我莫名其妙地朝落地窗之前的金漆大镜里张望了一下。
那时我刚从床上爬起来,急着探明不速之客的来意,没有更衣梳洗就匆匆跑下楼,身上只穿了件宽松的白色棉布睡袍,光着脚,乌黑的卷发乱蓬蓬地垂到腰间,仅仅是不修边幅而已,还没到有碍观瞻的地步吧?
马修管家笑着说:“小姐不出门的时候,打扮很随意的。”伊阿宋摇头:“我是说她的精神状态,你们难道没看出不对劲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叉起腰,不爽地大声问。对爸爸,我本来就没什么好感。如果他上来心肝宝贝父女情深一番,我还能维持表面礼貌。八百年不见一回面,一见面就暗示我精神有问题。简直可恶至极!
伊阿宋不悦地皱眉:“冷静,控制好情绪。”
我无语了。明明是他在挑衅嘛。我搜索大脑中的词汇库,各种恶毒的骂人话争相往外跑,我努力地将这些话压在喉咙里,用眼神表达愤怒。
“小姐,这是你爸爸,不可以无礼哦。”马修管家提醒我。
我回他一句:“去死!”
马修管家抬手擦汗:“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劲啊。”
一个人蠢到这种地步,真该去死了。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像一只被冒犯的小刺猬,浑身的刺一根根竖起,对着入侵者开火,“谁允许你进庄园的?未经许可擅入私人领地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他从容地问:“哪条法律规定做爸爸的不可以来看女儿?我记得今天星期六,刚好是法院规定的探视日。”他上下打量我,有些感慨地说:“梵妮,你长大了,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我。”
“谢天谢地,我可没打算像你。”
“而且,你完全遗传了你妈妈的脾气秉性。”
“那有什么不好?”
“你知道她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
虽然我对妈妈的印象不深,谈不上有感情,但是也不喜欢她被别人,尤其是被我讨厌的人议论:“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是你害的。”
伊阿宋很惊讶地问:“是老鲁教你这么恨我?”
“是,快去找他算账。”
他一瞪我,我就瞪他,比他凶狠一万倍。伊阿宋担任执政官多年,已经习惯了被人当神明一样供奉着。像我这么无礼的小孩儿,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吧?我可不是糖和香料做成的。
这招不灵,他做了次深呼吸,换了一副温和的口气说:“我们父女之间有误会,应该坐下来谈谈。”
“有这个必要?”我看着他,不确定地问。气氛太诡异,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即使我是杀人犯,”他说,“也该给我一个辩解的机会,是不是?何况我是你爸爸,是你唯一在世的亲人,和你骨肉相连,血浓于水。你可以有一万个理由恨我,我却找不到一个借口不爱你。”
过去十年间,我听了太多不利于他的一面之词,也许是时候该听一听他自己的说法了。我屏退众人,把他带到小书房,关上门。我背倚着门,与他默然相望。上次父女独处是在何时?貌似还是我不解世事的时候。
他走过来和我拥抱,亲亲我的额头。我仿佛又回到了育儿室的高栏小床上,儿时的记忆扑面而来,温暖明亮得令人眷恋。我记得他身上的香烟气息,记得他这张优雅迷人的脸。每个女孩都梦想拥有这样一个卓尔不凡的爸爸。
“为什么你这些年来对我不闻不问?”
他的语气变得伤感起来:“倘若我当年努力一把,取得你的监护权,这样我便有资格支配你的财产。人家会说,他并不是真心爱孩子,他是为了钱,就像我娶你妈妈,没人相信我是出于真爱。我是个骄傲的男人,我有自尊,受不了总是被人这样议论,也害怕这种议论破坏我们的父女亲情。所以,在你成长的过程中,我宁愿和你保持距离,想等你长到适当的年纪,再跟你解释我的苦衷。”
老鲁说得没错,这个男人巧言令色,天生有蛊惑人心的魔力。我暗暗提醒自己,要小心,千万别让他绕进去。
“你真的爱我妈妈?”
“玛德琳聪明漂亮,才华横溢,即使没有亿万身家,依然配得上世间最优秀男子的爱慕。”
“那为什么会有后来的事?”
“她生了很严重的病。”伊阿宋犹豫地说。
“酒精依赖症?”
“不,她喝酒是为了缓解病痛。”
“什么病?”
“一种癔症,通过基因遗传,起初的症状是躁郁,逐渐失去理智,最终彻底发疯。你出生之后,她便开始发病。为此,我咨询了专业的医生。医生说,这种病可以通过手术治愈,越早越好。然而,你妈妈拒绝接受治疗,甚至不承认自己有病。不仅如此,她还对我起了戒心,将我赶出公司董事局,从遗嘱上划掉了我的名字。还有很多其他让我伤心的事。梵妮,一个巴掌拍不响。她死的时候,老鲁正在起草我们的离婚文书。”
我忽然觉得口干,拿起杯子喝水,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杯沿磕在牙齿上发出响声。我强装镇定地说:“我妈妈已经死了,随你怎么编排,她都不能从坟墓里爬出来和你对质。”
“我并没有指责你妈妈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
“你刚才说,那种病通过基因遗传?”
他依旧言之凿凿:“你可以查一下你外婆的家族病史,她家祖上有好几个亲戚进了疯人院。”
“你的意思是说,我也可能遗传了这种致病基因?”
直到这时,他才暴露自己的真实来意:“现在医学技术非常发达,对这种病的研究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我认识一位医生,是这一领域的专家。如果你愿意,可以请他给你做检查。一旦发现你携带致病基因,就立即启动相关治疗。”
“是精神科医生?”我问。
他笑着说:“精神病也只是一种普通疾病,就像肺炎或者胃溃疡,治好了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自从射箭事件发生后,我就觉得你可能有精神障碍,需要看医生。讳疾忌医是不对的。别怕,有爸爸呢,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我愤怒至极,把杯子狠狠地朝他丢过去:“你才是疯子!”他一晃身躲开,泼出的水淋湿了他的黑色西装外套,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擦拭,一边说:“梵妮,我知道这个事实很残酷很可怕,但你必须接受,我可不希望你重蹈你妈妈的覆辙——”
我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一个人,这个人还偏偏是我爸爸。为什么他不像妈妈一样死了,让我做个彻彻底底的孤儿?那样的话,我肯定会比现在快乐。我无法再忍受他的嘴脸和声音,一秒钟都不行。我拉开门就冲出了房间。
屋外的景象吓了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