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文王只以为她的心随息侯而去,在这楚宫里只是行尸走肉。息妫曾对他说过那么残忍的话,他刻意地不愿意去相信,而今总算是信了,她到底是没半点感动的。他以盛大的白礼,成全了心爱的女人与息侯,生不能同枕,死同穴。
在许多个日子里,楚文王常常会想到初见息妫时的惊艳,那个淡漠的女子颊边一抹浅笑,再见依然。直到入了楚宫,她衣袂翩翩,一双眼黑如点漆,依旧是初见时的那番心动。
那般,还是他朝思暮想里的模样。
那般,让他思念起会心痛的模样。
无美色也可倾城——左芬
她以为她找到了一个躲避的地方,能安歇她自由的灵魂。偌大的宫廷里,她的心,悠悠荡荡,没有着落。她只得沉默着不再开口,生活似乎只等名义丈夫的吩咐,歌功颂德,带来锦绣的文章。她身亡于这宫廷,她心亡于这宫廷。
左芬好学善思,弱龄即以一手灵秀好文章惊世。
冠盖云集的京华,左芬的才华得诸多人的赞赏。适时,一个寒门学子,看到了她的文字,素淡,读后隽永,如空谷幽兰。
两个人渐渐有了情愫。那个时候,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广选民间美女入宫,以待君择。
左芬并无美色,是没机会得见天颜。但司马氏的后宫美女如云,却没有几个有才华的。晋武帝听闻左思的妹妹左芬非常有才华,将她纳进后宫为修仪。
左芬入宫,左氏这寒族,是莫大的殊荣,举家迁至京城。晋武帝大为封赏左家,一跃成为权贵。
左芬初到宫廷,也是满怀憧憬的。太多的文人,都怀才不遇,那个曾经细微的情愫,渐渐的湮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未知生活的喜悦。她觉得,以后的生活必定是柔情蜜意。
晋武帝常命她来作诗。每次总会引来众多的赞赏,而后宫佳丽对她颇为不屑。言语间常讥她颜陋。时日久了,左芬知道,晋武帝不过是为了博得惜才的名声纳了她,却并不爱她,敬她,只把她当成一个御用的文人。
偶尔晋武帝也会与她谈书论著,这样的日子毕竟太少。绝大多数的日子里,她一个人守着一盏孤灯。曾经满盛的喜悦,渐渐地凉了。
她因锦绣文章而声名鹊起,晋武帝因她的名声而纳她入宫,却从来不去懂得她诗文中的雅意。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晋武帝会是她的知音。
那后宫里诸多的美人,还将有更多的美人源源不断的送了进来,她没有皇帝的恩宠,连基本的夫妻恩爱也没有。她也出不去,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只能在这里日复一日,过得无声无息。
她写着诗词,在这偌大的宫里,她一个人仿若站在无人的悬崖边上,往前一步解脱,往后一步,却无路可退。
有嫔妃说这像个战场,她们使尽浑身解数为争夺一个男人的心。而她,从未曾踏入那个战场,却仿佛搏的精疲力竭。
她淡泊自律,一首《啄木诗》写尽她所有的心境。
南山有鸟,自名啄木。
饥则啄木,暮则宿巢。
无干于人,唯志所欲。
此盖禽兽,性清者荣,性浊者辱。
那个寒门的学子,照着买来的帖子,誊写了一遍,笔尖满是他的心思。
许多个日子里,她独居薄室,也偶尔会想起那个寒门的学子,曾经刚腾起的情愫,就被那一纸诏书生生压制。直到很久之后,才疯长起来。
重回到那个时候,也许他会是爱她的少年,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的妃嫔围绕,也没有屈辱和孤寂,他们之间只有单纯的爱惜。
她一直以为他爱的是他爱她,后来的她才明白,她其实也爱着他的。她宁愿相信,他们是曾经真的相爱过的。
夜风中似乎有他的声音传来,她细看去,却没有任何人。满墙幽怨,落花人独立。
她进宫这么多年,史官留下的,也不过是笔下草草的几句诗词。她倚在门边,望着宫外的方向。这里埋葬了她的爱情。皇帝的女人那么多,再添几个红颜知己再添几个御用文人,也是一桩上好的风流韵事,享齐人之福,受百般风情。而这些被冷落的妃嫔们,就在寂寂宫中,等待着老去。
纵然她们偶尔有什么可供谈资,也不过眨眼工夫,又有新人来取代旧人,那些提供过谈资的妃嫔们,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她拿了一张薄被,拥着躺在椅上。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她闭上眼,恍惚想起出嫁,母亲也这样给她盖上一层薄被。她笑着要给母亲盖上,母亲心疼地说,以后出嫁从夫了,得给夫君盖了。她还高兴地说,后宫佳丽三千,自己并无美色,而皇帝竟然因自己的才华纳自己为妃,自己定然能一展抱负,灵感如泉涌,诗词竞相迸发。
明明好似昨天的事情,为什么再细细一想,竟然像是过了许多年?
晋武帝死后,她作为御用词人也没有了任何用处,死在了寒宫里,寂寞又萧条。
至死左芬也不知道,那个不知名姓的寒门学子,也曾想博得功名,退朝的时候,远远的,朝后宫里望一眼。
直到左芬默默的死在后宫里,他才有瞬间的怔然,然后,痛得握紧身边的栏杆,不知指甲已经嵌入木头里,慢慢地流出血来。
她一个人在深宫里,那夜得多长,她无数个日夜里都是独自待到天明,平淡的生活娓娓铺成开来,他都不敢去碰触,怕一沾手,就满是眼泪。
何似休生连理枝——朱淑真
多才多艺的女子总是多情的。那年,朱家父母开始为待字闺中的朱淑真寻亲。她开始想象着未来的生活:那要有一处满是花香的园子,有少年踏歌而来,彬彬有礼。他的眼神里,要有化不开的深情。
不久,朱淑真在诗会上遇到一个俊俏的书生,彼此都有好感,二人开始约会,那个少年每次都是踏歌而来。
朱淑真用诗词小心地道出了心思: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他与她一起吟诗作画。他挽起她的发,乌黑发亮。她笑而不语,顺势偎在他的胸前,手上将他的发缠在了一起。他低下头印在了她的唇上,唇齿相接,温软、缠绵、悠长。
朱淑真提笔写下《春日偶成》: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
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朱家父母发现这两人的私情,大声斥责朱淑真大逆不道,并将她的诗词全都付诸一炬。朱淑真愤怒之下,要跟少年私奔。朱父勃然大怒,速度将她下嫁给了一个俗吏。
已为人妇,朱淑真也就认命了,希望能跟丈夫琴瑟和鸣。婚后的日子并不美好。丈夫一心只为仕途奔走不会常陪她左右,生活颠沛流离,朱淑真不堪其扰,想着也许小别之后丈夫会思念自己,于是她踏上了返乡的路途。
在家久了,思念丈夫,作了一首“圈儿词”,左看右看,觉得非常的可爱,鸿雁传书给了丈夫。
一心只为升官发财的丈夫看了半晌也看不出个究竟来,在书脊夹缝里,瞧见蝇头小楷般大小字眼的《相思词》,朗声念了出来: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圆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
次日一早,他便雇船回乡与朱淑真团聚。两人欢爱之后,朱淑真觉得幸福,莫过于此。于是劝他心怀大志,成就一番功业,并多次作诗勉励他。
她的丈夫虽然口中称是,但却并不把朱淑真的话当回事。他汲汲于钻营,只爱钱财与美色,朱淑真不在的日子里,他就在妓院寻花问柳。
朱淑真独自在家中,对只知道钻研如何往上爬的丈夫越来越失望。她看着卧房里桌前一鼎滴漏,细细的水流总是在葫芦嘴边沿凝成晶莹剔透的水珠,心思神往。世间风光无限好,她却没陪她共赏的人。
朱淑真想起了曾经的爱人,与她同赏共吟,可相知相爱不能相守。而她与她的丈夫曾同卧一塌,心却远隔千里。相守却不能相知,而她却要为一个不爱的男人生儿育女,携手终老。这一切并非她所愿,她却无法逃脱。
或许有很多人,她作诗,独自吟唱,有风有鸟有花木相和,他做官,堆笑假面,有一大堆的铜臭为伴,就这样将就的过去。可她,不愿意将就。
鸥鹭远洋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依。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
其夫嫌朱淑真太过细腻,不久纳妾,抛下朱淑真就走了。
也不是没有过甜蜜的时光,她用回忆给自己疗伤,幻想丈夫曾经恩宠自己。
她想起了那个曾经遇到的书生,他们曾经是相爱的,只是没有走到一起而已。
回忆越美,内心越是痛苦无助。她孤单地坐在灯前,独自吟唱,一遍遍抚摸着那些手稿。明月伴着她延绵的相思与恨意,寂寂长夜,无声。
瑟瑟清寒,唯有阶前灯笼,透出浅浅的暖意。
终于开始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她走到窗前,大雨如瀑,沿着瓦檐滚落,跳跃在地上渐渐汇聚成溪。
她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隐约有红日渐起,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一阵冷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个喷嚏,才知道原来在窗边已站一夜,正要转身,却发现腿一麻,然后摔倒在地。她在地上坐了半晌,待那阵酸麻渐渐过去,才站起来,开始洗漱,将眼泪擦在了盆里。
那短暂的恩爱早已经没了温度。她主动向丈夫求和离,独自回到钱塘的娘家,别人都认为她失却妇道,各种流言秽语纷至沓来,父母也是恼怒,更是责备她是否对丈夫不忠。
朱淑真无望之下,遇到了昔日的情人。还好,她的容颜依然娇俏,眉毛是她曾画过的柔美,脸上还施了淡淡的脂粉,身姿依然窈窕……久违的相思让他们没有控制彼此。
自第一次约会之后,干柴遇烈火,所谓的守贞被颠覆。她频繁的与情人约会,沉浸在这样的快乐里,不可自拔。偷情原本就挑战了这个社会的道德观,纵然千般话语也不能去争辩,也不知道何时就被处死,那不如换得今朝乐。
她与情人幽会被发现,想象着可能会遭遇的种种审判,她决然投水而去。她死得慨然,没有丝毫怨愤,想来是赚了这许多日的快活。
那美好的回忆之后,已经见不到旧人。她曾以为一定不会离别的人,已经在真实里被切割成了旧情人。她内心深深地,深深地难过,无法消弭,她用这样一种挑战的姿势续旧情,这是她自己的抉择,到底也是遂了他的意。她脆生生地念着诗词,看他眼带宠溺,仿佛会对望一辈子都不会觉得厌倦。
她死心交付命运的那一刻,也是想打心底忘记了青衫的少年。现实越不堪,对旧情人的思念也越深,她只不过是对真挚爱情渴慕的女子啊。
她曾经想过,爱要爱得无畏和饱满,她做到了。断肠后,只有一死逃开这世俗的牢笼。
人死如灯灭,一切都过去了。
而他,也没有娶妻,守着荒芜的内心,孤寂地过完一生。
他常常会听到朱淑真笑着跑过来说,我又作了一首诗,念给你听好不好。他给出赞赏,她又笑嘻嘻地跑走开去。
眼前,岸边柳枝飞扬,池塘清波荡漾。似乎是当初的模样,又似乎有所不同。
他看着自己的头发,仿佛上了一层霜,像是很多年前,朱淑真说,她所期待的,就是两个人头发花白了,依然牵手在一起的模样。
魂断余空恨——侯夫人
她一个人用指尖触碰花瓣的时候,常常会觉得光阴很慢,似乎怎么也不能从指尖流走。她对他,只是一个平凡女子对夫君单纯的渴慕。这个夫君却是太多人的夫君,并没有在乎她一个。在她赴死的那一刻,她觉得是幸福的。这一尘世凡俗,脏不了她内心的最初。
侯巧文自幼饱读诗书,写得一手锦绣诗歌。适逢隋炀帝选秀,十六岁的侯巧文因她温柔端庄,也被应征入选。
大殿里,美人济济一堂,高位上那个男子贵气逼人,举手投足,一言半语,都烙在了她的心上。她回想了很久,想得满脸升起红霞。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悄然的滋长起来。
侯巧文被钦点为“才人”。
隋炀帝素来奢靡。为了安置这源源不断送来的美女们,他大兴土木。美女们为了得到皇帝宠幸,个个耍弄聪明,邀宠争功之能事,整日不得安歇。
侯夫人宁愿落得一个人闭在挹翠亭,也不屑屈尊拿出钱财贿赂宦官,也不愿委屈自己与其他美人们斗艳。尽管每日里,耳听别院夜夜笙歌,她独自在冷床寒枕之上辗转反侧。
偶尔也会做梦,她沾了脂粉拂上他的脸,他佯怒,我一国之君,岂可沾染上女人的脂粉气。她将满身的香蹭到他的身上,他从怀中掏出她绣的鸳鸯,尚有余温。她扬起脸,是阴谋得逞的狡黠。他宠溺的望着她,眼如丝般缠绵,久久都放不开。
梦醒笙歌散。
夜风总吹得清爽,她便以自控的依赖这刺骨的风,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有一次,午夜醒来,发现自己置身院里的石凳,被风吹得头脑发晕,沉沉地病了一场。
病好之后,将内心的悲伤倾诉:
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窠。
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
皇帝按例派出宦官到各亭馆选择美人之上等,入西苑等待宠幸。每每这个时候,侯夫人也会打扮一新,期待圣眷荣宠。
冬雪渐渐的褪尽,一点梅花微微绽放,冰雪天里带来暖意。侯夫人依然没有被选进去。她信笔提下《春日看梅》:
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
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
她在亭馆里等,这许多个日子过去了,隋炀帝仍然没有来。她从前总觉得心中有一块空缺,直到入宫,方知自己想要怎样的人生。可这帝王从来不专属一个女人,这份恩爱也曾经唾手可得,她却没有去抓住,心有不甘,却不愿去妥协。枕上寒,灯前是一局左右互搏的残棋,茶盏已冷,夜阑珊。
她披衣而起,看到庭院中生长得郁郁葱葱的野草,生得抢眼,不由得哀叹:
“春阴正无际,独步意如何。不及闲花草,翻承雨露多。”
“妆成多自恨,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