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路远,世事苍茫,与其沉湎繁华,面对悲喜浮沉,不如醉在酒杯里,吟风赏月,诗化流年。甚至不需要将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净,就能沉沉醉去,忘却喧嚣纷扰。诗里乾坤,杯中日月,遥望大唐岁月,终于知道,日子原来可以如此。
李白·将进酒:酒杯里的快意人生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如果人生注定是山重水复,我们该如何度过黯淡流年?是沉默在烟云里,独自憔悴,还是行走在山水间,放浪形骸;是寂静在西风里,形单影只,还是沉醉在诗酒中,笑看红尘?或许,根本就没有答案。谜题般的人生,无论如何度过,总会有些缺憾。我们只希望,在那些风波未停的年月,能寻得几分云淡风轻。
于是,我们看到,有人醉卧沙场,有人徘徊月下;有人策马天涯,有人流连花间。孤寂也好,畅快也好;欢乐也好,苦涩也好。选择什么样的人生,就要承受什么样的悲喜浮沉。不到终点,谁都不知道,人生的归途在何方。
英雄策马红尘,笑傲江湖,诗人落笔沧桑,沉吟古今。尽管悠悠的时光带走了那些风流往事,但是许多名字还是赫然屹立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从未离去。力拔山兮的楚霸王、气吞山河的岳武穆;悠然南山的陶渊明、放荡不羁的唐伯虎。因为这首诗,我蓦然间想到了这些名字。因为在这些诗句里,有气贯长虹的气势,也有脱略形迹的洒脱;有远离纷扰的醉意,也有不拘尘俗的自在。
如果没有酒,李白就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李白;如果没有诗,李白或许会永远沉寂在岁月的长河里。我们必须庆幸,在千年前的大地上,出现过这样的生命,恣肆也寂寥,洒脱也无奈。左手酒杯,右手诗行,这就是李白。有酒有诗,才是自在而豪放的李白。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就是李白的态度,似乎所有的前尘往事、所有的聚散离合,都可以放在酒杯里,沉淀出别样的心境、别样的情怀。其实,何止是得意之时,就算是失意和悲伤之时,他也总是那样,举着酒杯在山水间、在人群里、在月光下,恣肆地吟唱。
当然,李白的狂放不羁里,也总是藏着深深的愁绪。面对时光飞逝,面对世事沧桑,他也免不了对着空寂的人间,发出几声悲怆的叹息。只不过,他的叹息后来都归入酒杯,混杂着浓浓的诗情和酒香,最终成为时光深处的恣肆情怀,永远不陈旧。
印象中,李白总是漫游在山水之间,带着诗意,也带着酒杯。从二十岁只身出川开始,他不停地行走,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最让他欣喜的是,在这场旅行中,遇到许多至交好友。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和他煮酒论诗、对饮流年。所以,那些年虽然总是行尽天涯,偶尔的高山流水,也让他不至于太寥落。
但是,他还是在无尽的长路上看到了人生的无奈。其实,李白并不是只愿纵马天涯或者吟风赏月,他有着旧时文人都曾有过的理想。如果可以,他希望用自己的才学来济苍生、安社稷。可是后来,他终于明白,在那个所谓的大唐盛世,固然有人们向往的清平,却也有不为人知的黯淡。
天生的孤傲性格,让他狂放不羁,也让他落魄萧瑟。他不愿通过参加科举而发迹,希望自己的满腹才华被人发现,从而被举荐走上仕途。于是,在很长时间里,他只有沉默。直到天宝元年,因道士吴筠推荐,李白才被召至长安,供奉翰林。可惜,唐玄宗并没有重用他。这个仗剑远行、傲然凌霜的诗人,在那些作为御用文人的日子里,只能用他满腹的才华为皇帝写点歌功颂德或者赏花赞月的文章。可想而知,那时的李白是何等愤懑!
当然,那几年,李白在长安也有过玄宗赐袍、御手调羹、力士脱靴、贵妃捧砚、醉写吓蛮书等蔑视帝王权贵的传说,可这些毕竟有众人的加工乃至臆造。总体而言,李白在长安过得很不快乐。他的人生理想,终究还是在冰冷的现实里沉寂了。朝堂之上,有的是摇尾乞怜、见风使舵的丑恶嘴脸。那些权贵们怎能容得下他的狂放和孤傲!于是,天宝三年,李白弃官而去,继续他漂泊四方的流浪生活。
这就是他的人生。尽管胸中有丘壑,却无奈世态炎凉。他注定要辗转于江海之间,将所有心事和情怀、所有寥落和悲凉,说给山河草木。人越是喜欢自在,就越容易烦乱。毕竟,红尘似海,浮生如梦。
此时已经是李白离开长安的第八年。那些年的漂泊,悲喜自知,冷暖自知。不过我们看到,所有的浮沉起落,都没有改变李白的狂放性格。他就是这样,就算惆怅寂寞,就算忧愁萧瑟,也要沉醉在酒杯里,不来也不去。
既然有好友为伴,何不将所有烦心的事情放下,只饮眼前之酒,只说眼前之事?这就是李白的态度。人生便是如此,你欢喜也好,悲伤也好;放浪也好,拘束也好,时光不会因你而停下脚步。当李白纵情在酒杯里,纵横的诗情也就飘然而来。
于是,黄河之水仿佛就在那里;于是,明镜白发仿佛也在那里。读李白的诗,必然要随着他无拘无束的思绪漫无边际地行走。可以看出,在酒杯里畅快淋漓的李白,还是忍不住叹息。毕竟,漂泊江湖,虽然有山水相依,却也有草木零落。不知不觉间,春秋已经变换数次。看镜中悄然而生的华发,怎能不让人悲从中来呢?
可他毕竟是李白,只要有酒,甚至不需要春花秋月、夏风冬雪,就能营造出最辽阔的诗画天地。烹羊宰牛,觥筹交错,只为此时此地的快乐。在这场狂欢里,没有聚散,没有离合,没有往事悠悠,只有无边的沉醉。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是的,美玉也好,良田也好;香车也好,宝马也好,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此时他想要的,只是醉在酒杯里,与日月山河为伴。或许,在这样的醉意朦胧里,再也没有喧嚣、没有荒凉。
可他又分明醒着,人间风雨仍在,红尘岁月仍在。于是,突然间他又明白了,自己竟还是悲伤的。杜甫说他骄傲,天子呼唤却不上船,只愿做酒中之仙。他想必也喜欢自己豪放不羁的性格,也会对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只不过,偶尔回味人生,定会因郁郁不得志而暗自嗟叹。尽管如此,他仍是真性情的李白。他仍在那里,酒里乾坤,诗中日月。
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终南山下那场醉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这样的情节:凉风习习的午后,捧着书独坐窗前,伴着茶香,任由思绪飞越天南地北;白雪纷纷的冬夜,邀三五知己,围炉煮酒,共话沧桑,忘记尘世万千悲愁。这样的画面让人沉醉,也让人失落,毕竟我们身处的世界,灯火迷离,云烟散漫。
无论是谁,心中总有几分诗意,总会偶尔想起远方,想起陶渊明,想起东篱采菊、南山种豆的悠然。但是,岁月会带走许多东西,比如青春,比如烂漫;比如天真,比如清澈。多年以后,我们甚至不敢回味人生,只因我们会发现,不知不觉间,我们已不是原来的自己。
可是我们欣喜地看到,还有人在经历过世事沧桑以后,仍旧保持着最初的单纯和恬淡。天性简单率真的人,就算看过人世百态,也不过是明白了进退取舍,不会太过圆滑世故。我想,在月下独自叹息总比在人群里蝇营狗苟来得自在。
经过长时间的漂泊,李白终于在长安找到了落脚点。他可以出入于皇城之内,陪伴于帝王之侧,看上去风光无限。最初之时,李白并不知道,自己只是个御用文人,他以为自己满腹的才华将会有用武之地。在那段日子里,他曾秉笔翰林,为皇帝草拟诏书;他曾陪同皇帝圣驾去华清温泉宫;他曾出入宫廷,为唐玄宗及其宠妃杨玉环写宫中行乐词。但是不久后,他终于发现,这不是他的归宿。天性孤傲的他,又怎会甘心扮演那个曲意逢迎的庸俗角色,整天周旋于王侯贵族之间?
他厌倦了勾心斗角的宫廷,厌倦了阿谀奉承的勾当,只好选择与贺知章等人饮酒欢谑,有时甚至醉倒在长安街头,被人称为“醉中八仙”。当然,喜爱自由的他,也会流连于山水之间。永远是这样,在山水间放浪形骸,有星月相伴,有诗酒相随,便有无边的快意。
这次,李白登上了终南山。或许,独自站在山巅,他会暂时忘记生活的烦恼。那时候,迎风长啸,天地辽阔,何等快意!终南山在长安以南,沼泽里丘峦起伏,林壑幽美,当时长安的名士多来这里游玩或者隐居。当李白走下终南山,经过斛斯山人隐居的地方,便揭开了这场欢宴的序幕。
这是个美丽的傍晚,清风拂面,碧天如水。回望来时那条山间小路,只见苍苍茫茫地笼罩在青翠之中。或许是那明朗的月光,带着他走入那画面。那里,有草堂柴门,没有浮华喧闹;有绿竹幽径,没有纷扰萧瑟。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看似简单的句子,其实妙趣无穷。仔细琢磨,我们才发现,原来与李白携手的并非此间主人,而是随他而来的月光。或许,诗人就是这样,寻常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可是在诗人眼中,无论是山水还是云月,无论是草木还是风雪,都可以是最好的知己。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这就是李白,独自浅酌低唱,也能营造出几分浪漫。只因窗前明月高照,便像是身边有知音,可以与他把酒言欢。他可以在月下对酒当歌,也可以在月下身影凌乱。只不过,他也知道,月亮毕竟远在天边,人世的寂寥,到底还要自己承受。我们所惊叹的是,无论是怎样的荒凉和冷落,他都能用诗意来沉淀。
必须看到,隐居于此的斛斯山人,并非遗世独立,形影相吊。当稚嫩的孩童打开柴扉,便为这幅暮色中的饮宴图平添了几分生机。这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有着烟火人间的气息,却又因远离喧嚣而充满诗意。
当然,让李白欢喜的,不只是这里的清静与幽美,还有主人浓浓的情意。想必他们是老相识,李白已经来过这个小院数次。所以,主人甚至不须在意礼节,只让孩童打开柴扉来迎接,他知道,门外这个率真狂放的诗人从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所谓的知音便是如此,你的性情、你的情趣、你的悲喜,我都明了,无须多言。
然后,狂放的李白就跟随那个稚嫩的孩童走入了画面深处。那幽静的小路、茂密的竹林、多情的青萝,以及来时的苍茫暮色、轻柔月光,组成了这幅田园风景。这分明就是陶渊明采菊种豆的地方。体验过官场的纷争,李白所要的,便是这里的恬淡和悠闲。
知己相逢,自是无话不谈。不需要遮掩,不需要防备,所有的悲喜浮沉,都可以一吐为快。当生活给我们太多压力、太多愁绪的时候,我们总希望身边能有人伴着,倾听我们的心事,阅读我们的心声。可是芸芸众生之中,有几人能得遇知己?大多数时候,欢喜与忧伤、清朗与荒凉,都只有自己知道。生命最底层的色彩,到底还是孤寂。
最让李白陶醉的,还是杯中的醉意朦胧。在半醉半醒之间,他才是那个酒仙的模样。这日,他远离城市、远离喧嚣,在月色迷离的农家小院,再次放浪形骸。酒兴上来,他便又忍不住吟唱起了喜欢的《风入松》曲子。恐怕吟唱的同时,还伴着凌乱的舞步。主人了解他酒里乾坤的脾性,所以毫不在意。
此刻,身处幽静小院,又有知己在侧,李白应该不会唱得肝肠寸断。但是很多时候,他只能独自面对流年。那时举杯月下,再吟唱这首曲子,恐怕就是另一番滋味。在那些独自忧伤的夜晚,他的心境或许是: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尽管他生性豪放,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想着自己惨淡的人生,怕也会悲不自胜。
在李白的生命中,与友人畅饮的场景定然有过无数次。他总会在酒意中忘却,忘却尘世也忘记自己,忘记纷扰也忘记悲伤。他总会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酒杯,与酒杯外的世界面对面。那时候,他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或许,只有在浓浓的酒意中,他才能让自己的性情彻底回归。
一曲唱罢,已是月明星稀。从黄昏到深夜,仿佛只是瞬间。其实,在无涯的时光里,生命也不过是倏忽而过的瞬间。人生如歌,说得多好,却又何其冰冷。无论是何种节奏、何种旋律,一曲终了,人世已经变迁,沧海已经桑田。
此时,两个畅饮的人都已醉去。在这样的醉意中,他们几乎忘记,人间还有风霜和雨雪,还有心机和虚伪。看似乐趣横生的诗句,却藏着深深的悲凉。是的,他只能在酒杯中寻得片刻的安宁和自在,回到人海,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他仍旧需要面对荒凉。诗酒流连,终究不是生活的全部。
杜甫·曲江二首之二:生命底处总有天真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