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6:30,青果好不容易才下决心去赴宴,市里那家正宗老牌俄国馆子“狮子林”起了决定性作用。这餐馆据说由一个俄国人开在二十世纪初,里面的俄国大菜非常地道,在T市享有盛名。馆子坐落在市里老租界区,从外形看是一座三层楼半圆形欧式建筑,门口有一连六根大石柱支起来的拱形门洞廊子,石柱上有西式雕花,门楼用石料雕成,漂亮的花纹下,刻着“狮子林”三个大字,沿街三层楼落地玻璃窗吊着厚厚深红色金丝绒窗帘。每次青果从那家餐馆门口经过,都让她联想起前苏联长篇小说里的情景,想起安娜的哥哥吃生蚝的地方,或者皮埃尔去过的地方,很想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个光景。她曾想象过,厚重的金丝绒窗帘把繁杂喧闹的世界隔在外面,里面昏暗中烛光摇曳,四处摆着真皮沙发,墙上挂着古典油画,精致的瓷器、漂亮的红酒玻璃瓶子、水晶酒杯在烛光中晶莹闪亮……想是想,可她从来也没敢进去过,估摸着一顿还不得把半个月的饭票都吃下去,所以每次路过她只有张望的份儿,可今天这个机会简直太好了。
让青果大失所望,当她和Jenny走进狮子林,里面的陈设把她脑子里的图像消除得一干二净,除了那一弯深棕色半圆老式木头吧台还有点气势外,一切看来都那么廉价和平庸。方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可新式的椅子上裹着鲜红廉价腈纶平绒罩,这哪是皮埃尔可能待过的地方?太喜庆明亮了。正失望呢,就听Jenny在旁边一个劲儿感叹:“多豪华啊!太高级了!青青,咱们今天可来了这最高级地儿了,我可得大大地吃一顿,别客气,不吃白不吃,反正有人埋单,你可别装淑女,那可就傻了!”
青果笑着冲她猛点头。
两人上到二楼,林欢在一个包间门口迎着她们,把她们让了进去。房间不大,刷着灰白的墙,几张方桌子拼成一大案子,放在屋子中间,二十来个同学都挤在门口,里面坐着几位上了年纪的,估计是他们的老师,市里的几个知名画家、陆华、窦斗也在座。林欢和皮皮忙把她们引进屋,让她们在陆华和窦斗对面坐下来。青果见了这嗡嗡作响的一屋子人,刚进餐馆的失望才稍稍减轻点。
林欢和皮皮并肩站在桌子一头,皮皮端着杯酒,拿勺子敲敲,顿时,屋里静下来,皮皮仰脸大声说:“今天,我们终于在T市的公共场所第一次向社会公开展示了我们的作品。首先,我们要感谢所有支持我们的老师和同学,尤其是我们要感谢远道而来的陆华同志,感谢他对我们的支持。”他举杯向大家环视一圈,说:“谢谢大家!”然后一口都喝了。
在座的都举杯,干了。窦斗给青果倒了大半杯红葡萄酒,她学大家一仰脖子也喝完。紧接着,老师同学一个个都站起来发言,祝贺鼓励,说得青果跟Jenny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么正式。青果天生就怕开会,能躲的都躲了,她幸灾乐祸跟自己笑,今天可是自投罗网,瞧这顿饭吃的。没一会儿觉得心热脸红起来,她知道是酒劲儿上来了,还从来没喝过那么多酒呢,正恍惚着听人发言,就见陆华在对面站起来说:“很高兴今天到T市看林欢和皮皮他们搞的这次活动。虽然不能和现在国内各个省份大的活动相比,但是,这在T市是个好开头,我们需要更多、更剧烈的这样的活动。所以我无论多忙也要赶过来,来支持,来鼓动。”他特意转过身又对着门口坐着的美院同学们,“现在全国各地的新美术运动已经起来,各地的艺术家群体已经对顽固的、旧的条条框框开始颠覆性的反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希望T市的艺术家也动起来,像皮皮和林欢这样动起来,中国新美术的局面就要到来,我们正在创造一个新的未来!”
话音刚落,包间内就响起一阵掌声。
青果歪头跟挪到旁边就座的窦斗说:“整个一煽阴风点鬼火之人!”
窦斗笑:“有点红卫兵的劲儿。”
发完言,服务员开始往桌上上菜。房间里人们分成堆热聊起来,今天公安的光顾和警告是个大故事,当然是餐桌上的主要谈资。皮皮和林欢这会儿看起来既骄傲又得意,一副满不在乎的劲儿,当时的恐惧和紧张一扫而光。
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酒劲儿上来了,青果的心脏“怦怦”乱跳,她心慌得趴在桌子上,拉Jenny要她倒点茶来。Jenny正跟人聊得热闹,没听见。林欢远远早看见了,忙过去扶着她问:“青果,你不舒服吗?喝多了?”
“有点头晕,可能是喝多了。”她满脸通红。
旁边窦斗忙说:“我没给她倒多少,最多就大半杯。”
林欢不由分说,倒了杯热茶放她面前:“把茶喝下去会好点儿。”青果忙谢他。
青果喝完茶,起身去卫生间。站在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捧起凉水往脸上淋几下,一抬头瞥见镜子里自己绯红的脸,一双眼睛因兴奋炯炯发亮,便拿手捂着发烫的脸自言自语:“好啊,艺术家的造反运动!”她愣神盯着镜子,突然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对,毕业论文就做这个题目!这个新美术运动应该很有写头,新颖又有趣!她庆幸今天看了这个展览,认识这些人,要不然一天在宿舍里睡觉,怎会知道这外面的世界都已经闹翻天了?
回到包间,她已经完全清醒了,隔桌子笑着对陆华说:“我现在正在做硕士论文,想从社会学的角度来写这个新美术运动,你看怎么样?”
陆华一听喜出望外,本来就近视得往外鼓的眼球更往外拱了一下:“哦?这有意思!我正想有人能从这个角度来写文章,我们的人都不是学这个专业的,从社会学的角度真是太好了!”
没想到她的想法立刻就被这个人接受了,他的鼓励让她开始有点放松,又问:“我可以去拜访你吗?我想对这个运动做个调查,找点资料……”
“没问题,尽管来!我随时都欢迎。我那里有全国各地的材料,应有尽有,恐怕谁也没我那里多。”说着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到北京后就打这上面的电话,有三个在这里,总能找到我。”
“好!谢谢!”青果很高兴,居然事情就这么简单,她正犯愁写什么题目呢,此人其实没一点儿架子,有的是热情。
林欢过来,听说了此事,忙伸手给陆华,说了几声谢谢。陆华拍了一下林欢的手说:“小林啊,你谢什么?我这又不是帮你。”说得大家都笑了。
饭菜都上来了,一小罐一小盆的,好些上面糊一层白白的黏东西。青果用叉子挑出一块尝尝,奶制品,很香,下面是烤的东西,模糊不清,忙拉身边Jenny:“快尝这个,好吃。”
正巧林欢站在背后,忙向俩女生介绍:“你们都尝尝,奶酪烤羊杂碎是这里的名菜。”
Jenny一听忙下叉子,青果却悄悄收了刀叉,她怕吃内脏。
在林欢和皮皮的躬身敬礼中,老师们终于走了,大家这才放松起来。陆华坐在台子正中,开始讲全国各地的艺术家群体最新搞的事情。他的声调平和,各个省市的活动和艺术家群体都在他脑子里,他们的名字和作品张口就来。听起来就跟闹事似的,全国各地的活动少则几人,多的都上千人。闹得最响的是厦门达达艺术家群体的反艺术活动,他们把展览搞到福州美术馆,把参展作品改装、毁坏,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都烧了。真是各式各样,花样百出,反叛的宣言响彻云霄,教室、宿舍、城市广场、街边、公园,还有今天的树林子等等,都可以变成展览活动场地。青果跟Jenny恨不能伸长了耳朵,把所有新鲜的事情都听进去。餐桌上的酒早就喝光了,皮皮不停吆喝人过来倒开水,屋里的人各个面红耳赤,群情振奋。
夜已深,陆华抬头环视一圈,说:“如果再不走,回北京最后一趟车就赶不上了,我得走了。你们大家都有我联系号码,有什么事情尽管上北京来找我。希望大家都动起来。”
众人派林欢和皮皮送陆华去火车站,这才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