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法走到时光的远方,那里的爱恨情仇也好,风花雪月也好;王侯将相也好,贩夫走卒也好,我们都无法临近。但是,至少我们可以站在时光的门口,对着远去的人们,微笑或者痛哭,景仰或者鄙薄。只不过,对着历史谈笑风生的时候,我们常常会突然沉默下来,只因某些场景似曾相识、某些情节也曾经历。其实,历史并未远去,它就端立在我们面前,以从未黯淡的光线,照着我们的人生长路。聚散得失、对错喜忧,都一目了然。可惜,很多时候,我们总是忘记,历史的镜子就立在那里。
李商隐·锦瑟: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要怎样走过红尘才不会后悔,要怎样度过人生才不负尘缘?风起的时候、夜深的时候,这样的问题总会莫名地萦绕在心,难以排遣。对于人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都有自己的选择。但是人生终究是迷雾丛生,阴晴难测,纵然走到时光的岸边,我们也未必能明白,到底为何身处红尘。
漫漫红尘路,处处寂静,步步无声。面对无垠的时光,我们只是微小的尘埃。我们只能在属于自己的旅途中且行且歌、且乐且悲。走了很远,回首看来时的路,终于发现,所有的往事不过就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时过境迁以后,没有人记得我们踽踽独行的身影,但我们确实已经走过。
李商隐的人生经历,有难言之痛,有至苦之情。因为郁结中怀,所以发为诗句,幽伤要眇,往复低徊,读来荡气回肠。想必,夜深人静的时候,回首往事,他也曾默然叹息,也曾悲从中来。年华易逝,最是让人无奈,这个春愁秋恨连绵更迭的诗人,更是难逃感伤。
或许,在某个流光黯淡的日子里,诗人看到落满尘埃的锦瑟,蓦然间想起许多人、许多事。于是,他忍不住问自己,锦瑟为何会有这么多琴弦。我想,只有心事重重、无处言说的人,才会问出这样突兀的问题。回首前尘往事,得到过也失去过,欢乐过也悲伤过,忆起来才觉得人生真的如梦。
锦瑟就在那里,封存了太多往事。诗人不愿掀开,偏又忍不住掀开,于是风吹过耳,又入心扉,便吹开了万千悲愁。要知道,锦瑟的弦柱上,缠缠绕绕挥之不散的是曾经的悲欢离合。此时,心事太多的诗人隔着流光,回望年华,凝神于繁复的锦瑟,无从收拾,也无从发付。他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任凭时光滴落,心中的凄凉无人知晓。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庄子梦见自己化身为蝶,翩然而飞,瞬间迷情。究竟是蝴蝶变成了庄生,还是庄生变成了蝴蝶?他已经迷惘。醒来的时候,自己仍然是庄子,蝴蝶却不知何处。
走在尘世间,我们有时候也会恍惚间忘记,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世事本如镜花水月,如风似梦,亦真亦幻,让人捉摸不透。经过许多事情,尝过许多悲喜,或许会了悟,或许会怅惘,或许会淡然,或许会纠结。李商隐不曾了悟,否则也不会痴痴地望着锦瑟,暗自惆怅年华易逝了。
望帝是传说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后来禅位退隐,不幸国亡身死,死后化为杜鹃,暮春啼苦,以至于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动人心腑。很显然,在啼血的杜鹃之声里,有深深的不甘心。望帝的心事可以借着声声杜宇托付,那么此时的李商隐,心中的愁苦又该如何托付呢?是落了尘埃的锦瑟,还是飘了云烟的天空;是偶尔掠过的清风,还是时隐时现的明月?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珠生于蚌,蚌在于海,每当月明宵静,蚌则向月张开,以养其珠,珠得月华,始极光莹。月本天上明珠,珠似水中明月;泪以珠喻,自古为然,鲛人泣泪,颗颗成珠。如此,皎月落于沧海之间,明珠浴于泪波之界,似月非月,似珠非珠,似泪非泪。
到底要有多少隐情,才会在孤独无言的时候黯然神伤、独自垂泪?此时,李商隐伫立的窗前,有千古明月,有徐徐清风,却都不属于他。他已在红尘走了很久,却终究两手空空。当泪光混着月光,裹挟着他回到从前,他的凄凉里,就有了几分真切的痛楚。
蓝田山,在今陕西蓝田东南,是有名的产玉之地。此山为日光煦照,蕴藏其中的玉气,冉冉升腾,但美玉的精气远察如在,近观却无,所以可望而不可置诸眉睫之下。远远地望去,蓝田山内,阳光映照暖玉生烟,迷离袅娜。可是这样的景致不属于谁,诗人也只能远远地望着。在他深情的望眼中,我们似乎能读出他心底的悲伤。
世间有许多东西本来就是可望而不可即、可思而不可触的。月光虽美,却在云天之上;斜阳虽暖,却在山外之山。我们想去的远方,或许并不遥远,却又总是隔着山重水复。很多时候,我们只有放下,才能得到内心的安宁。可惜,执念在心,有几人能够轻易放下!所以,世间才会有那么多寥落和凄凉。
李商隐是极喜欢使用意象的,所以他的诗才会那样让人迷茫。有了以上四组意象,虽然曲折朦胧,但他也算将心事和盘托出了。不知是何年何月,他不经意间回味从前,于是悲伤丛生,无法止步。太多事让他感叹,但他选择了沉默,沉默着写下了这些诗句。人生如梦,往事如烟,心事茫茫却无可托付。喜也好,悲也好,聚也好,散也好,只有自己知道。清风写意,明月有情,终究不是旧时相识。看镜中老去的容颜,他似乎走了很远,却又似乎仍在原地。红尘似海,他也只如尘埃。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的,这就是生活。我们会很不经意地错过,也会很不经意地失去。很多事情当时觉得很平常,心中甚至不会为此掀起涟漪,后来才发现我们也有过刻骨铭心的往事。可是那又怎样,当所有曾经成为回忆,我们就剩下几缕惨淡的光阴,伴着我们苍老的年华。回忆越多,就越感伤;心事越多,就越荒凉。
李商隐的人生扑朔迷离,我们无从知晓他到底经历过怎样的悲喜浮沉。但是我们却知道,三百多年前的纳兰容若,曾与深爱的妻子有过诗意的生活。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他们曾在这样的情节里沉醉过。但是若干年后,妻子离世,纳兰独立窗前,看西风碧树、落叶残阳,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只能悲伤地写下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最初和最后,隔着的岂止是时光。
岁月流逝,沧海浮沉,我们步步为营,听得到时光零落,却看不到彼岸花开。红尘就是这样,梦里云开月明,梦外花谢水流。梦里梦外,隔着尘埃,也隔着沧桑。我们终生寻找的,也许就是我们不断失去的;或者,我们急于放弃的,也许正是我们拼命寻觅的。谜题般的人生,谁又能微笑着度过,不带半分迷惘!
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红尘如泥,繁华如梦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红尘如泥,繁华如梦。有时候茫然地看着这个世界,只觉得那些断壁与残垣、野径与荒烟,都是在刹那间形成的。将自己流放在时光深处,依稀可以看见宫阙万间、街灯明灭;依稀可以听见轻舟欸乃、笛声悠悠。可是转瞬间,又回到此时的人间,这里依旧是草木零落、人世荒凉。
永远都是这样,流水无声,岁月无情。繁华总会在不经意间落幕,风流总会在不经意间消逝,最后只剩几抹残存的气息,飘荡在岁月彼岸,无人问津。那些恢弘煊赫、那些豪纵恣肆、那些斜阳欲晚、那些诗酒流连,都成了往日云烟,如今的世界,还有几人伫立在残阳边,看着远去的似水年华沉吟,还有几人徘徊在月光下,在酒杯里忘记灯火阑珊的人间?
这个清晨,我在南方的城市里遥望北方的村庄。年少的时候,这里也曾经炊烟袅袅、牛羊满地、河流清澈、小路安详。那时候,孩子们白天在山间奔跑,夜晚在月下嬉戏,仿佛时光真的可以停下来,任人们沉醉。可是若干年后,再次回到那里,却只看到荒烟蔓草、断壁残垣。只有二三十个老弱病残的人,守着这里安恬的旧梦。当人们行走于城市灯火辉煌的街道,还有几人记得远方村庄里曾经的清淡流年!
我仍旧在这里,在这个静默的窗口,遥望十里洋场的繁华,遥想才子佳人的故事。如今,这里依旧车水马龙,可是过了半个多世纪,这里毕竟已不是当初的模样,江水映照的已不是当时的人烟。岁月带走了太多,思忆往事,寥落之情,便从心里飘然而来,挥之不去。
金陵,说起这两个字,就想起了六朝的繁华,想起了秦淮河两岸灯火中来往不休的人影,想起了高楼明月下衣袂翩翩的女子等待书生从远方赶来的寂寥。可是多年以后,这里不再是帝都,不再有风流缠绵,不再有剑客与书生打马经过。远远看去,流水依旧,却是残阳饮血、草木凄凉。
想必,李白经过这里,看满目萧条,就是这般心境。但他还是停留了许久,或许是为了谛听,或许是为了遥望。那日,他登上凤凰台,伫立在时光之中,却又神游在时光之外,于是看到了宫廷里的人影,听到了街市上的喧嚣。回神之际,发现自己仍在原地,沧海已成桑田。
相传,南朝刘宋永嘉年间,在李白驻足的地方,曾有凤凰聚集山间,于是就有了凤凰台。可是如今,放眼望去,只有江水东流、荒烟弥漫。空荡荡的人间,空荡荡的红尘,时光永远都在流逝,岁月永远都在变迁。此时的李白,只能独自站在那里,默然地望向远方,以深情的目光对话无情的岁月。可是无论如何,凤凰已远,高台冷落。恐怕,在这里驻留太久,人也会莫名地走向地老天荒。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当目光游走在时光的远方,眼前所见就是这幅光景。所有过往只在梦里招摇,伫立遥思,怅惘而已。金陵,有过气吞万里的帝王,有过风流倜傥的才子;有过放浪形骸的情怀,有过诗意蹁跹的年华。可是如今,帝气不在,风流不在,情怀不在,诗意不在。
巍峨的宫殿只剩荒烟蔓草,煊赫的家族只剩古墓荒丘。花草依旧,天地依旧,可是曾经的繁华毕竟还是远去了,曾经的美好毕竟还是消逝了。那些游走在泉林山野、飘飘洒洒的人,再也无处寻觅;那些放纵在人群之中、笑傲天下的人,早已沉默不语。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曾经,朱雀桥上人声鼎沸;曾经,乌衣巷里车水马龙。那时候,繁华逐眼,灯火迷离。可是如今,朱雀桥边野花丛生,只是人影稀少;乌衣巷口残阳斜照,只是旧梦难寻。如歌的岁月,远去后也不过是一缕斜阳、一棹天涯。
那时候,刘禹锡走过金陵,心境和李白并无二致。他依稀记得,当年的金陵,王谢二家无比煊赫,被世人仰望。可是现在,所有的亭台水榭、所有的歌舞升平,都已无处找寻,只剩下最初的记忆,飘荡在最后的烟云里。当金陵不在被帝王之气笼罩,这里就只是寻常的城市、寻常的人间。于是,燕子飞入寻常人家,当年煊赫的家族,如今还有几人记得!
大唐的天空下,何尝没有风流恣肆,何尝没有诗意流连,可是此时的风流非旧日的风流,此时的诗意非旧日的诗意。遥望岁月,任谁都会感慨万千。盛衰兴废,留给人们的,永远都是长吁短叹。可是叹息过后,都必须坦然面对手中的时光,温热也好,清冷也好。
就像此时,当李白将目光收回,眼前仍是清淡风景。这里毕竟是江南,尽管沧桑已远,时光陈旧,但是水依旧是水、山依旧是山。云下的江南,不管经历多少变迁,永远都是那样安详。小桥流水仍在,芳草断桥仍在。只不过,站在此时的人间,看彼时的聚散,纵是山明水秀、天高云淡,也总会生出几分惆怅来。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很快,李白又将目光转向远方。但是相隔遥远,他看不见长安城的繁华,听不见长安城的声响。当然,在金陵惨淡的景致里,他定会想到,多年以后,长安也会如金陵那样,宫阙成土,风流作尘。想到这些,愁绪也就蓦然间生出,无处遮掩。浮云悠悠,明月千古,世界就是这样,在不变中无声地改变。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大唐的最后记忆里,风花雪月仍在,却染了无尽的哀愁。于是,韦庄站在十里堤岸上,听着时光零落的声响,发出了无声的喟叹。那时候,芳草萋萋,杨柳依依,可是霏霏的江雨却莫名地点洒在沉默的历史上。站在那里,韦庄深情地凝望,可是六朝如梦、繁华如烟,越是凝望,就越是凄凉。
那里的杨柳,依旧如轻烟般笼罩着十里长堤;那里的秦淮河,依旧在月下清浅地悠悠荡荡。可是岁月留下的残景,却也历历在目。宫阙和庭院、王侯与将相、英雄与才子,都无处寻觅。无情的不是杨柳、不是流水,而是静默的时光。
回望岁月,也就是回望来时的长路;凭吊历史,也就是凭吊逝去的年华。多年以后,凭吊者也将归入黄土,是否有人凭吊,他并不知道。红尘就是这样,纵横数载,终要寂寞千年;煊赫半生,终会沉默永远。如今,无论是魏晋的风流,还是唐宋的诗意;无论是杯中的天涯,还是月下的疏狂,都已成为过往。眼中的世界里,还有几人说起金陵,还有几人记得长安?
繁华过后仍有繁华,寥落之后仍有寥落。繁华与寥落之间,我们看夕阳西下、断肠天涯,也看高楼碧树、明月清风;我们看断桥芳草、流水无声,也看春秋变换、沧海桑田。不知不觉,万间宫阙成了泥土;不知不觉,风流缱绻都已作古;不知不觉,千秋往事只剩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