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入秋后,天气异常闷热。午后黑云滚滚,不知怎的,竟下起雨来。我从北镇精神病院出来,被彻底淋了个透湿。
在烟雨朦胧中我回头望去,现在是午休时间,一个个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精神病人在二层红色洋楼的走廊里缓慢移动。他们目光呆滞,嘴里时不时地念念有词,活像是游走的怨灵。
而不久前,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吕诺?”
不用回头看,我也知道此刻叫我的人是卢生。虽然他的话语里难得带有了不确定性,语气和语调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可卢生的声音我是至死都不会忘记的。在无数个夜里,卢生的嗓音像是一根根细小的牛毛,在我心脏最脆弱的地方狠狠刺下,怎么都拔不出来。
那个我爱了好几年的卢生,那个我恨了好几年的卢生。那个让我又爱又恨好几年的,卢生。
精神病院的生活不止将我的脾气秉性打磨干净,连我的身材外貌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三年前住进来的时候有一百六十斤肥肉挂在我一米六五的身高上,胖得完全看不清楚五官。因为过于肥胖,我圆圆的脸总是看上去油腻腻的。
而如今,我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上次精神病院体检时,我只有三十八公斤的重量,还没有医院食堂的一袋大米沉。照镜子时,我甚至时常会认不出镜子里眼睛大得发空的女人是谁。
三年未见我的卢生会发出这样的疑惑,我一点都不奇怪。
我动作迟缓地转过身来,雨水顺着发丝流进眼里。脸型瘦削,身材伟岸。高挺的鼻,细长的眼,嘴角总是会若有似无地扯出刻薄的弧度……大雨中,卢生俊俏的面容也跟着变得模糊。
卢生也没有打伞,雨水打湿他的头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稍显邋遢。一辆崭新气派的车停在他的旁边,雨刷没有关,车灯也一下下地打着闪。
水雾弥漫,卢生静静地盯着我看。在一起生活了几年,卢生的脾气我还是了解一些的。就像现在,他在等着我像以往那样跑去找他。
跑去找他,跑去爱他。跑过去被他笑,跑过去被他骂。
我眯着眼睛抬头去看,卢生果然还是受老天眷顾的。他身后的天虽然下着雨,可却已经开始放晴。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水珠折射出的都是斑斓的颜色。而我身后,依旧是乌云密布。雨水呛进鼻腔,满是土腥味儿。
我静静地擦掉脸上的雨水,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如同陌生人一般,我沉默地从卢生身边走过。
三年前黄家赫送我来时,我记得这里有公交车,当时他还有给我指过……坐上公交车从郊外到市区,再由市区到郊外,应该就可以到我家了。
等了一段时间,卢生才追了上来。他应该是跑去把车停好,才赶过来追我的。卢生做人有规划有目标,什么事情在先什么事情在后,他从来都做得有条不紊。
不像黄家赫,按照卢生的话说,黄家赫活得太感性了……我曾经一直都不赞同卢生的话,卢生是商人,他注重的是得失。而黄家赫是律师,他在乎的是公道和正义。
他们两个人,注定是不同的。
发呆的时间太久,直到公交车要开走了我才回过神来。我急着追去并用力敲着车身,公交车司机没有把车停下,只是放慢速度骂骂咧咧地打开车门。我投币上车,身后的卢生翻找了半天都没找到零钱,最后只得尴尬地投了张百元大钞。
可这都没有关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从郊外回市区的人不是很多,大部分座椅都是空着的。我走到靠窗的座椅上坐下,卢生瞥了一眼我旁边满是泥脚印的座椅,犹犹豫豫地站在了左侧。
要是以前的卢生估计会随意用手擦擦,然后坐在我的旁边……可如今我都不是以前的我了,自然也不该奢望卢生还是我以为的那个卢生。
我抹掉车窗上的雾水,瘦骨嶙峋的手,擦出一片冷然。
公交车走走停停,到了市里雨渐渐小了。下车再上车,又换了两辆,中途差点坐过了站。我一路跌跌撞撞,这才到了城市另一端的近郊——我的家。
我家的房子是城区里最早的一片富人区,曾经这里的环境清幽,寥寥几栋别墅显得尤为孤傲。在吕氏地产倒台后,一窝蜂的地产商挤了过来,房子之间的距离挤得让人感到窒息。
从公交车上下来,要步行上一个大斜坡。开车越过总让人觉得这条路很有趣,但步行上去却令人苦不堪言。现在的我虽然不再肥胖,可因为缺乏锻炼,走起来依旧气喘连连。身上的雨水被热气烘烤着,紧贴在身上,不舒服极了。
卢生再也不会斥责我说:“吕诺,走几步路就喘!你看你胖的样子,简直是蠢死了!”他只是静静地跟着我。生硬的皮鞋踩在柏油马路上,踢踏作响。
无论卢生以前如何侮辱我、耻笑我,我都会没皮没脸地笑笑打岔过去。那个时候,我爱卢生。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只要他跟我在一起,我就觉得一切都是美好的。
现在卢生说什么我都不会反驳犟嘴,可他也不会再说了。
或许,人都是犯贱的。我想。
因为太长时间没有人住,长久空旷的房屋看起来落魄而苍凉。白色的墙壁上爬满绿色的藤类植物,院子里的草长得老高,偶尔会有野猫跑过,带动草尖略微浮动。
静静地推开铁门进去,一股巨大的荒凉席卷我的周身,身上未干的雨水冻得我直打哆嗦。
我动作迟缓地往屋里走,推开密码锁,输入卢生的生日,指尖的末端都是生硬的疼。音乐一响,门锁打开了。我呆愣愣地看了几秒钟,这才压下把手开门进屋。
“吕诺。”
卢生走到我旁边,虽然我没回头,可还是能感觉到他在看我。
如果是三年前,我会带着充满爱意、殷殷期盼的眼神凝望这个我倾慕而又热爱的男人。
但现在,我喉头腥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吕诺。”卢生不会容忍我第三次忽略掉他的话,他强势地站在我的面前,一字一顿地说,“我们,离婚吧!”
认识卢生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姑娘。正处在青春期,长了满脸懊恼的青春痘。外貌不佳、成绩下等……但因为我出手阔绰,我在班级里的人缘特别好。就算因为我骄纵的脾气多数情况下都让人难以忍受,却还是有许多同学想要跟我交朋友。
卢生,算是其中一个。
跟所有人不同,十六岁的卢生已经表现出他在揣度人心方面卓越的才能。卢生明白女生的心理,他更加明白我的心理。
得不到的拼命想要得到,得到的,往往就没兴趣了。用这一句话,卢生可以说把我吃得死死的。
我觉得他清高,我觉得他孤傲,我觉得他特别……在我的眼里,卢生的每一个汗毛孔都往外冒着金光。哪怕黄家赫一直说卢生像小白脸,可我还是觉得卢生不同一般。
“我爱他。”我曾经在这间屋子里对黄家赫说过,“我爱卢生,我要嫁给他。”
还是在相同的屋子里,那个我爱的卢生却说要跟我离婚。
卢生对于我的走神很不满,可他有求于我,只能低眉顺眼地等着我给出答案。哪怕卢生同我求婚时,他都不似现在这般低姿态。屋子里没有家具,卢生说要离婚的话在墙壁之间来回撞击,震得我耳膜疼。
“诺诺,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卢生压抑自己的不耐烦,尽量动之以情,“你还年轻,现在病也已经好了,你该过点不一样的人生了!我们继续生活下去,也只是互相折磨。”
互相折磨?我觉得好笑,想:我什么时候能折磨到你呢?
卢生继续晓之以理:“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我们更不应该继续生活在一起了……我会给你足够的赡养费,你想去哪里玩,都随便你!”
用我的钱来赡养我?如此不要脸的话,卢生居然也能说得出口。
我动作缓慢、眼神呆滞地抬头看卢生。三年来,我是如此近距离地看这个我爱的男人。我的神情淡定,卢生反倒显得不自在,他被我看得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幸好,我是在这间屋子里。如果要是在别处,我真的怕对卢生的爱意会抵挡一切。
我没有回答卢生的话,绕过他往厨房走去。
厨房的餐具和灶具全都不在了,炉眼上积攒了厚厚的一层灰。有几只死掉的苍蝇掉在流理台上,干瘪瘪直愣愣的。阳光透过脏旧的玻璃照射进来,日光也是灰蒙蒙的,没有温度。
我脱掉还没干透的上衣,直接用它来擦流理台上的尘土。我穿着内衣背对在卢生,他紧随我身后来到厨房。看到我筋骨分明的腰身,卢生重重地吸了口气。
震惊有之,愧疚亦有之。
卢生脱下他高级定制的衬衫,跟我一起擦拭厨房的流理台……我妈妈活着的时候有很严重的洁癖,她最喜欢把流理台擦得锃亮了。午后阳光照在流理台上折射出的光,总会让她心情愉悦。
但毕竟年头太久,流理台光靠着我们俩半干不湿的上衣是擦不干净的。没过多久,卢生就放弃了。就像他的愧疚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动手拉住我:“诺诺,不要擦了!我叫我家的保姆来……”
我甩开他的手,大步往楼上走。
卢生站在楼下没有上来,我知道他不敢上来。
一个人亏欠另一个人太多,哪怕是再冷血的人都无法真的无动于衷。心虚这种情绪,就算是卢生也不能没有。
毕竟,我的父母是真的拿他当儿子看待;毕竟,我如今家破人亡也是拜他所赐。
房子曾经被法院拍卖过,里面的家具也早就被清空了。卢生还算是有良心,把房子给买了回来,但家具却全都找不到了。没有了家具的遮挡,渗透在地板上的黑乎乎的血印就更加刺眼。无论闲置多久,屋子里的血腥味始终挥散不去。
门外的脚步声渐近,卢生终于克服心理障碍走了上来。他顺着我的目光一起看向地上的血痕,真心实意地说:“诺诺,你妈妈的事情,我很抱歉。”
卢生说他抱歉,却并不是对我的道歉。他这个人活得自私又谨慎,所以他明白道歉从法律意义上讲就是认罪。
再说,真正害死我妈妈的人是我。卢生就算是有一丝丝愧疚的情绪,他也不会认罪的。
他自己的罪都不会认,又何况是我的呢?
我没有理会卢生,下楼把脏兮兮的衬衫穿在身上,开门出去买菜。
出门下了斜坡往左拐是一个市场,下午来买菜的人并不多。我浑身脏乱,样子像是一个讨饭的。卖馒头的大妈看到我,赶紧端着白净的馒头往屋里走……走到一半,她看到我手腕上红色的胎记,不敢置信地问:“诺,诺诺?”
我声音平淡,没有接她的话:“我要三个馒头。”
“你回来了吗?你怎么弄成这样?”大妈放下馒头,颇为震惊,“你……”
“我要三个馒头。”我面无表情地重复。
大妈没有再多话,她赶紧装了五个馒头给我。看我掏出同样脏兮兮的旧钞,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诺诺,拿去吃吧!”
我沉默地把钱放在桌面上,拿起馒头就走。
卢生还是跟在我的后面,这一路上他着实不太好受。附近市场的人认识我好多年,自然也都清楚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街头走到街尾,卢生好似在游街。其他人骂他什么,他也只能听着。有人拿菜叶子丢他,他也只是避过,却没有说话。
要是早些年,如果有人这么对待卢生,我就算是拼了命也会维护他。可现如今,一切都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一边走一边吃着馒头,整整吃了一个。揣好剩下的,我缓缓地开始往回走。
褪掉以前张牙舞爪的样子,我现在安静得有些骇人。大家都知道我疯过,住过精神病院。除了对我的同情以外,没有人敢上前同我搭话。
但是我知道,我没疯,从来都没有。
住精神病院时没有,害死我妈妈时,更加没有。
我手里拿着四个馒头,动作迟缓地往回走。等走到家门口,看到黄家赫正站在铁门外看着破旧的院墙不断唏嘘。
黄家赫是我的小学同桌,当时的他又瘦又小,我还总是抢他的龙丹可可奶喝。后来我们两家一起搬了家,做了邻居。从小到大,他都像哥哥一样照顾我。
所以,在看到卢生的时候,黄家赫立马冲了过来。
黄家赫揪着卢生的背心,恶狠狠地骂道:“你个王八蛋!你怎么还有脸跟着她?你还嫌害得她不够惨吗?”
“黄家赫大律师,”卢生挨了一路的骂,他的语气冷得彻骨,“我是诺诺的老公,我跟着她,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倒是你,你又凭什么对我说这种话?你跟诺诺又是什么关系?”
黄家赫五官气得皱起,他本就长得严肃刻板,眼尾因为怒气挑起,更是平添了几分煞气。和卢生相比,黄家赫显得尤为人高马大,连瘦削的脸颊看起来都有点宽厚。他被卢生气得呼呼喘着气,脸红脖子粗的,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在学校的时候,黄家赫和卢生的关系说不上多好,但也没有多糟。黄家赫知道我爱卢生爱到骨子里,就算卢生说话有得罪他的地方,他也都没太介意。在四年前我被控谋杀,黄家赫终于忍不住在法庭上打了卢生一拳。
因为这一拳,黄家赫险些被吊销律师执照。要不是黄家赫的爸爸是大法官,估计黄家赫这辈子也毁了。
看我没有反应,黄家赫力气十足地给了卢生一拳。下巴被打中,卢生扑倒在水泥地面上,他的掌心蹭破了皮,疼得眉头紧皱。
“卢生!”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人算是都来齐了。
此刻穿着细跟羊皮鞋跑着扶起卢生的女人,三年前是卢生的地下情人。卢生跟她一起搞垮了我家,陷害了我爸坐牢。在我的毫无防备中,合伙掏空了我家几亿的家财。
“吕诺?”倪菲看到我的样子,她的反应要镇定得多。倪菲早前是坐台小姐,就算洗白了,她的教养也弥补不了。看到卢生被打,她气呼呼地叉腰叫骂,“以前你是大小姐,卢生没办法才必须要跟你在一起!啧啧啧,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不如以前……”
“倪菲!”
倪菲不满地回头看卢生:“怎么?我说错了吗?你跟她不就是为了钱吗?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大家何必还藏着掖着!吕诺要是聪明点,没准我心情好让卢生多给你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