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看重的就是你这股匪劲儿,拦路抢劫是你的老本行,收拾鬼子的运输队应该是熟门熟路的事。切记不要贪多,打多少算多少,万一失手你也得给我回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要不回来,我拿你的把兄弟关营长是问。他妈的,我现在还真有点舍不得你这个胡子了。”
卢招子听出来唐峻耀说最后一句话时动了真情,这让卢招子十分感动中还参杂了些许受用。
七
是夜,月色朦胧。他们绕过二里塞日军营寨时,黑乎乎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只隐约看见几个哨兵往来游弋。关安轩感叹说:“鬼子还是没把咱放在眼里呀,在咱眼皮底下他们就敢放心大睡,如果我军进取心再强些,此时偷袭,十之八九可全歼日军。”
卢招子道:“那还等什么?干吧。”
关安轩摇头:“军令如山,何况我们以一个连偷袭鬼子一个联队,即使偷袭得手,也会全军覆没。反而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绕过二里塞,向长山峪方向急行军。走出约摸十五里上下,卢招子发现路边一处高地既利于打伏击,又便于从背后林深草密的大山上撤退,便决定在此设伏。
向前方派出潜伏哨,隐蔽好部队后,关安轩和卢招子躺在枯草丛里休息。卢招子躺了一会儿冻得难受,一屁股坐起来骂道:“奶奶的,老天爷也帮日本人跟咱作对,都啥月份了,还他妈恁冷。要是咱还在老家当咱的胡子,这会儿早猫到屋里喝着高粱酒烤炭火了,咋会受这份洋罪?说实话,我可真的想咱老家了,出来一年多了,每天晚上一半儿的梦都是梦见咱老家一马平川的大平原,梦见一眼望不到头的高粱地。我小时候最爱看雨后的高粱地,昨天还是干不拉叽的黑土地,下一夜雨,开门一看,好家伙,绿莹莹一片连一片,一直连到天边上去了。哎呀,看得人心都酥啦。”
关安轩笑道:“那另一半儿梦见啥啦?是不是梦见女人啦?”
卢招子的脸突然火烧火燎的,要是在白天准红得跟猴屁股似的了,他看看他的把兄弟,重新躺下来,两手交叉枕在脑下,脸朝着天不言语了。
关安轩道:“给老弟说说看,何方仙姑能让咱杀人不眨眼的杆子头这么梦寐以求?”
“唉,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卢招子答非所问地叹气。
“嗬,五大三粗的汉子成林黛玉啦。告诉老弟,那娘们儿何方人氏,家住何处?兄弟去给你做媒,省得你这儿害单相思。”
“在哪儿?唉——在天上哪。”卢招子懒洋洋地自言自语。
“除了月亮上的嫦娥,兄弟给你弄不来。别的女人你尽管说,兄弟倾家荡产也给你划拉来。”关安轩一本正经地保证。
“唉,别的女人我都懒得看啦。这就像咱们的老家一样,别的地方再好,能好过咱东北老家吗?”卢招子还是唉声叹气。
“人在事中迷。现在我咋说都白搭,等仗打完了,我给你好好寻摸一个,让你小子知道知道啥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只是到成亲那天,你别一头扎进美人怀里,把弟兄们撇到脑袋后边,变成一个钻进女人裤裆里出不来的软蛋。”关安轩故意激他。
“这你可就小瞧我卢招子了,别的不敢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这个道理我还懂。如果真有那一天,我请你痛饮三天,一醉方休。”卢招子玩笑般地说。
“好!大丈夫说话算话,我就等着喝你的喜酒了。”
“咋说着说着就说到喝喜酒了?扯蛋。”
两人正说着闲话,潜伏哨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说是鬼子的运输队过来了,“一长溜全是马拉的大车,怪了,鬼子的汽车忙啥去了,跟他妈咱东北老财似的,出门儿套马车。”
关安轩拔出手枪说:“传令下去,以我的手枪为号,机枪步枪射击人马,迫击炮集中打大车。不要贸然冲下去。”
惨淡的月光下,日军的骡马运输队出现了。大约有一个小队的日军前边开路,骡马大车紧跟在后面,马夫坐在车上“啪啪”的挥鞭吆马。乍一看不像一支军队,更像是一队马帮,脚步匆匆,闷头赶路。大概他们一心只惦记着赶紧给前线部队送去急需的弹药,根本没想过需要考虑路上会不会碰到中国军队拦截。如果有哪个人善意地提醒他们说,战争期间走在这样便于土匪出没的环境下可能会遭到中国军队伏击,他们准会惊奇的眨巴着眼睛反问:中国军队不是还没见我们皇军就像兔子一样跑光了吗?还敢搞伏击?他们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大了?
眼看运输大车进入伏击圈,关安轩举起手枪,“啪”的一声枪响,头一辆大车驾辕的骡子脖子向上一挺,前蹄高高提起,在半空里刨了两下,然后和大车一起翻倒在地。几乎与此同时,连里的四门迫击炮“咚咚咚”一阵乱放,一发炮弹可巧儿落在大车上爆炸,马上引起了连锁反应,满载炮弹的大车一辆接一辆爆炸开来。爆炸本身加上爆炸声浪在峡谷两边峭壁之间来回碰撞引起的回声,使得峡谷里像发生了强烈地震,一时间山摇地动,声震寰宇,火光冲天,亮如白昼。处于爆炸中心的日军官兵们被炸的血肉横飞,粉身碎骨。
五十年后,一批侵华日军遗孀飘洋过海,到中国来寻找侵华期间失踪亲人下落。听当地人说这一带夜里经常闹鬼,一闹起鬼来,阴风阵阵,鬼哭狼嚎,号哭中竟然可以听到日语歌声。这些遗孀便在峡谷中四处搜寻。说来奇怪,还真让她们找到了一些诸如护身符之类的遗物和一些有烧痕的碎骨头。她们甚至还找到了一块兵籍牌,在土里埋的久了,金属的兵籍牌已经生锈,上面只能隐隐看到“步兵”两个字,其他的已经看不清了。那些白发苍苍的女人们手捧着这些残缺不全的遗物和碎骨头,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围成一个圈跪倒在遗物跟前蒙面悲泣起来。有的女人为了找到更多的遗物和更多的碎骨头,开始用手挖土。手指甲挖掉了,皮肤磨烂了,血淋淋的肉翻了出来,她们还在挖。她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她们又挖出来一些碎骨头。她们因此更加坚定地认为这一带肯定埋藏着亲人更多的遗骨,她们想把这些遗骨全都挖出来带回去重新安葬。因为她们日本人信奉的天昭大神有个怪癖:尸体不全的死人他就不收,这样的死人既不能托生也不能成神更不能轮回转世,永远是孤魂野鬼,就连活在世上的人也视之为家族的耻辱。
她们血肉模糊的手指头不屈不挠地在土里挖着。她们怪异的举动吸引了许多当地山民来看热闹,看热闹的山民可怜这些白发苍苍的女人和她们的手指头,就建议她们雇些当地人帮她们挖。她们喜出望外地接受了这个极富创意的建议,花比当地民工高出几倍的工钱雇了几十个人用镢头挖,用铁锨铲,进度明显加快了。进度加快了,新的问题又来了,挖出来的土太多,在挖出来的这么多土里寻找甄别碎骨头变成了一件辛苦而又缓慢的工作。有好心的山民又提出了新的极富创意的建议:用筛沙子的筛子筛。这个建议付诸实践以后,工程进度快多了,因为从筛子筛出来的数量较少的石块里寻找碎骨头比从大量的土里寻找碎骨头要容易得多了。
这些二战遗孀们兴致勃勃地接连干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时候她们迫不得已地结束了这项划时代的工程。当地环保部门出面干涉了,因为她们的行为破坏了峡谷里的植被。经过外事部门的协调,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当地环保部门没有处罚她们。她们千恩万谢地带着她们挖出来的遗物和碎骨头回到了日本。据说她们后来把这些碎骨头合葬在了一起,因为她们实在没有办法把这些碎骨头归类,分出谁是谁来。而那些挖出来的遗物被送到了靖国神社陈列起来,和历代到处杀人放火的武士们一起享受大和民族的后人敬仰参拜。
四连的官兵们,包括关安轩和卢招子都被这山崩地裂般的爆炸震的五脏俱裂。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两手紧紧地捂住耳朵,即使这样,还是有十几个士兵的耳膜被震破了,造成了终身残疾。关安轩觉得他们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想下令部队迅速脱离战场返回三七零高地,但是他立刻明白他无法做到这一点,他的部下包括他自己都患了暂时性耳聋,听不见命令。打手势也不行,火光刺花了他们的眼睛。关安轩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他的想法,只有等爆炸结束后再作打算了。他倒不担心长山峪和二里塞的鬼子来援,那两边都搞不清这边发生了什么事,等鬼子弄明白了派兵赶到的时候,他们早就消失在丛山峻岭里多时了。
八
四连返回到三七零高地自己阵地上的时候,天还没亮,关安轩和卢招子去团指挥部汇报战果。唐团长听完他们的汇报后十分满意,他最满意的就是四连创造了和日军连续两次战斗无一伤亡的奇迹,为此他把关安轩和卢招子大大地夸奖了一番。最后唐峻耀命令卢招子立即把他的连队从原来的石头阵向前推进五十米,在明天中午前挖好战壕。事实证明唐峻耀的决定非常正确,日军在午后进攻开始即派飞机对石头阵进行了报复性的饱和轰炸。
一九三三年三月十一日,古北口战场战斗空前激烈。下午一点,日军以十六架轰炸机狂轰滥炸拉开了进攻的序幕,三七零高地和将军楼顿时笼罩在遮天蔽日的硝烟尘土中。炽热的钢铁把死亡撒向守军的血肉之躯,显然日军决心让昨晚的峡谷大爆炸在这两个制高点上重现。
昨晚峡谷大爆炸发生后一个小时,刈麦武平带着一个中队赶到了出事现场。现场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面对长达一公里除了巨大的弹坑几乎一无所有的的公路,他心惊肉跳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他在公路上绕来绕去地走着,他的脚下滑溜溜地,他发现脚底下全是一滩一滩的鲜血和一块一块的碎肉。闻惯了麦苗清香的刈麦武平突然觉得他的胃在他的肚子里翻腾起来,他赶紧退了回来。这时候,他的部下向他报告说在路边的丛林里发现了一个还活着的士兵,他赶紧跑过去,他急于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幸存的士兵告诉他,是中国军队袭击了运输队,当时他清楚地听见一声枪响,枪响过后就发生了大爆炸。刈麦武平感到了深深的自责和强烈的愤怒。如果昨天他在第一轮进攻时不那么忘乎所以,不浪费那么多炮弹,那么在第二轮进攻时就不会吃那么大的亏;如果他昨天就顺利地攻占了三七零高地,他就不会那么急切地要求川原侃旅团长给他连夜运送炮弹,如果不运炮弹就不会发生这场悲剧。不过他转念一想,如果防守三七零高地的中国军队像以前那样望风披靡不战而退,他就不会接二连三地犯错误,大日本皇军就不会蒙受如此巨大的损失和羞辱,所以,归根结底,该死的还是支那军队。于是他愤怒起来,他“唿”地一下拔出了指挥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跪在中国的土地上向他远在大海里的天昭大神发誓,一定要以牙还牙,要用最严厉的手段惩罚该死的支那人。
十六架轰炸机的连续轰炸就是他采取的严厉手段之一,他的第二个严厉手段是现在正在往山上爬的八辆九四式轻型坦克。这种坦克矮小灵活,贴在地上爬起来活像一只只乌龟,所以中国人给它起了个外号叫乌龟壳。这种坦克自重三点五吨,装备三十七毫米战车炮一门,机枪一挺,乘员两人。前面装甲最厚处十二毫米,后面最薄处六毫米,时速可达四十公里。这是在峡谷大爆炸之后,旅团长川原侃为了弥补十七联队炮火不足特意从别的联队调拨过来的。这种跟欧美国家的坦克简直没法比的乌龟壳在日军侵华战争初期却曾经在工业基础薄弱的中国战场上耀武扬威横行霸道。
日本轰炸机的饱和轰炸还没有结束,九四式坦克就开始仰着脑袋往山上爬,爬到半山腰,战车炮吐着火舌加入了轰炸的行列。来自天上和地上两个方面的狂轰滥炸顷刻间就把石头阵里的大石头炸得粉碎,可以设想,如果四连还待在石头阵里将遭到什么样的打击?即使这样,已经转移到前沿战壕的连队还是陷入了地狱般的水深火热中,被炸成碎块的石头,雨一般地自天而降,结结实实地砸到他们身上,有的竟然被砸得头破血流。
新兵怕炮,老兵怕机枪。卢招子的胡子兵不是新兵,但也绝算不上老兵。轰炸伊始便被炸懵了,一个个蹲在战壕里抱着脑袋头也不敢抬。好不容易熬到轰炸停止,乌龟壳又“轰轰隆隆”地开上来了。没有经验的卢招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幸亏关安轩及时赶来,命令迫击炮手集中打击坦克,机枪步枪重点射击跟在坦克后面的步兵。
对于胡子兵来说,炮很少碰见,枪可是手里的熟活儿。一听命令瞄准射击就来了精神,连续不停的侧翼射击很快割断了步兵和坦克的联系。但是横行霸道的坦克并没有因为失去步兵的保护而有所顾忌,反而更加疯狂地在阵地上往来冲突反复碾压。机灵点的士兵见铁乌龟压上来,赶紧学作乌龟样,脖子一缩趴进战壕,坦克从头顶开过去了;老实一点的举枪就打,子弹打在装甲板上“当当”作响,不起一点作用,再想往下缩已经来不及了,身体被沉重的履带碾成了肉饼。
关安轩奋不顾身地追着坦克冲上去,把一颗手榴弹扔进坦克的履带里,尽管手榴弹爆炸的威力太小,对乌龟壳造不成大的损害,但还是让肆无忌惮的坦克停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