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不好意思低下头,抿嘴笑了一下,定定神,把照片摆回去,又抬头看他一眼说:“他们真好看。”
窦斗没有说话,只看着她。青果又问:“你知道汉生父母死的时候他有多大?”
“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窦斗的声音很轻。
青果睁大了眼又问:“你见过他父母吗?见过他们真人吗?”
“见过,我们小时候常过来玩儿,他父母非常好。”窦斗望着她直视过来的黑亮眼睛,心里一颤,手里的酒杯晃了一下。
青果点头:“能看出来。”她的眼又转到照片上。
“可惜他们’文革‘期间双双自杀了。”窦斗的声音很低。
“什么?!你说什么?!”青果尖叫一声,惊得目瞪口呆。
窦斗伸出一只手扶了她一下,像是要帮她镇定:“我以为你知道呢,没人告诉你吗?”
青果摇头:“没人告诉我,我只知道他们都不在了,但没人说怎么不在的。”
窦斗叹了口气:“唉!大家都不愿提这些惨事情,汉生现在幸福就可以了。”
“汉生现在幸福又能怎样?可他们就这样没啦!”
窦斗没说话,就望着她。
青果愣着,眼神有些游离,像自言自语:“汉生这么小就没了父母,真可怜啊!你看他们还那么好!我知道这些都会没的,包括我们,包括现在。我们现在也许跟这些先人一样也能给后人留下个影子,但有可能我们还不如他们,将来没有一个后人能像我俩现在这样来惋惜我们。”她突然停住不说了,又重新看他一眼,皱下眉:“我看见皮皮的朋友在给大家照相,你还不下去留个影?”青果抬脚往外走,想离开那个房间。
窦斗一只手扳了她的肩,挡了她的去路,一双眼睛温柔又明亮:“青果,咱们中国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就是真理。你只要随了心去活就不枉活一辈子。”
青果微微侧下身子,他的手一下从她肩上滑了下来,她没有停脚步,在跟他擦肩时,说了一句:“谢你这样说。”走了出去。
楼下,迪斯科音乐震响,屋子正中有几对人随着音乐蹦着,一屋子人或端着酒杯围着聊天儿,或嬉笑,三三两两,各自取便。林欢充当摄影师给新人和大伙儿照相,青果站在楼梯上看着下面欢乐的场面停足不前。没一会儿,窦斗下来站在她身后,在背后说:“走啊,该高兴的时候都不高兴,那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青果回头勉强笑了一下,跟他下楼。
林欢见青果来到身边,就把手里的相机给了一起过来的窦斗,问她:“你上去捉到他俩了?”
青果笑笑没说话,窦斗替她回道:“她跑上去看老照片了。”
青果点头说:“看见了汉生的父母,还有祖父母。”
林欢探究地看了看她的眼睛,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后来才告诉我他父母是自杀的。”
林欢忙说:“青青,今天大喜的日子可不要说这些,不吉利。”
闪光灯一闪,把青果和林欢都吓了一跳,他们同时回头,见窦斗端了相机对着他俩又一闪,林欢喊:“好了,老窦,不要闪我们,去闪皮皮。”又突然发现什么问:“你也应该是两人才对,你们王维呢?这些日子都没有看见她?”
“她病了,这两天她都躺在床上起不来。”
“什么病?要紧吗?”林欢马上问。
“没什么,小病。”窦斗脸上讪讪地,林欢知道不好问就没再继续。
Jenny和汉生刚出来站在楼梯口,就被楼下大厅里的人发现。一个声音喊:“汉生出来了,罚他,罚他!”
好几个人冲上去拽住他,Jenny趁机从边上溜下来。她一下来就在人群里找青果,两眼冒光。当她看见青果一头黑亮齐肩长发在屋子靠门的角落里,就挤了过去,伸手拍在她肩上。
青果回头一笑:“下雨去了?要下也不看个时候!”
Jenny正神清气爽,整个皮肤都在发光,伸手把胳膊搭在青果的肩上,笑着眨了下眼。青果忙缩了肩,让开她的手说:“你不知道你有多沉,不要成天地往别人肩上挂!”
窦斗瞥了青果一眼,在旁暗笑。Jenny听了此话,干脆把两只胳膊都挂在青果的肩上,说:“谁让你高矮正合适,这样放着最舒服。”
这时楼梯上的汉生已被押着喝了些罚酒,被逼着表演节目。
汉生满脸通红,两只本来就黑亮的眸子因兴奋而更加明亮。他冲大伙喊:“今天不拉琴,拉琴没劲,我来首诗献给我们的新娘和新郎。”说完转身跑上楼,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在楼梯上站定了,开始朗诵: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
汉生洪亮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来,他抑扬顿挫,一时喧闹的大厅静了下来。
青果听见他朗诵舒婷的诗,不禁感慨万千,轻轻说:“可惜他的父母听不到他这样朗诵舒婷了。”
窦斗微笑侧头瞥她一眼。
林欢马上说:“你就是个悲观主义者,汉生现在很好。有这么多的朋友……”
青果打断他:“我在想我要是他父母,看他现在出落得这般,不知会有多高兴!”
Jenny得意地笑道:“不用是他妈,是他女朋友就可以了。”
“德行的你!”青果冲她乐了。
汉生朗诵完,Jenny一甩头冲出人群,跑到楼梯上,抓过汉生手里的书,大声说:“我跟汉生要再朗诵首给新人。我们一人来一句。”说完,Jenny笑嘻嘻地望着汉生,汉生伸手揽了她的肩,Jenny翻了几页,大声开头:
雾打湿了我的双翼
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
岸啊,心爱的岸
昨天刚刚和你告别
今天你又在这里
明天我们将在
另一个纬度相遇
是一场风暴,一盏灯
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是另一场风暴,另一盏灯
使我们再分东西
不怕天涯海角
岂在朝朝夕夕
你在我的航程上
我在你的视线里
两人一人一句,朗诵到最后两句,汉生和Jenny没有再分着朗诵,他们齐声把它朗诵完。两人声音一落,屋子里一阵尖叫和鼓掌,两人兴高采烈地手拉手下了楼梯。
汉生转身拿酒瓶给一对新人斟酒,又举了下杯子对大家说:“都满上,都满上,我们来祝皮皮和贾红的爱情就如诗里的一样永不衰老,再祝他们一生一世幸福美满,白头偕老。干了!干了!”
大家都去祝酒,青果举杯也对新人说:“皮皮,贾红,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贾红俯在青果耳边小声说:“让你说中了,我都怀上一个月了。”
“哎哟,恭喜,恭喜。”青果惊喜大叫。
贾红幸福地笑起来,突然扭头对着窦斗说:“老窦,你也是,为什么老让王维做啊?生下来多好,我们就要。有小孩多好!”她说着眼睛却在皮皮身上。
皮皮立刻点头笑:“是,领导您说得是!”说得周围的人都乐了。
窦斗笑道:“不行,我们跟你们可不一样,我们现在还不想要。”
贾红又问:“王维怎样,好些了没有?至少要让她躺一个星期,没听说刮孩子跟小产一样,你别在这里,回去侍候她去。”
“不用,她没事。”窦斗笑着回她。
汉生跟Jenny一直在唱片机那里捣鼓,放玛当娜的迪斯科舞曲,这些年迪斯科风靡各处舞场,每次都能把人跳出一身汗。最后他们放了一张古典圆舞曲唱片,是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音乐一起,就真像一条河,卷动了屋里所有的人和东西,流畅又舒缓。人们都让开来,让一对新人先跳。
然后汉生、Jenny,林欢、青果,还有所有屋里能配上对的都跟着跳了起来。林欢扶着青果,一会儿就踩了青果的脚,没一会儿又踩一下,青果笑:“你从来没有跳过交谊舞?”
“谁跳交谊舞啊,老掉牙。”说着再踩一脚。
青果皱眉:“来,你跟着我,一二三,一二三……”
林欢扶着她的腰,笨手笨脚地跟她挪步,几乎又要踩在她脚上,青果笑他:“这么简单的,你要跟拍子啊,笨猪!”
林欢不耐烦了,松开手说:“你自己跳去吧!”撇了她在屋子中间,自己走到旁边去了,青果又好气又好笑,站在那里一时愣了。
突然一阵风,窦斗悄然站在她面前,伸手问:“怎样?让我带你一圈?”
她微笑着搭上他的手,他们在屋子里旋起来。青果没想到他身轻体柔,别看他身材魁梧,形象彪悍,乐感却极好,真奇怪了。上次在皮皮家院子里就觉得他握她手时小心翼翼,这次更觉得他温柔体贴。他的手扶着她的腰不轻不重,跟她的距离也很有礼貌地有一胳膊宽,他带着她一会儿旋,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张弛有致。她对着他笑起来:“你怎么跳得这么好?”
“为了今天,练的。”窦斗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胡说!”她瞪他一眼。
他动了下嘴,却没再说出一个字。音乐已经到了最后,他带着她一阵快转,音乐戛然而止,他松开了她的手,厚厚的胡须下,嘴角含笑,俩黑眼咄咄逼人:“很高兴,今晚跟你……”
青果看了他一眼,轻轻叹口气,打断他:“谢你!”转身就往林欢那边去,把他扔在了后面。
舞会结束了,皮皮拉着贾红站在屋子中间,跟大家拱手,道谢。汉生拽了Jenny不让走,林欢和青果跟大家道别,出得门来,已经是午夜2:00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