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九日傍晚,我漫步至林家住处——不远,林寓就在通化街杂杂错错的巷弄里——出发前已熟记林太太用e-mail寄来的照片确认目标长相。在路边摊吃了一碗蚵仔面线后便开始守候。
当林太太说她先生有饭后散步的习惯,无比敏锐的直觉便如火车到站似的在脑中当当响个不止。莫非是散步惹来的祸?如此联想其来有自,新店曾经流传一则真人奇事,事关一名有妇之夫每天清晨早起爬山,爬了五年后,竟跟住在另一条街上的女子生了两个小孩。显然这位仁兄爬的是另一种山。
七点三十分正,分秒不差,林先生穿着休闲服和球鞋走出公寓。
一路上,他避开熙攘夜市,走的尽是晦暗陋巷;不仅如此,行径路线分明经过精心谋划,无论左拐右弯,都不是随性而为,且步履稳健、同一节奏,不四下张望,亦无视周遭形形色色。尾随至半途,我终于了悟:这可不是吃饱撑着肚皮、酝酿打嗝的溜达,而是运动,不,就他高度专注的样子分析,应说是自我砥志的行军。丝毫看不出他怀着什么心思、带着什么情绪,而是像绝缘体似的快步穿越暗巷,三十分钟内绕了一圈,走回家门。
有一则故事难以忘怀,不时在脑海推敲。这极不寻常,通常我看书过目即忘,有时甚至不记作者是谁、书名为何。话说一名住在池塘边的隐士,半夜受屋外滴漏声所扰以致无法入眠,索性跑出屋子往池塘那儿查看究竟。因一片阒暗,只得听音辨位,踉跄间不时跌倒于地。几经折腾后终于找到源头,原来不过是泉水滴漏于竹片的声响。翌日清晨,他醒来往窗外一望,赫然察觉昨晚凌乱的脚印竟在松软湿地上踩出了一只白鹳的身形!
我不禁起疑,摸黑捉瞎竟可踏出明晰可辨的图样,而林先生刻意避开市侩纷扰的路线又暗藏着什么不欲人知的玄机?
而我的一生呢——这辈子和疾病搏斗,一路踉跄颠狈,跌跌撞撞,又胡乱走出什么惊人的图形?从具有社会地位的大学教授沦落成职业栏里查无此项的私家侦探,这中间的曲曲折折又如何分说?
2
我的状况时好时坏,有一阵子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恢复正常人的生活,过着不用吃镇静丸和安眠药的日子。若非后来病症全消,致使忧郁症被抛诸脑后,我也没胆做出赴美攻读学位的举动。前一两年安然无恙,忙着读书、写报告,忙着谈恋爱。我爱上一位同是来自台湾的女孩。论及婚嫁时,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有向她坦承病史的必要。我大致透露一些,但她听完只耸耸肩膀,以为没啥大不了的。这可能是因为当时的我实在很正常,毫无异状。
然而,就在赴美后第三年冬天,症状接连出现,我再度坠入与病魔缠斗的轮回。
妻带我上教堂祈祷,鼓励我读《圣经》。她不至天真地以为我的病情和没有信仰有关,但她认为信仰可以助我渡过难关。为了保命,我都照办。阅读《新约》时深受感召,有一阵迫切想要成为教徒,但缺临门一脚——我始终到不了把全副身心托付给上帝的境界。妻说,你太顽强,见到了光却不愿走向它。问题是,我没见到光。我不是指肉眼看得到的光,妻说,上帝不会拿着手电筒为你打光,那道永恒之光在你心里。喔,我说,我以为真的有肉眼可见之光。为此,我向牧师讨教,他的回答再上道不过了:“不要为信教而信教,这样会把自己逼疯。要来的自然会来,信仰是勉强不来的。给自己时间和空间,不要那么用力。”这一席话让我得到解脱,从此没再用力。
我同时寻医求救,遇到了一位耐心热情的年轻医师。台湾的精神科医师没时间跟病人聊天,他们只问“最近怎样”之后便开药了事。这位医师对我的病史感到兴趣,于多次看诊中,问了一堆问题,我也毫不保留地回答。一个月过后,他跟我分享他的诊断。首先,他说,你患的不是忧郁症,而是恐慌症,所有忧郁或焦虑的症状都是因为恐惧恐慌来袭的副作用。(什么?搞了半天,这些年我在内心摆出忧郁王子的pose完全错了!原来我真实身份是恐慌小生。)再来,他继续说,你的描述带有太多的自责,这是不必的。总之,你的症状充其量是遗传生物学上的意外。
“和天谴无关?”我如获大赦地问着。
“和上帝一点关系也没。”
“这不是惩罚?”
“地狱,不!”(“Hell,no!”)
“我一直以为我是约伯。”
“我的老天,约伯是考验信仰的原型,你何苦来哉自比于他?你是基督教徒吗?啊?不是,而你还这么想,这不是疯了吗?喔,对不起,我没那意思。”
“没问题。”
“这么说吧,希伯来‘约伯’的原意是遭痛恨、受逼迫。我跟你保证,你没受逼迫亦不遭痛恨,所以不必自讨苦吃往那牛角尖钻。约伯的引申意义是坚毅、忍耐。你若要自比约伯,干脆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坚毅无比、不轻易被病痛击垮的强者。”
“它既然有双重意涵,我们可以接受其一而不接受其二吗?”
“只要对我们有利有何不可?听着,我们不是在讨论宗教吧,对不?我们讨论的是如何与你的状况和平共处。容我再次强调,它只是意外。以忧郁症来说,忧郁症和神经传导有关,当人体缺乏不饱和脂肪酸,可能会引起神经传导物质的功能失调,引发情绪困扰。每个人都会遇到挫折,都会有恐惧感,为什么这个人可以睡大觉,而你这毫无挫折的可怜虫却焦躁不安,感觉天崩地裂?因为你的生理构造先天性不良。这和那个人是否比你坚强或他的童年是否比你快乐一点关系也没。我不是说弗洛伊德可以下地狱,而是说治疗恐慌症、焦虑症这些疾病时,心理分析隔靴搔痒,无法救急。一个神经传导功能失调的人即使让他住在伊甸园,即使他的名字叫亚当,他也会患忧郁症。忧郁的亚当会说,天啊,这理想世界多么令人窒息,咱们吃颗苹果吧!不对,那是夏娃的提议。不,我并不是说成长环境或社会因素不在图像之内,更非意味精神疾病不致影响心理。地狱,当然会。但就起因而言,那可是纯属生物领域的现象,所有忧郁感、焦虑感、恐慌感都只是体内化学分泌造成的。”
“化学分泌?”
“正确地说,是化学分泌失衡。因此我要你从今天起不要再把恐慌症看成是一种病。不是,它只是现象。”
“现象?”
“现象,正如头痛是生理现象,胃痛是生理现象。你有没有见过头痛或胃痛的人感到自责?地狱,当然没有。他们大声嚷嚷,喔,我的上帝,我头痛欲裂,我胃痛难耐!那么你为何要为恐慌症感到羞愧不堪?我当然不是鼓励你到处广播,逢人便大声嚷道,你知道么,我有恐慌症。那才真是疯了!对不起,我没那意思。我要说的重点是,你一定要试图摒弃对于这个现象的负面联想。”
咯吱一声,年轻医生为我开启一扇大门。因为他,我重建心理,内疚减轻了;因为他,多年后我会跟好友提及我的状况,但都只轻描淡写,点到为止;因为他,我把天谴论丢进脑袋的资源回收桶。
回到台湾后,似乎空气、湿气、臭气全对味了,连细菌也对了,病情自动好转大半。教书的日子忙碌而充实,我也陆续发表文章和剧本,赚得一点虚名。对自己充满信心,对未来充满期待,我终于学会和恐慌症和平共处,不再奢望它永远消失,而且不断自我洗脑,没错,它只是意外。没有上苍的旨意,命运是自己的,头发是自己掉的。随着状况好转,我逐步忘了吃药,药吃完了也懒得到医院拿药。
我再度痊愈。
然而“意外论”让我陷入另一种迷失。我从自卑转为自负。我曾经是斗士,如今自比强人,以强者之姿大放厥词,厌恶虚情假意,对那些屈就权势的弱者不假辞色,对那些急于功利之徒更不屑一顾。本来自我意识已够鲜明,后来变本加厉,对外标榜我行我素。我痛恨时局,藐视学术界,看不起戏剧圈,为整个社会的膜拜物质、追求时尚,为葡式蛋挞、日本甜甜圈、百货公司周年庆大排长龙的愚行不以为然,为那些汲汲营营只为混口饭吃的大众感到悲哀。多么虚妄啊,那时还真以为,众人皆迷唯我清醒。
十多年过去了,我结交了一些朋友,但得罪不少人。妻说我变了,她觉得我比从前更加“愤世嫉俗”,但最令她难以接受的是我对温暖的排斥。我在家的时间愈来愈少,浪费很多时间跟朋友喝酒侃大山、数落他人,也花了不少时间在剧场瞎混。妻不止一次最后通牒,不止一次说,幸好我们没有小孩。
不知不觉中,我变成一只矛盾的怪兽,时而淡泊冰冷、时而激情郁躁。对妻的亏欠不知补救,但对于其他事物,诸如文化、文学、戏剧、马路上的狗屎等等,却勤于发表高见,宣泄义愤,可谓火力全开。我嘲讽敌人,亦伤及朋友,以致一些朋友如今形同路人,老死不相往来。后来才察觉,一个人崩溃往往不是一夕之间,其过程就像氧化生锈、树叶变黄那么缓慢。我的灵魂出了问题,但那时浑然不知。
然而反省这段时日,我若一径自我鞭挞反而有点虚伪。其实,不只我变了,周遭的人事也变了。是时代的关系,还是年纪的缘故?是台湾局势使然,抑或全球化歪风作怪?我认识的人愈来愈功利、世故、乡愿,却满嘴仁义与爱。在我偏激的眼里,这些人已悖离理想,个个“披着一件刺不穿的谎言铠甲”,既蒙蔽自我且欺骗世人。或许,以前宣称的理想只是口号,逐名求利一直是他们真正所要的。
致使我辞去教职,落到今日田地的导火线发生在去年冬天。又是冬天,我何时才觉悟!
去年十一月,妻到加拿大陪伴年迈父母,家里只剩下我一人。临行前夕,她和我在客厅恳谈,那是我们许久以来难得一次的交心,也是最后一次。两人离得很远,她坐在饭桌的椅子上,我坐在沙发。声音于客厅回荡,流泻到窗外,隐逝于暗夜。
“你知道你变成了什么模样吗?”妻说。
“我知道。”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或许是中年危机或更年期。”
“这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真的,我想知道到底为什么你对家庭冷漠,对世界充满敌意。”
“我心里有个恶魔。”
“不能化解它吗?你所说的恶魔以前并不存在,为何不能赶走?”
“也许以前就存在,一直蛰伏在我心里。”
“这是借口。你不愿承认,但你喜欢失败给你的感觉。你喜欢毁灭,毁灭自己,毁灭别人。你没有爱。”
“对,我没有爱。”
“没有爱的人,不需要爱。”
她刚出国时,我有一种解脱感,整日在外饮酒作乐,成了酒鬼,内心充满暴戾之气。一次剧团的聚会中,我借酒装疯,发飙开骂,把在场的朋友几近得罪光了。因为地点是安和路龟山岛海鲜店,圈内人士称之为“龟山岛事件”。第二天醒来,宿醉当然免不了,但醒来第一个意识就是悔恨。完了,我果真说了那番话,伤害了合作多年的亲密战友。老天应景似的下起暴雨,我出不去,无从释放负面能量。忧郁、焦虑,成天惶恐不已。
检讨这些年的作为,只能说我的愤怒与刻薄来自于无法遏抑的毁灭欲望。我心里容不下杂质,亟欲追求纯粹,纯粹的艺术、纯粹的意图、纯粹的心灵。这都是妄执的恶果。至于妻“没有爱”的诊断让我最为恓惶悚惧。我怎会没爱!有时自我辩解道,所作所为所想,一切发自于爱,虽然表面看起来和实质效果似乎是恨。有时不得不承认,我自称的悲悯感早已异化、变质,用最简单的方式形容就是我的认知从“我和众人生活于苦难中”转变为“我要引领众人走出苦难”。
在漫无目的散步的机缘下,我随意翻开一本置于山中步道旁纸箱里的结缘佛书,从此一头栽进佛法世界。就我粗浅认识,佛教真谛比基督教更难理解。很多人说信仰不全然依靠理解,我也知道许多教徒是在无知的情境下信得要死要活或不死不活。我冥顽不灵或理性过甚或自我太强,就是无法五体投地地膜拜一个无法全然理解的事物。之于宗教我向是抱持投机心态,毫无忠诚度可言。就在我即将变成废人的端点上,我在佛教找到脱身的借口。无我、无常、空性、寂静、涅槃,这些字眼令我着迷。佛教教义里没有个人或自我这档事,那是“无明”的产物。万物皆空,世事无常。
“但是即使我们理解,可能还是会对难以预期的事物感到恐惧。恐惧和焦虑是人类心智中主要的心理状态。恐惧的背后是对确定性不断的渴求。我们对未知感到恐惧。人心对肯定的渴望,是根植于我们对无常的恐惧。当你能够察觉不确定性,当你确信这些关联的成分不可能保持恒常与不变时,就能生起无畏之心。你会发现,自己真正能准备好面对最坏的状况,同时又能容许最好的发生,你会变得高贵而庄严。”
这段无异针对我一生煎熬而写的文字,深深打动了我,在我内心撒下和合的种子。我从此不再虚妄地以为看见了事物核心,也从此不再浪费力气思量恐慌症。天谴论、意外论或现象说,全属无稽之谈。我要过得“高贵而庄严”,但随时准备面对最坏的状况。
历经半年酝酿,终于下定决心放弃挣扎,抛开以往所知所识,来到卧龙街死巷,至于这项行动将把我引领至福地洞天的寂静之界或灵魂躁动的炼狱之城,只能说,走着瞧吧。
为何选择“私家侦探”这份行当,坦白说,我不是很清楚。它或许是疯狂直觉驱动下的疯狂举动。我相信直觉,将所有冲动卤莽、无理可循的行为皆归因于直觉。至于这份直觉从何而来、因何而起,还颇难自圆其说。年轻时便向往拥有这个头衔,对电影里的侦探或刑警有很多浪漫的幻想,而大量阅读推理小说后对于料事如神的名探更有无限崇拜,但谁会当真?多少向往成为消防队员、以灭火救人为己任的小朋友长大后真正成为消防队员?即使已挂上招牌、印好名片,仍觉得这仿佛一出闹剧,多少带有嬉戏和自嘲的意味。
总该有些正面诱因吧。可以这么解释,我不想从事固定工作,但为了身心状况可不能一味闲晃,否则真会闹出病来。只要省吃俭用,五六年内尚无经济压力,因此我需要的工作和赚钱无关。基于为过往荒诞行径赎罪的心态,我选择成为私家侦探,有意借此帮助别人,同时解救自己。作为私家侦探,我不再推理自身际遇,只想推理他人的疑难杂症。或可这么说:长年从事解读戏剧的工作使我之于情节、布局、悬疑与动机浸淫多年,在我荒谬的想象和基于姑且一试的心态中,或可结合这项“专才”与“私眼”,在现实生活施展一番。
以上虚晃一招的理性分析仍无法全然解释非理性行为。一本推理小说这么写着:“人们行事真的有理由吗?他们真的需要理由吗?生命,毕竟,不是一个逻辑上的问题。就算想出答案来,也得不到奖品。”
无论如何,林太太的委托不啻认证,我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私家侦探。
既跃跃欲试,又深怕穿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