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花古堡里,围着游泳池搭起了一顶白色的帐篷。
帐篷内,乐队正演奏一支快节奏的曲子,熟悉伊萨卡[1]音乐的人都能听出,那是一支古老的伊萨卡儿歌。
嘉宾们受到音乐感染,拍着巴掌,跳起欢快的踢踏舞。人群中你可以认出许多T台、顶级时尚杂志和大银幕上的熟面孔,他们身着定制的艾美洛炫美小礼服,意气风发,光彩照人。
艾美洛家族举办的宴会以奢华高端著称,有幸出席者均感到无上荣幸。
乔治对小妹妹阿拉贝拉的溺爱举世皆知,每年7月7日阿拉贝拉生日这一天,都花费巨资举办盛大的庆祝会。那些想要给这位当今时尚界最负盛名的年轻大师留下好印象的人们,忙不迭地赶来巴结。
自助餐台上摆满各式美食,由顶级餐馆的名厨亲手制作。另一张大理石台上则供应各种冰镇饮料,任客人取用,因为许多宾客还是未成年人,所以没有提供酒精饮料。
蜜桃点缀的蛋糕太过巨大,只能摆在泳池正中架起的台子上,有许多身着艾美洛S系列泳衣的侍应生,站在绿松石色的浅水区,等待着客人想吃蛋糕时,游过去切蛋糕。
帐篷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宴会主人阿尔弗雷德赶忙出去看。
阿尔弗雷德是艾美洛家族的次子,乔治的二弟,如今担任艾美洛工作室的挂名CEO(首席执行官),家人和朋友一般都亲切地喊他“阿尔菲”。
阿尔菲的相貌具有典型的艾美洛家族特征,颀长身材,浅金色头发,翡翠般浓绿的眼眸。然而,不同于乔治的张扬与桀骜,阿尔菲天性温和低调,不喜欢抛头露面,像一抹淡淡的影子,默默地为家人服务。
只见几个男仆抬进一只集装箱似的礼物盒来,放在帐篷门外的草地上。之所以喧哗,是因为礼物盒太大,无法抬到帐篷里去。
“这是什么?”阿尔菲问。
管家答:“伊萨卡的亨利王子送给阿拉贝拉小姐的生日礼物。”
亨利是伊萨卡末代国王的外孙,伊萨卡君主制被推翻后,国王流亡到罗塔司兰。亨利在罗塔司兰出生,虽然年方十四岁,但已经是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因为艾美洛家族也来自伊萨卡,是王室的远亲,所以两家有些来往。
“里面装的是什么?”阿尔菲又问。他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远房表弟,所以根本没有邀请他。
管家笑着说:“不知道呢,亨利王子不肯说,只能等阿拉贝拉小姐拆礼物时再见分晓了。”
阿尔菲无奈地耸耸肩,吩咐管家:“不要往帐篷里抬了,先放到大屋地下室库房里去。”转过身来,却见他的女朋友荔枝慌慌张张地跑来,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阿尔菲,阿尔菲!”
阿尔菲把她拉到身边,奇怪地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刚刚接到猩红大道派出所的电话,他们说——他们说乔治哥哥遭人枪击。”
阿尔菲掏出手机,上面有五个未接电话,正要按回拨键,一个电话已经打了进来,是乔治的助理埃德蒙。
“阿尔菲!”埃德蒙在那边语无伦次地说,“我亲眼看到她朝乔治开枪,亲眼看到她跑掉,我赶紧跑过去,她已经消失在人群中,哦,阿尔菲,你没看到乔治的样子,真是——”
“埃德蒙,你现在在哪里?乔治的情况如何?”阿尔菲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冷静地问。
“在慈仁医院,乔治在急救室,我觉得情况不太好,看医生的脸色就能看出来,哦,可怜的乔治——”埃德蒙又开始崩溃了。
阿尔菲说:“你不要着急,我马上就过去。”
“请你一定要快啊。”埃德蒙催促,又说,“刚才有很多行人用手机拍了现场图片上传到网络上,电视台也在报道这个事件,你注意通知公司公关部和新闻部准备好应对措施。”
这句话倒提醒了阿尔菲。
“糟了!”阿尔菲一拍脑袋,“阿拉贝拉也许在玩电脑呢,如果她看到那些血腥的图片,不知道会被吓成什么样子。”挂掉电话,他飞快地朝桃太屋的方向奔去。
桃太屋坐落于桃树林中,是一座带山墙的小木屋,四面围着一圈桃红的木栏杆。艾美洛家族迁入橘花古堡后,阿拉贝拉不习惯大屋华丽深邃的房间,夜晚总是做噩梦。于是,乔治请人给她建造了这栋小房子。
阿尔菲跑进起居室,发现阿拉贝拉就站在电视机前。
屏幕上,新闻主播正用一种庄严肃穆的声音宣布时装设计大师乔治·艾美洛的死讯。
“阿拉贝拉。”阿尔菲慢慢靠近她,把手搭在她细瘦的肩上,“妹妹。”
阿拉贝拉转过头看他,她的表情极度痛苦,可眼睛是干涸的,没有一滴泪,声音也很镇定,指着电视上播放的现场录像说:“你瞧,那么多的血,都是他的血。”
阿尔菲用手蒙住她的眼睛,轻声说:“那不是血,是修罗牡丹的花瓣。”继而安慰地亲亲她的额头,把她领到隔壁房间,让她在一张纯白藤编长榻上坐下来,自己则在她身边单膝跪下,与她平视,仍然握着她的手。
“感觉像做梦一样。”阿拉贝拉浑身发抖。
“噩梦。”阿尔菲说。
“那个人为什么要杀害乔治?”
“我不知道,”阿尔菲说,“但是有一点我很肯定,这一定不是乔治的错。乔治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没有仇家。”
“阿尔菲,我好难过。”
“那你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阿拉贝拉却摇摇头,“眼泪不能表达我此刻的悲哀。”静默片刻,她又说,“我再也不喜欢修罗牡丹了,再也不要看到那种花。”
警察没费什么力气,就抓到了行凶的女孩儿。当时她手握一支甜筒冰激凌,在猩红大道上艾美洛旗舰店的橱窗前流连,乳白色连身裙上犹有枪击乔治时染上的红尘似的血点。
据她的家人说,这个女孩儿受精神疾病的困扰,一直在山田病院接受治疗,不知怎么跑了出来,竟做下了这起惊天血案。
因为这个缘故,法院最终裁定她免于刑事责罚,交回病院看管。
艾美洛家族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并不关注破案的进展,也没提出抗议。毕竟,惩治凶手并不能唤回他们亲爱的乔治。他们的心胸已经被悲伤填满,没有空间容纳仇恨。
乔治的葬礼于7月14日举行。
过去的一周,乔治遇刺的新闻占据了各大媒体的头条,世界各个角落都在哀悼这位年轻大师的猝然离世,这个以生活奢侈闻名于世的家族再度被置于聚光灯下。
然而,艾美洛家族无意借亲人的死博取公众关注,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请求,只邀请了少数至亲好友出席葬礼。
来宾包括乔治生前的首席助理兼得力助手埃德蒙·舒尔茨,顶级时尚杂志《Chic》的主编意达女士,卡若琳·卡叶等超级名模, ;以及艾美洛品牌的众多私人主顾和零售业主顾。
最引人注目的是梅屋百货公司的女掌门人林婉芬女士和她的儿子梅小蘅。从艾美洛工作室建立初期开始,梅屋百货公司就是他们最大的零售业主顾。梅屋家族和艾美洛家族一直是最亲密的合作伙伴。梅小蘅是一个清瘦俊雅、风度超群的少年,年纪轻轻就已经担任梅屋百货公司的时尚总监。
除此以外,阿尔菲还邀请了家中那些伊萨卡血统的老仆人。这些人世世代代为艾美洛家族服务,在伊萨卡君主制被推翻后,背井离乡追随这个家族来到罗塔司兰,无论它衰落还是兴旺,都不离不弃。
艾美洛工作室的全体员工也出席了葬礼。
当阿尔菲代表家族成员致悼词时,许多员工都伤心落泪。乔治是一个慷慨的老板,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员工,记得他们的生日,赠送他们昂贵的礼物,关心他们的私人生活,在他们遭遇困难时伸出援手。
相比之下,艾美洛家族成员表现得极为克制。他们的悲痛显而易见,但眼睛是干涸的。这是一个经历过重重磨难的家族,类似的悲剧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二十年前,他们逃离兵火焚城的故乡,世袭的爵位和财富全都随着王权的瓦解灰飞烟灭。登上罗塔司兰的白金海滩时,他们仅剩身上的衣服和几件零碎的首饰,寄住在富贵亲戚的屋檐下,遭人白眼。
就在那时,全家视如珍宝的小女儿芙洛拉忽然染上脑炎,在医院住了仅仅一周就夭折了。
买下橘花古堡后,乔治和阿尔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芙洛拉的遗骨从公墓迁到庄园橘树林内的新家族墓地里。橘树是伊萨卡的象征。芙洛拉长眠于此,一定能在风清露白的晨夕,闻到属于伊萨卡的馥郁橘花香。
如今,乔治的墓穴紧挨着芙洛拉。两度白发人送黑发人,艾美洛侯爵和夫人的心情可想而知。按照风俗,众人把白玫瑰搁在棺椁上,便可以离开了,以免听到填土的声音更加伤心。
正当此时,一个老太婆突破佣仆的层层拦阻,挟风快步而来。
她看上去七十来岁,留着波波头,核桃皮般皱缩的脸上有一只巨大的鹰钩鼻,一双金色眼眸炯炯有神,身材瘦削,裹在一袭小黑裙里,像一只瘦版老猫头鹰。
认出她的身份,大家都大吃一惊。
转瞬之间,老太婆已经走到近前,用目光清点了一下在场人士,笑着说:“哎呀,大家来得好齐全,好像只把我一个人漏掉了吧?”
她的表现就好像那个没被邀请参加睡美人生日宴的邪恶巫婆。
阿尔菲赶忙迎上去,朝她伸出手说:“你误会了,仙仙小姐。今天到场的都是艾美洛家族的至亲好友,我们并没有邀请圈内的设计师,所以绝对没有故意忽略你的意思。”
仙仙仰起头,不屑于同他握手,轻哼一声:“除了我和棺材里的那一个,还有谁称得上是真正的设计师呢?”
她说得很狂妄,在场的人却不得不承认,她的话并不夸张。
仙仙·傲琦,当今时尚界第一女装品牌“傲琦”的创始人,公认的霓裳女王,统治高级定制[2]世界长达五十年,她的芳名就是奢侈女装的代名词。过去半个世纪,有勇气有能力挑战她至尊地位的人,唯有今天葬礼上沉默的主角——乔治·艾美洛。
阿尔菲好脾气地说:“我暂且把你的话当成是对乔治的恭维。”
“小子,”仙仙摆弄着一枝白玫瑰,斜睨他一眼,倨傲地说,“我今天和你浪费的唇舌,已经足够荣耀你后半辈子,现在请你闪开,让我和你哥哥告个别,哀悼一下他的死,以及艾美洛工作室不可避免的衰亡。”
“你说什么?”阿尔菲变了脸色。
仙仙笑起来,冷厉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以为你们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工作室是万年不朽的基业吗?没有了乔治,我敢说不出三年,它就会从时尚界彻底消失。”
“你凭什么这样说?”阿尔菲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
仙仙来到乔治的棺椁边,庄重地一鞠躬,把玫瑰摆了上去。
乔治的棺椁是名贵的铜棺,上面覆盖着成百上千枝白玫瑰,映着才挖出的鲜润的黄土和橘林的森森碧翠,春雪一般纯洁娇艳。那个意气风发的天才设计师的生命,也像春雪一样脆弱易逝。
仙仙孤傲的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悲伤和惋惜。
“凭什么?”她重复阿尔菲的问话,淡淡地说道,“凭我在这个行业里打拼了五十年,称霸了五十年,曾经的前辈无一不向我屈尊低头,曾经的对手无一不成为我手下败将。我见证了时尚界过去半个世纪的沧桑变迁,我有资格预言你们的工作室命不长久——”
“闭嘴!”
一声稚嫩的斥责堵住了她的乌鸦嘴。
葬礼的来宾早已被仙仙的王者气概震慑住,这时方从怔忪中回过神来,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那个出言不逊者。
只见阿拉贝拉满脸怒容,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一步步朝仙仙走来,翡翠般的绿眸像是要燃起火焰:“你这个可恶的老太婆,是不是活得太久了,记忆力减退,把小时候接受的礼仪教育全都忘光了?今天是我哥哥的葬礼,我们一家人失去至亲,正是最痛苦的时候,你却像邪恶的巫婆一样不请自来,诋毁我哥哥,诅咒艾美洛工作室,我绝不容忍你。请你马上离开,否则我就叫男仆把你绑起来丢出去!”
说完,她还把仙仙刚才放在乔治棺椁上的那支白枝瑰捡起来,狠狠地扔到仙仙身上。
见到这一幕,大家都倒吸一口凉气。
仙仙也目瞪口呆。活了七十岁,统治时尚界五十年,她都不记得上次有人对她高声说话是什么时候了。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当着众多名流的面,被一个黄毛小丫头羞辱。
“你——”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阿拉贝拉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胆敢对我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