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真是好东西,欢乐的时候可以饮,悲伤的时候也可以饮;相聚的时候可以饮,别离的时候也可以饮。似乎,有酒有诗,有风有月,便有不尽的风流。杯酒之中,藏着悲欢喜乐,藏着山水云烟,藏着天地人间。
你可以举着酒杯邀月同醉,也可以跃入酒杯与红尘相隔。无论沉醉还是清醒,有酒的日子,世间所有的曲意逢迎、所有的挣扎苦涩,都可以尽数忘却,只留下疏狂的身影,逍遥在花前月下。你甚至不需要将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净,就可以安然归去。酒杯里,酒杯外,真的是两重天地。
有酒无诗,便少了几分清雅;有诗无酒,便少了几分醉意。遥望大唐盛世,就会看到,诗酒总是相连。纵是寂寞千古,人们也忘不了举起酒杯,向着漫漫人间路,深深叹息,醉眼迷离。对于诗人来说,饮酒是乐趣,也是人生。所以,无论是幽静田园还是寥落天涯,无论是杨柳依依还是雨雪霏霏,诗人手中的酒杯似乎从未放下。
关于诗酒流连,人们大多会想起李白,想起他斗酒诗百篇,醉卧长安城。其实,即使是稳重笃厚的杜甫,也深爱着杯中之物。这个忧国忧民的诗人,心中其实也有着数不尽的悲凉,毕竟那时已经不是开元盛世,大唐的风流深处,早已有了风雨潇潇的声响。无奈之时,他也只能举起酒杯,让自己远离晦暗的人间。
李白说,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杜甫说,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情怀何等相似!看过了世事变迁,知道了人生如梦,于是将自己抛向酒杯,让寂寞忧伤都沉入酒中。或许,杯里的人生,没有生前身后,没有沧海桑田。因为经历和情怀都极其相似,所以李白和杜甫是知己,可以把酒东风,且共从容。只不过,杜甫虽也经常醉在酒中,却不似李白那般飘飘洒洒。
这个春天,杜甫的日子并不好过。逐眼而过的繁华里,暗流涌动。偌大的长安城里,他找不到安宁的所在,甚至找不到方向。在那些灯火昏暗的日子里,他总是想起来时那条同样昏暗的路。
杜甫从天宝年间就来到长安,困顿了十年,才获得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小职。这对于心忧天下的他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悲哀。更无奈的是,安史之乱开始,他不得不颠沛流离,为叛军所俘,脱险后官授左拾遗。才华满腹,却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看尽人间起落浮沉,他当然不会快乐。后来,他终于弃官西行,入蜀定居成都。这是他的无奈。
但是此时,他还在长安,安史之乱还未结束。左拾遗只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闲职,杜甫虽然很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所以,明媚的春光里,他总是郁郁寡欢。无聊的时候,他常常流连于曲江之畔,借酒销愁。曲江又名曲江池,春日里最是游玩的好去处。只是,别人笑看春潮,他却总是愁容惨淡。
每日下朝之后,他就去当铺典当衣服。暮春时节,长安天气,春衣才派上用场,即使穷到要典当衣服的程度,也应该先当冬衣。可是他却典当起春衣来,可见冬衣已经当光。而且,他说得很清楚,不是偶尔典当,而是日日。乍看之下,这是何等落魄,我们以为定有燃眉之急。可是他很清楚地告诉我们,之所以如此,不为别的,只为江畔饮醉,这就有点疏狂的味道了。
如果不知道杜甫此时心事黯淡,我们就不会明白,他为何日日尽醉。他也是没办法,他何尝不想清醒地提笔安天下。但是世事苍茫,他无力改变。他只能来到这里,看江水逝去,叹人事萧条。当然,饮醉在杯中或许是更大的清醒,他的惆怅从未断过。
杜甫并没有解释他江畔饮醉的缘由,只是淡淡地说: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之所以有酒债,是因为足迹所到之处,都有饮酒的地方,仅靠典当衣服来买酒,无异于杯水车薪。到后来,他买不起就只能赊账。即使如此,他仍旧想要醉去。因为醒着的时候,天空昏暗,大地荒凉。而他又清楚,人生只在斯须之间,不知不觉就是华发满镜生。这样短暂的人生,又偏偏郁郁不得志,怎能不让他悲伤!虽未明说,弦外之音却已然明了。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眼前仍是明丽的春天,蝴蝶穿花,蜻蜓点水,轻灵也悠然,恬静也自在。这本来是美好的季节,可是杜甫只能醉眼蒙眬地看世界,看春天里那些自由的生命。同时,他又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遭遇,想起前尘往事。他有着难以遮掩的悲伤,却沉淀在酒杯里,无人知晓。
不管怎样,他的视线还是随着上下飞舞的蝴蝶移到了花草深处,又随着翩然起舞的蜻蜓移到了水光之中。或许是因为喝了酒,或许是因为他骨子里深藏着的那几分天真,此时的他,竟然像个孩子。如果可以,想必他愿意化身为蝴蝶或者蜻蜓,飞在蓝天白云下,再不受尘世拘束之苦。
生命底处,总有几分天真、几分诗意。如果人潮太拥挤,城市太逼仄,我们都可以暂时离开,去到想去的地方,郊野或者林泉,塞北或者江南。在那里,我们可以忘记忧伤苦楚,忘记离合变幻,只做真实的自己;在那里,有晴朗的天空,有悠然的云彩;有恬静的山水,有自在的花草。当然,也有戏蝶流连、娇莺自在地飞舞。
在远离尘嚣的地方,没有车水马龙,没有灯火辉煌;没有人对你颐指气使,没有人对你评头论足。你完全可以摘下面具,放下虚伪,以纯净面对纯净,以恬淡面对恬淡。那样的地方,有酒当然最好;若是无酒,也可以在花香雨意里沉沉醉去。那时候,归去或者归来,谁还能分得清呢?
只不过,回到人海,我们仍须面对灯火晦暗、风雨飘零。杜甫借着酒意找回几分天真,可是身外的世界,仍旧是暮春时节,仍旧是落花成冢。他多想,让这春光停驻,春花永不凋谢;他多想,让时光不再飞逝、岁月不再变迁。若能如此,他就可以永远这样,与蝴蝶为伴,与蜻蜓为邻。
真的没办法,春天谢幕的时候,那些美好都将成为过往。而他,也将离开这里,继续他的寥落时光。但是那日,他似乎要天真到底。于是,借着酒意,他与蝴蝶、蜻蜓对话,让它们带话给清风、给流水、给百花,给春天的所有景物:就让我的沉醉与春光流转,停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多年以后,人们印象中的杜甫,仍旧是叹息连连。在他的生命中,快乐并不多,漫卷诗书喜欲狂,只是偶尔的欢喜。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哀叹和悲伤。毕竟,眼前的世界并不太平,而他生来就有颗大爱之心。理想与现实相去甚远,抑郁难免,悲叹难免。但是至少,我们知道,他曾在那个暮春,挥洒过生命底处的天真。
孟浩然·秋登兰山寄张五:住在秋天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起起落落的人生,总让人捉摸不透。方才还是绿树浓荫,满架的蔷薇散发着香气,转眼已是秋水迷离,几行秋雁、几片江枫渔火映着愁绪。有几人能在黄叶簌簌的秋夜,因为心里惦念着春风十里而欢喜呢?人间是秋水,我们是渔舟,悠悠荡荡,过沉舟侧畔,寻柳暗花明。如此而已。
如果心性淡泊,秋天也可以让人流连忘返。那些天高云淡的日子,我们可以在某个幽静的地方,看尽落霞孤鹜、秋水长天。甚至,就连窗前那些飘飞的黄叶,也能让人想到自在和悠然。秋天不似春天那样妖艳,不似夏天那样炽烈,不似冬天那样凄寒,这是个渐渐归于平淡和安宁的季节。若能在这里静下来,或许会找到真实的自己。
但是,大多数时候,秋天会让人想起离别,想起冷落萧条,想起杨柳岸晓风残月。毕竟,这里有古道西风,有荒烟蔓草。即使是乐山乐水之人,也常常会被远去的雁声、枯黄的草木牵动愁绪。再恬淡的人也有惆怅,再旷达的人也有寂寥。
在大唐那片诗意的版图上,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王维和孟浩然的名字;当然,同时我们也能找到他们安放在山水田园间的那份闲适和悠然。找到他们,也就找到了流水清风,找到了芳草斜阳。那些悠远的意趣,不须走近,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醉去。
孟浩然受佛教思想影响,厌倦官场那些争名夺利、尔虞我诈的伎俩,长期隐居。因为未曾入仕,他被称为“孟山人”。襄阳南门外背山临江之涧南园是他的故居。四十岁时,他到长安参加科举却未考中。他曾经在太学赋诗,名动公卿。其后,他回到襄阳,继续与山水为邻。混迹在官场旋涡,到底不如靠近山风水意来得痛快。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这是李白对孟浩然的评价。李白虽然狂放孤傲,但是对于孟浩然,他却不吝惜笔墨。在他笔下,孟浩然分明就是风骨独特、志趣清远的世外高人。我想,孟浩然完全对得起这些诗句,在许多人曲意逢迎、溜须拍马的时候,他始终洁身自好,耿介不随。对于他来说,官场的污浊之气会让他窒息,所以他选择了归隐田园。
只是,田园生活也不是只有淡云微雨、流水断桥。仔细品味他那些清淡诗句,也还是能在其中找到几许落寞、几许感伤。就像那个秋天,孟浩然虽然身在林泉之间,有云月相随,有山水相依,却终究不敌西风萧瑟、秋月无言。这样的季节,如果有几个好友相聚,诗酒流连,自是无比欢乐。可是他只有自己和窗外的世界默然相对。
他想起了故友,想起了那些诗酒唱和的情节。所以,他推开柴扉走了出来,登上了兰山。可他毕竟是身在秋天,登高望远,也仍旧未能摆脱秋天的气息。远方,也许真的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遥遥地望去,暮霭沉沉,云烟缥缈。天地那样辽阔,若沉思下去,生命也就渐渐成了尘埃。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这看似自在的情调里,分明有自嘲的味道。身在白云深处,确实有无穷的诗意,有难以言说的悠闲。但是,面对四面西风萧瑟,谁知道他心中会兴起怎样的感慨。独自的清欢虽然也让人回味,但是很多时候,他还是希望身边有人伴着,饮酒赋诗,畅快人生。
雁声远去,他仍在那里,徘徊不已。山的那边还是山,就像惆怅的尽头还是惆怅。不知道他何时登上兰山,但是很显然,他已经在那里停留了很久。不知不觉,已是夕阳断肠时分,他仍在那里。远处行人归去,却与他无关。
他多希望,归雁可以飞到他遥望的方向,将他赏花饮酒、围炉夜话的心愿告诉故人;他多希望,这样的清冷秋天,他的世界里不只有落木萧萧、西风瑟瑟。但是至少,此时他所处的地方,只有他孤独的身影,在暮色里越隐越深。他的眼神几分迷惘、几分失落,却仍旧看得见,远方的树木只如花草,江畔的沙洲只如弯月。那是他独自人间的清远。
终于,他还是对着暮色下的远方,发出了心中的邀请。重阳节,那个适合相聚的日子里,他希望故友能够携酒前来,与他开怀畅饮,醉在花间。只不过,这样的约定实在太荒凉,除了山间的流水和西风,无人知道。夜幕之下,他仍旧要回到来时的地方,与清风明月相依相伴。作为隐者,这是他必须承受的孤寂。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不知道过了多久,孟浩然悄然出现在这样幽美的田园画面里。这是故人的小院,或许,此故人非彼故人。兰山之上,他在黄昏时分真诚邀请的张五,也不知道是否来过他的秋天。不管怎样,此时孟浩然所在的地方,有绿树环绕,有炊烟袅袅。这是适合归去的地方。无论是对于谁,这样的画面都值得停留。看遍繁华,我们终究会发现,田园风景虽然简单,却是无边的写意。
这才是我们熟悉的孟浩然。有山有水,有诗有酒,他便可以醉到红尘之外。其实,他真的不需要太多,只需几个知己、几杯清酒、几卷诗书,就可以不惊不惧、不来不去。他不喜欢华丽,可是这些清淡的词句里,因为浸染了性灵的自在,读来便有着别样的华美。
仍旧是秋天,却没有半分寥落。只因在这熟悉的地方,有故友和他诗酒相和,共话沧桑。没有丝竹乱耳,没有案牍劳形;没有明争暗斗,没有惝恍迷离。这里有的是田园里的赏心乐事,有的是天地间的无边快意。
我想,最浓的酒意,莫过于忘记自己;最浓的醉意,莫过于忘记尘嚣。此时的孟浩然,想必也如李白那样,只愿长醉不醒,从此不须回到独自的秋天,不须面对冷寂的年月。可是天下真的没有不散的筵席,再浓的酒也总有散去酒力的时候。酒醒花前坐,酒醉花下眠,看似潇洒,可是这醉与醒之间,谁知道藏着多少无奈、多少凄凉!
临别的时候,他还不忘表达再次造访的愿望。还是重阳节,这个适合相聚的日子里,他希望能重临故地,赏花饮酒。那时候,在兰山上,他也曾向远方的故友发出邀请,也是这个日子。彼时的遥望,此时的离别,情境虽不同,却都有不可言说的迷茫。毕竟世事难料,田园相聚,诗酒流连,虽然让人沉醉,可是谁知道这样的聚首还能有几回!归去后,他仍要住在秋天,遥望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