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七月里凉川城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傍晚时分,小山形的瑰色云团在地平线上堆积,万物勾勒烫金轮廓,包括这幢老旧的让人疑心明天就会有施工队上门的公寓楼。
夏空端着凉茶心满意足地站在其中四楼二号的露台上,上个月租好的住处,虽然破的可以,好在有低的不像话的价格和不错的观景做安慰,不用打工得太辛苦。
旁边忽然传来窸窣声,夏空扭头,见隔壁那位“神出鬼没”的邻居正举着望远镜自西向东环视。自从来了凉川,她身边怪人层出不穷,不差这一个,眼下苦恼的只是要不要打个招呼再聊几句诸如“晚饭吃了没”的客套话,但鉴于以往经验,她自认为还是选择视而不见更礼貌。
正要回去,“神出鬼没”邻居的焦距意外地定格在她脸上,连带定住她的动作。夏空有些尴尬,有种被抓现形的微妙感,下意识地竖起手掌打算补个不知会被放清晰多少倍的招呼。对方却移开了望远镜丢到一旁,抓起另一样物件架到肩头,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大脑有一刻是空无一物的白,神经中枢缓慢地将那个黑色纤长的影像传递进去。夏空眨眨眼,依旧无法直视对方的眼睛,只是焦距变准星,直觉瞬间冲破麻木倒灌到四肢百骸,连发根都恐惧地起立——枪!
然后……
时间倒回一个月前。
六月的凉川城正值旅游旺季,成团杏朵挤满还余春韵的夏城,粉云霞蔚,在火车轨道两侧也不遗漏地植满,花瓣伴随进站的期待与紧张一并散落,漫开馥郁芬芳。
夏空抱紧背包,缩在角落偷偷做着深呼吸。有生以来首次独自离家,并且即将面对异乡人的最大挑战:思乡,融入新环境,结交新朋友。光是想想就沮丧得恨不得马上跳车,或者可以藏到行李架上好运地不被发现,再跟着火车一起回去?不过就算回去,也会被父亲一拳揍回来吧。
自从被凉川高中录取,父亲比自己这个当事人还高兴百倍,总的说来有机会去凉川高中那样的重点学校是有点儿值得骄傲,但每天都强迫来自家特产店的客人听他背录取通知书还是太夸张了吧!
被这种强大的期待助推,夏空终于还是从车站越过车水马龙撑着到了提前订好的租房。虽然对掉漆的墙壁和随处的涂鸦有些失望,但见到室友后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短发的漂亮女孩,身形高挑,只是当她面无表情斜撑门框,用那双似乎比常人黑两个色度的眼睛盯紧她,冷气四溢地问“有事吗”时,夏空疑心只要她敢说一个“不”字,就会被当场赶走,有关“跟合租室友快乐地在厨房忙碌”的美好构想也随之支离破碎。
直到夏空整理好房间办齐一切手续,两个人连半个标点的交流都没有,并且这种对面不相识的关系维系了一整周,大部分原因是室友一天里几乎二十三个小时不在。那时夏空已经开始能脱离地图找到超市,并准备在正式入学前找到合适的打工地。
环境安稳自然渴望人际交往,“远亲不如近邻”是父亲再三叮嘱的众多生存法则之一,室友太难啃,留着日久见人心,还是从隔壁下手现实。
夏空当机立断买了食材,小火慢熬一锅浓汤,下勺轻搅时忍不住露出得意的微笑,生存法则之二:收买心先收买胃。
可惜她忘了法则三:事与愿常相违。
当她满怀期待端着收买工具敲响那位入住后还不曾会面的邻居家门,里面先噼里啪啦乱响一气,接着紧贴门边传来一道冰度毫不吝于室友且混杂威胁的声音:“谁?”
“我是上周隔壁搬来的邻居,晚饭煮了汤给您送来,可以开门吗?”
“不可以。”连借口都不找的回绝狠狠砸在夏空的头顶,枯叶被旋风卷起,萧瑟万分。
“……打搅了。”爸爸对不起,我真的尽力了,但在凉川想交个朋友显然比全世界任何地方都难。
“等等。”意外的峰回路转,“我不方便开门,把汤放在门口吧。”
“什么?”夏空惊诧地回望仍旧紧闭的房门。“不是送汤吗,喝完了碗会还给你的。”
“欸?好啊!真是太谢谢了!”这种兴奋堪比中了五百万,还是彩票丢了又在街上捡回的那种,直到回去一鼓作气扫完整间屋子才后知后觉回神——究竟该谁谢谁啊!还有,那才不是什么碗而是她煮饭的锅啊!
好在还有夏爸的法则四补救:否极永远泰来。
当晚,夏空在台灯下咬着笔头从报纸上挑选应聘广告时,阳台上忽然传来异动。对于室友不在的少女来说这绝对是致命信号,夏空几乎条件反射地一把握住新买的棒球棍,顺便在手机上按好110以防不测。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探手扶住门锁,猛地扯开嗓门大吼:“谁——啊?”
身着迷彩外套半个身子挂在阳台栏杆上的竟是室友,显然被突来状况吓住,好在扶得够稳。
“你,你怎么在这儿?”夏空丢了棒球棍慌忙蹿过去,室友搭在她手臂上轻盈地跳进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灰,“抱歉,我忘记不是自己住了。”
“所以……你是打算要跳楼吗?你怎么过到这边的?”
“不是跳楼,是刚爬上来,没带钥匙。”
“哦吓我——等等,这是四楼吧,你爬上来?”
室友对她不理不睬,径直出了房门,又探回头问:“你煮了汤?”
“嗯?”夏空大脑回路,想起晚上盛出一半放在餐桌上忘记收,连忙说,“抱歉我这就……”
“可以喝吗?”被突兀拔高的声音打断,室友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眼睛里往日寒冰化为直白渴望,虽然离了几米远却比近身在前还有压力。
那种“你敢说不你就死定了”的感觉又来了。
“当,当然……”
室友动作飞速却毫无声息地喝汤时,夏空借机与她进行短暂交谈,虽然大部分是她自我独白,好在终于得知了室友叫“穆凉”,更大的收获是室友听她说到想打工时停下来:“服务员可以做吗?”
“没问题啊!”
“我知道附近一家甜品店在招聘,要去吗?”“真的?”
就这样一锅汤神奇地打破了凉川交际圈的坚冰,并为她带来金钱。
对了,隔壁那家伙在第二天把锅刷干净放在了门口,并且一周后夏空终于有幸一睹这个只闻其声的人——
和自己年纪不相上下的眼镜少年,行色匆匆根本来不及看清脸,但他身上穿着的,绝对是她即将进入的凉川高中的校服。
应聘当天夏空拿着穆凉给的地址,不到十分钟就找到了那家甜品店。窗明几净,甜腻飘香,老板是个好看的年轻人,笑容仿佛经过严密计算才达到这种令人百分百舒心的弧度,穿衬衫系围裙的样子让任何年龄段的异性都忍不住设想他出现在自家厨房的画面,哪怕是一头新雪一样银白色的头发也丝毫无法让他“好好先生”的形象打折。
“你是夏空?”不等自报家门就叫对对方名字的行为绝对是让好感飙升的最佳方式,当然跟踪狂除外,“我听小凉提过你,如果不嫌弃明天就来帮忙怎么样?”
这种不可理喻的成功甚至超过了她从花痴行径中抽离出来的速度。被24K纯金馅饼砸死也不过如此吧,用力鞠躬致谢时夏空感激地想。那时她还不知道一个月后的自己会遭遇不测。
不过这一个月内的回忆都是愉快的。离正式入学还有些时日,夏空完全可以做全天工,小店的生意不忙不疏,看得出大半女性对老板的兴趣超过甜点,老板对所有人都是统一的笑脸,好像批量生产过的面具,每天用一张,同样又崭新。
“对所有女人都一样好的男人才是全世界最无情的人,千万远离!”这是升入初中后,因为家长会上老师提到早恋问题,夏爸如临大敌失眠整夜后做出“让你提早学会看清男人真面目”的决定中的某一课。
但现在人家只是老板不是恋人,所以并不需要远离,而且她也属于“所有女人”中的一个,下班前被塞上大包点心的福利简直直击命门。
“不好吧,您肯聘用我就已经很感激了!”第一次时夏空慌忙推辞。
“没关系的,卖不掉也会扔掉,很可惜啊。”老板挂着招牌微笑,将好意用轻描淡写的方式传递。
回去后打开包装精致的盒子,其中整齐排列的高级西点放在冰箱里可以存很久,卖不掉也根本不用扔掉,明白过来的夏空差点儿情绪失控泪奔,幸好被推门进来的穆凉阻挡。
“饭好了吗?”她靠在门边,脸上有疲色,但眼里仍燃烧渴望——自从煲汤事件后,夏空莫名成了主厨,每次两个人碰面都会以“有没有饭”的问答作为招呼方式。偶尔做太多也会为不清楚模样的邻居带一份,放在门口,第二天再收回餐具。穆凉则负责采购,周末拎回的满袋食物能塞爆冰箱,完全猜不出她是怎么爬上楼的。
不出钱只出力让夏空颇为愧疚,她试探地提出AA制方案。
“你根本没钱吧。”穆凉快速扒饭的空当说。虽然是事实没错,被人直白戳穿还是很窘迫,夏空硬着头皮说:“我,我还承担得起!”
“不必,你付钱了,我就要出力,但我根本不具备做饭技能,所以拜托请维持原状。”穆凉放下筷子起身,居然行了九十度大礼。
“欸?”夏空差点儿掀翻椅子,“不用这样啦!举手之劳!”
“对我来说,食物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事。”穆凉面无表情地说。
对于这位可移动冰柜式而每次吃饭又会露出小孩子渴望糖果表情的室友,夏空完全没有应对能力,只能听之任之,遗憾的是多天的餐点交流时间,除了她的名字外并没获得任何新信息,包括年龄与身份。
夏空立刻呈上所有的免费点心:“一起吃吧!”
穆凉换好拖鞋走过来,歪头盯了半晌,冷不防从怀里摸出把刀。
“怎么了?”为了得到全部要灭口?
只见她动作娴熟地将巧克力那块飞速分割,插起其中一块送到嘴里,虽然仍没什么表情,但微眯的眼睛轻易出卖了她的好心情。
“很好吃吧,老板送的。”夏空舒口气笑说,谁知不等她话音落地,对方已经以迅雷之速冲到卫生间,隔着水流还是可以听到不愉快的呕吐声。
“怎么回事?味道不对?蛋糕坏了?”状况突发,夏空慌忙跟上,正要开门,却被里面的人抢先。
“没有。”穆凉用毛巾擦着嘴语气淡淡,这是话题终结的意思,夏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鉴于她这位室友全身都是谜的状况,这点儿小事就忽略不计了,不过随身带刀的行为终归惊悚,或者,和她的职业有关?
所以,她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被行踪不定的室友,行踪更加不定到比邻数周仍没看清脸的邻居,以及贴心的老板(对不起,女生太容易被好看的脸和甜点收买)陪伴,夏空终于在这座简直需要一生来通关的生存游戏之城里获得了第一枚奖章——居住一个月还活着,暂时。
一个月后的这天,天朗气清,与甜味相处整天,老板忽然说可以提前回去,虽然喜欢这份工作,但预料外的休息还是颇令人愉快。脱掉围裙,洗手,和老板道别,夏空推开店门,春风和煦,卷来杏花芬芳,她深深呼吸,开始考虑晚餐,如同任何一天一样。后来她也曾想过,如果那天老板没有给假,或者她被交通再多堵一会儿,是不是一切就可以避免。
遗憾的是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至少那时没有。
让我们将时间快进,夏空走出店门,回家,端出冰箱里的凉茶到阳台上放风。然后,被邻居拿枪瞄准,定格。
没错,就是这一刻。
她直视漆黑枪口,吓得头皮发麻,然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她再度睁开眼时,视野里的画面还是很奇怪,眨眼,对焦——不是视觉误差也不是没清醒,而是与自己不到十厘米距离的,果然是一张笑容灿烂的陌生男生的脸,并且挥了挥手,配上一句:“嗨。”
下一秒钟,夏空凄厉地叫着“啊啊啊”,飞身蹿起。
“我果然受了‘搭讪无能’的诅咒吗……”陌生人一脸沮丧。
“你是谁!你想干吗?”夏空语速飞快,磕磕绊绊摸索着找门。
“小姐请别害怕,我并不是坏人,我——”
“所有坏人都是这套说辞,快放我出去!不然我喊了!”夏空缩在墙角,防备地死盯眼前穿着印了二次元少女大头像的T恤,头发是轻佻的金色,却好意思说自己不是坏人的家伙。
那家伙苦恼地以手撑额:“阿泽,帮帮忙啦,我是真的不擅长和被绑来的少女搭讪。”
阿泽?夏空顿了一拍,僵硬扭头,对角线那端的桌边,闻声转过来的椅子里的人叹口气放下遮脸的书——年纪相仿的少年,戴着眼镜,一派平静的神色,因距离而略显模糊,因模糊而越加熟悉。
那是……夏空倒抽冷气,有枪的邻居!所以,他们是一伙的,因为被撞破行径才抓了自己?谁来告诉她,现在说“我没看清你们的脸不会有威胁”还是否来得及?他一步步走近,夏空一寸寸后缩,可惜没有穿墙能力。
“我,我给你做了几次晚饭,记得吗?”她试图唤起对方的怜悯人性。
“给我做过几次晚饭的小姐。”持枪邻居停步探身,阴影笼罩,俯视的眼神让夏空疑心自己其实根本没被他当作活物,“可以稍微安静一点儿吗,被灭口就糟了。”
“……”夏空整个人都僵住了。
“好了,你继续。”他轻飘飘地把主位让出,继续沉浸于书海。
“终于发现比我还不擅长搭讪的人……不过不管怎么说,”金发坏人重新仰起讨嫌笑脸,“我们可以冷静地交谈了。”
当然,所谓“冷静”地交谈仍是以夏空缩在角落的姿势进行,但能交涉总比被一招毙命好。
“先从自我介绍开始。”很满意这种不对等的状况,坏人快步绕到场中,夏空被迫看去,这才注意那里排列一串电脑屏幕,颇为高级与震撼,还来不及多想,坏人已拖出键盘敲了几下,两道银光从顶端屏幕射出,依次点亮,直到在中心交会,“当当!我的名字!”
“……叉?”夏空犹豫地读出上面的符号。
“是X!未知数!不解之谜!男人维持魅力的本源!”
“对不起!是……英文名?”“中文,我姓艾,名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