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声既然是我国特殊的民族艺术形式,那么,它一定具有久远的发展形成历史。但是,遗憾得很,至少在清代以前,我们在古籍中并未发现很多关于相声的记载。这或许是由于这一民间技艺,被过去封建文人视为“末流”,不屑一顾,未予重视,但也不会不透露一些信息,如戏曲、小说那样,尽管材料零碎、片断,也还是斑斑可见的。因此,过去有人认为相声并无历史可言。而一般艺人只据口耳相传,也认为相声自清代始有,以前的寻本求源,不仅是不可能,也是不必要的。这当然不符合相声发展的实际。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有其萌发、繁衍和成熟的历史。研究它们的形成轨迹,当然是研究其艺术规律的重要方面。相声自然不能例外。它的直接材料可能贫乏,但不应是我们回避历史研究的借口,反而应该益发逗起我们寻本求源的兴趣。
相声虽然是一种单纯的口头艺术,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的艺术手段并不单调。恰恰相反,就像戏剧被称为“综合艺术”一样,相声的艺术手段也丰富多样——带有一定综合性。“说学逗唱”历来被相声演员作为他们学习的“四门功课”,实际这是四种不同的艺术手段。“说”指叙述表白能力,“学”指声情模拟能力,“逗”指戏言巧辩能力,“唱”指声乐表现能力。它们分别成为不同形式、不同节目、不同演员的各自不同特长,并且相互融合、渗透在整个相声的艺术特点之中。比如,单口相声和对口相声中的“一头沉”(逗哏为主、捧哏为辅的形式)是以“说”为主,对口相声中的“子母哏”(不分主次、互为捧逗的形式)是以“逗”为主,而另外一些对口形式则以“学”或“唱”为主。演员也由于他们各有所长而形成不同的风格和流派特征。显然,这四种手段不是自天而降、突如其来的。它们其实也是当初形成相声的四项因素,表明这一形式不是从单一胚胎中直接发育而成,而是如“杂花生树”——吸收了多种营养,融合了多种因素,经历了长时间的种种扬弃和筛选、分离和黏结、沉没和升腾,最后才达到稳定而趋于成熟的形式。这自然是艺术史,特别是民间文艺史上常有的多源合流的现象。它的四项因素,特别是“说”、“逗”两项因素,也渐渐被突出、生发而成为相声艺术的重要特征。“说”不仅是语言手段,也还指相声的表现方式;“逗”不仅指对话形式,也还指相声的喜剧内容。“说”、“逗”结合使相声成为具有喜剧风格的说唱艺术,而不是戏剧或其他曲种。而“学”和“唱”则分别附着在“说”与“逗”之中,使“说”、“逗”的手段更加丰富多样。它们之间又是一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关系。令人感兴趣的是,一旦把这四项因素放进历史的长河中进行考察,我们就会发现它们果然与相声形成和发展的关系极其密切。因此,我们可以说:相声的可证之史虽短,相声的可溯之源却极长!
“逗”——讽刺传统
讽刺艺术源远流长,在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国风”里,就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的诗句,提出了讽刺的原则和标准:“戏谑”指的是语言轻松,“不虐”指的是内容严肃、不过分。轻松的形式和严肃的内容相结合,这正是讽刺的美学和道德准则。因此,即使像孔子这样士大夫阶级的代表,也承认诗可以“怨”和“刺”,以便在民歌中“观风俗,知得失”,不断地调整统治阶级的政治杠杆。据说,至少在西周时期,我国就有以讽刺为职业的艺人了。他们开始在民间,后来才走进宫廷。当时人们把他们称为“俳优”。“俳”本身就有“滑稽谐谑”的含义。“优”是艺人——演员的通称。当然,他们也还兼有歌舞表演的技能。这些人多是作为统治阶级的玩物,或为体现统治者“从谏如流”的政治目的才被弄进宫里的。先秦时期俳优活动已相当活跃。司马迁《史记》的《滑稽列传》里,专门记载了一些优人如优孟、优旃、郭舍人等的活动。比如优孟“贱人贵马”的故事:说的是楚庄王的爱马死了,非要以“大夫”的规格礼葬。群臣左右以为不可,楚庄王硬是不睬,说:“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这时,优孟走上宫殿仰天大哭,他说以“大夫”的规格太低了,应该以“人君”的仪式礼葬!这样才能使诸侯知道大王“贱人而贵马”。于是,楚庄王才醒悟到自己的错误,请求良策。优孟提出以“六畜葬之”:“以垄灶为椁,铜历为棺,赍以姜枣,荐以木兰,祭以粮稻,衣以火光,葬之于人腹肠。”——说得通俗一些,优孟就是建议把马切巴切巴放进锅里,搁些作料,让人们大嚼一顿!楚庄王终于采纳了优孟的意见。又如,优旃讽刺秦王的故事: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要扩大“御园”多养珍禽异兽,也是无人敢于劝阻。优旃即说:“好!多养禽兽,敌人如果从东方打来,我们把麋鹿放出去,只要用鹿角就可以把敌人顶回去!”这当然是荒唐可笑的,秦始皇终于改变了自己的主张。以后秦二世继位,又要把城墙油漆一遍,优旃仍说:“好!漆城荡荡,寇来不能上!”秦二世也改正了他的错误。俳优的这些活动虽然是“进谏”,但却颇有艺术性,显示着他们“善为笑言”的艺术才能。这是一种“顺其所好,攻其所蔽”的讽刺方式,即不正面、直接地反驳对方的论点,而是采取“顺竿爬”的方式,接过论敌的论点,并同时给以引申、发挥,在夸张、强调论敌观点的同时,使他们自己发现自己主张的荒谬、错误。这当然是一种相当聪明的方法,既批评了朝政又保护了自己。因此,司马迁表扬他们“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这种聪明的表达方式古人称为“滑稽”。从字面解释,“滑稽”就是语言滑利、出口成章、词不穷竭的意思。它的特点是“言非若是,说是若非”,往往把俳优的本意隐蔽、曲折地,甚至以相反口吻巧妙地表现出来。这正是我们民族的幽默形式,表现了我们祖先思想和语言的敏捷。
虽然,俳优们所从事的还不是自觉的艺术活动,但已经具有明显的娱乐性质,可以视为我国古代逗笑艺术的滥觞。这种抨击政治、关心时事的讽刺传统,到唐代“参军戏”有了突出的发展。“参军”本来是一种官职,后汉称作“参军事”(参丞相军事),它的职分是参与军务。晋以后谘议、录事之类的幕僚也称为“参军”。到了唐代,“参军”兼做郡官。“参军”所以成为一种艺术活动,是在十六国时代,后赵石勒因为一个担任参军的官员贪污了官绢,就让一个优人穿上官服扮成参军模样,由另外的优人在一旁戏弄他,于是,这种讽刺行为就渐渐成为自觉的艺术活动,称作“参军戏”,并从一个角色发展为两个角色,被戏弄的叫作“参军”,戏弄他的叫作“苍鹘”。两个人一愚一智、一主一从,以一问一答、一庄一谐的形式进行表演。其在唐代宫廷里十分活跃,出现了许多有名的优伶。这种形式被一般学者认为是我国戏剧的雏形。但他们只有角色的轮廓,并以即兴表演为主,时时跳进跳出于情节内外,绝似后来的对口相声。因此,也有不少学者认为它是相声的滥觞,或者就是“古代的相声”。我们且看高彦休《唐阙史》的一段“三教论衡”,它描写的是当时著名“参军戏”艺人李可及讽刺儒、道、释三教的故事:
其隅坐者问曰:“既言博通三教,释迦如来是何人?”曰:“是妇人。”问者惊曰:“何也?”对曰:“《金刚经》云:‘敷座而坐。’或非妇人,何烦夫坐,然后儿坐也?”上为之启齿。又问曰:“太上老君何人也?”对曰:“亦妇人也。”问者益所不喻。乃曰:“《道德经》云:‘吾有大患,是吾有身,及吾无身,吾复何患?’倘非妇人,何患于有娠乎?”上大悦。又曰:“文宣王何人也?”对曰:“妇人也。”问者曰:“何以知之?”对曰:“《论语》云:‘沽之哉!沽之哉!吾待价者也。’向非妇人,待嫁奚为?”上意极欢,宠锡甚厚。翌日,授环卫之员外职。
这是当着皇帝进行的一场表演,如果我们把它转译一下,很像一篇现代相声:
乙 (隅坐者,下同)既然你说你精通三教的教义,那么,释迦如来是什么人呢?
甲 (李可及,下同)是个女人。
乙 怎么会是女人?
甲 《金刚经》里说:“敷(读夫)座而坐。”如果不是女人,她怎么会叫丈夫、儿子坐了自己才坐呢!
乙 噢!那太上老君是什么人呢?
甲 也是个女人!
乙 啊?
甲 《道德经》里说:“吾有大患,是吾有身,及吾无身,吾复何患?”“有娠”——如果不是女人,她怎么会怀孕呢?
乙 那……孔夫子是什么人?
甲 女人。
乙 怎么见得?
甲 《论语》里说:“沽之哉!沽之哉!吾待价(《论语》原文作贾,这里故意读作价)者也。”不是女人,孔夫子怎么会等着出嫁哪!
在这里优伶用的是“谐音双关”的手法,把“敷座而坐”歪解成“夫坐儿坐”,“有身”歪解成“有娠”,“待价”谐音为“待嫁”,以开玩笑的形式,嘲笑了当时不可一世的三教的尊严。因此,古书上称赞他“滑稽谐戏,独出辈流”、“智巧敏捷,不可多得”。像李可及这样杰出的优伶在唐五代还有黄幡绰、敬新磨等许多,他们或以非常的智巧奚落了“天之骄子”——皇帝的骄横,或以惊人的胆识挞伐了阶级剥削的黑暗,在笑的艺术史上写下了生动的讽刺篇章。比如,后唐庄宗喜好优戏,一次他自扮“参军”,在庭前大呼:“李天下,李天下何在?”敬新磨即跑上前去,毫不犹疑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弄得群臣惊恐,庄宗也要发作。这时,敬新磨正颜厉色地说:“理天下者,只有一人,你在这里又在喊谁?”结果庄宗反而化怒为喜。敬新磨无非是借题发挥,借恭维“李天下”的言辞,在这位“太岁头上动了土”,替人民群众出了气。再如,也是唐五代时,王知训统治宣州,苛政暴敛,民不聊生。于是,在一次“弄参军”时,“苍鹘”问“参军”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装神似鬼的?”“参军”说:“我是宣州土地神。只因王知训搜刮土地,我无地藏身,所以至此。”这真是入木三分地揭露了贪官污吏的丑行!令人解颐的笑声中,蕴含着愤怒控诉的眼泪,正是我国讽刺艺术的精髓!它举重若轻,言近意远,讽刺的锋芒比古代俳优益发犀利,手法也益发老练成熟了。
“参军戏”至宋代发展为“滑稽戏”,更向戏剧形式靠拢,但也还不就是戏剧,而是一种“杂耍”——比唐代的“参军戏”杂得多,因此也叫宋“杂剧”。角色有五个之多,体制也已形成,一般有四个段落:开始叫“艳段”,当中是“正杂剧”两段,最后是“散段”。五个角色中以“付净”、“付末”为主。“付净”就是原来的“参军”,“付末”就是原来的“苍鹘”。他们的特点是:“付净色发乔”——善于装憨作傻,“付末色打诨”——善于插科打诨。基本保持了“参军戏”智愚相对、咸淡见义的相互关系。在这几个段落中“艳段”最杂,不仅有说有唱,还有武技表演。“正杂剧”两段则演述比较完整的故事,并且仍以谐谑为主。讽刺时政是它的艺术特长,古书中都强调它“本是鉴戒或隐为谏诤”的作用,这正是自俳优以来的战斗传统。只可惜数以千计的宋金“杂剧”底本皆已失传,今天我们只能从其他散见的古籍中窥测一些“滑稽戏”的风貌。比如《三十六髻》,说的是宋徽宗宣和年间,“童贯用兵燕蓟,败而窜”。于是在一场“杂剧”演出中,有三个女婢登场,她们每人的发式各不相同:一个“当额为髻”口称蔡太师家婢,一个“髻偏坠”是郑太宰家婢,又一个“满头为髻”即童贯家婢。优伶问她们发式各有什么讲究,第一个说这是“朝天髻”,第二个说这是“懒梳髻”,至第三个则说:“我们大王刚刚用过兵,这是‘三十六髻’也!”——“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艺人正是“哪壶水不开提哪壶”,以“髻”和“计”的谐音,尖锐地讥讽了童贯的逃跑主义!再如《二圣环》,说的是南宋初年徽、钦二宗被金人所擒,宋高宗偏安江南。在一次给他演出的宴会上,一个优伶“总发为髻”,头戴“双胜交环”。另一个优伶问他:“这是什么环?”“二圣环——取迎还二帝之意。”这个优伶上去就打他的脑袋:“二圣环?为什么放在脑后?”据说,这个勇敢的优伶因此下狱而死。下面,我们再看一段《我国有天灵盖》的节目,也是讽刺南宋偏安、高宗无能的。不妨把它转译为相声:
甲 若要战胜金人,我国必须处处相敌。
乙 对!金国有粘罕。
甲 我国有韩少保。
乙 金国有柳叶枪。
甲 我国有凤凰弓。
乙 金国有凿子箭。
甲 我国有锁子甲。
乙 金国有敲棒!
甲 我国有……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