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写一笔不算字,再写一捺念成“人”。
“人”字添两点念个“火”,为人最怕火烧身。
“火”字头上添宝盖儿念个“灾”字,灾祸临头罪不轻。
“灾”字底下添口念个“容”字,我劝诸位得容人处且容人。
文字游戏里隐含着劝世的内容,这正是相声成熟的反映。后来发展成《字象》,就不仅涉及时政,并且大胆讽刺了。《字象》是朱绍文的代表作,采用“一字、一象、一升、一降”的方式,先写一个字,说它像什么东西,做过什么官,为什么丢官罢职:
(甲撒一个“一”字)
甲 “一”字像擀面棍。
乙 做过什么官?
甲 巡按。擀面不是在案板上吗?这儿擀,那儿擀,哪儿厚擀哪儿,在案板上来回寻!
乙 因为什么丢官罢职?
甲 因为他心慈面软。心慈不能掌权,面软吃不了抻条面啦!
(乙撒一个“二”字)
甲 “二”字像什么?
乙 像一双筷子。
甲 您这筷子是白的?
乙 啊,象牙的。
甲 人家筷子一边长,你这筷子怎么一长一短呢?
乙 我这……我夹红煤球来着!
甲 啊?使象牙筷子夹红煤球?
乙 要不它怎么烧下一块呢!
甲 做过什么官?
乙 净盘大将军。
甲 为什么丢官罢职?
乙 因为它好搂!(搂钱)
甲 怎么?
乙 不搂,菜怎么没啦!
(甲撒一个“而”字)
乙 像什么?
甲 像个粪叉子。
乙 粪叉子五个齿呀?
甲 锛掉了一个。
乙 做过什么官?
甲 做过典史。
乙 九品典史?
甲 嗯,不!它点粪尿。
乙 因为什么丢官?
甲 因为它贪赃。
通过字的形象引出物的形象,再由物的用途生发出官职名称,从而把物的用途和丢官罢职的原因用谐音的方法结合起来,巧妙地讽刺了官吏的腐朽与贪婪。于是,撒字和相声的讽刺传统相结合:撒字因讽刺而更加生动丰富,讽刺因撒字而更加具体形象。这正是俳优以来讽刺战斗传统的继承和发展。
朱绍文的“唱”也很出色。“太平歌词”《大实话》、《千字文》、《宝玉自叹》等是他的拿手节目。例如,《大实话》:
庄公打马出城西,人家骑马我骑驴,
一回头看见一个推车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天为宝盖地为池,为人好比浑水鱼,
妯娌们相和鱼帮水,夫妻们相和水帮鱼。
阎王爷好比打鱼汉,不知来早与来迟,
劝诸公吃点儿吧喝点儿吧,行点儿德做点儿好那是赚下的。这里有劝善思想,也有市民哲学,是那个社会世态炎凉的反映。再如另一首《不求人》:
天上下雨地下滑,
自己个儿栽倒自己个儿爬,
要得亲朋拉一把,
还得酒换酒来茶换茶。
另一类是纯属语言文字游戏的,并无更多思想内容。如《十八黑》除首句起令外,通篇不着一“黑”字,全以形象描绘。《千字文》、《百家姓》是把童蒙书编成“太平歌词”,也无讽刺意味。这类作品在以后的传统相声中为数不少,如“三字同头大丈夫,三字同旁江海湖”、“三字同头常当当,三字同旁吃喝唱;皆因为吃喝唱,才落得常当当”等,都组织得精巧,既有音韵美又有生活味儿。以“说”为主的段子,朱绍文流传下来的也不少。单口相声《老倭国斗法》、《乾隆爷下江南》、《假斯文》等,对口相声《大保镖》、《黄鹤楼》,三人相声《四字联音》等据说就是他传下来的。《假斯文》可能还是他的原词:
……自从贴了告示以后,南来北往,男女老幼,士农工商,都来围看。可是这些人中,有识字的固然得心应手,从眼入口,从口入心,句句明白,字字清楚;那不识字的,也要假充认识,他便买了一个烧饼,一边咬着吃,一边嘴里动,仿佛在那里呜呜嚅嚅地念着。可巧又有一个不认字的,问他道:“这是什么?”他一时回答不出,忘了自己,便冲口说道:“这是烧饼。”那人听了不解:“你数的是什么?”他说:“那是芝麻。”那人急道:“我问的是那黑的红的是什么?”他说:“你问那黑的红的呀,黑的是煳了的芝麻,红的是豆沙馅子的记号呀!”
类似这种讽刺假斯文的笑话古代就有,这里把它更典型化了,当然是市民生活和市民情趣的反映。后来张寿臣说的单口《看告示》就是由此发展而来的。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朱绍文是一个“说学逗唱”的全才。他继承了相声的艺术传统,敢于把讽刺的锋芒直刺当时的达官贵人、世俗恶习,真所谓“或讽或嘻,皆中时窍”。他把“白沙撒字”、“太平歌词”等与相声艺术紧密结合起来,为相声里的语言文字游戏和“唱”开辟了新的途径。他不同于当时其他艺人,一味以怪诞动作和村野语言博人一笑,而是以庄入谐,俗不伤雅,故而《江湖丛谈》里说他“谐而不厌,雅而不村,为妇孺所共赏”。他擅演单口相声,但对口也似乎从他而后才日益兴盛起来。
朱绍文有徒弟四人:贫有本、富有根、徐有禄、范有缘。贫有本是他早年的徒弟,已见《杂咏》,姓名不详,似无传人。富有根即传说的小贵,旗姓桂,同行尊称为桂三爷。徐有禄一名徐有福,或名徐永福,同行尊称为徐三爷,有传人。现今说相声的大多为这一支所传。范有缘或名范有禄,即传说的小范,乃知名单弦艺人范瑞亭之父,似无传人。据说他还能演生旦净丑,曾与英杰兰、连雨卿一起组过班。朱绍文之后的艺人均有师承关系,有谱可查。相声进入了它的成熟期。
承前启后的张寿臣
继朱绍文而后第三代“德字辈”的相声名家“八德”,是相声兴旺发达时期的八名杰出代表。他们的名字是:裕德龙、马德禄、李德钖、焦德海、刘德志、张德泉、周德山、李德祥,其中焦德海和李德钖尤享盛名。此时,相声已由北京而进天津落地生根,并逐渐扩及唐山、保定、济南以及东北各地,成为北方“什样杂耍”——曲艺和杂技中的重要形式,开始由“地上”走向舞台,不仅内容日趋丰富,节目数量陡增,各种形式也更加完整、定型了。“单口”已完全由笑话和评书中蜕化出来,成为具有个性特征的讽刺武器。“对口”也日益繁衍,品种多样,色调各异。舌剑唇枪的“子母哏”、以说为主的“一头沉”、富于韵诵的“贯口”、利用方言的“怯口”、学唱戏曲的“柳活”,乃至三人——“群活”等形式,都涌现出一大批代表作品和演员。这是相声的上升时期,也是中国最为黑暗的年代——军阀混战的动荡生活、日寇入侵的血腥统治,都更加磨砺了相声的揭露和讽刺功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畸形社会和市民阶层的变态心理,更促使讽刺手段的曲折性和多样化,自嘲和荒诞、嬉笑和怒骂往往结合在一起,还时而流露些小市民的低级趣味,使这一时期的相声成为世俗生活的生动画卷。
焦德海(1878—1935)为辛亥革命前后至20世纪30年代在京津一带颇负盛名的相声演员。他幼习竹板书,后拜魏昆志为师改说相声,是“八德”中活路较宽、见识较广、根底较深的一位。他敏于广采博取,善于改旧创新,许多传统作品经他之手都更见新意,往往凝聚着现实生活的世态炎凉。但在表现上他更喜欢荒诞曲折的手法,并不把自己对生活的义愤和不满直截了当地倾泻出来,而是“于嬉笑处包含绝大文章”。他的风格可以用“细腻”、“隽永”、“稳健”几个字概括。早期单双不挡,与刘德志合作后尤以对口见长。刘有文化,在净化语言、锤炼作品、丰富滋味等方面都给以他多方面的帮助。二人成为当时捧逗俱佳、珠联璧合、颇有影响的一对。他的代表作品,单口相声有《五人义》、《吃饺子》、《假行家》等,对口相声有《打白朗》、《老老年》、《财迷回家》、《歪讲三字经》、《洋药方》、《对对子》等。
《假行家》(又作《贾行家》)是至今久演不衰的传统保留节目,讽刺一个不懂装懂的“假行家”,如何帮助一个啥事也不懂的土地主“满不懂”管理药铺生意。故事集中发生在开张的头一天,有人买“白及”,“假行家”不识草药,结果从菜市买了一只大白公鸡——“白鸡”充数;接着,又有人买“银朱”,“假行家”依然不懂,从首饰楼打来一颗白银珠子——“银珠”代替;紧接着又有人来买“砂仁”和“附子”,“假行家”以为是“仨人”和“父子”,竟把“满不懂”全家连他自己以及伙计通通卖了,引起一场骚乱,致使门外摆摊修鞋的陈皮匠进来解劝。我们看这最后结尾的一段:
“告诉您师傅,我算倒了霉了,花了两千多块钱,干了这么个买卖,请了这么一位好掌柜的,一开门,来了一位买俩子儿的银朱,他让我花两块钱到首饰楼给人家打了两个大银珠子来!又来了一位买仨子儿的白及,他让小徒弟花三块钱买一只白鸡来。赔俩钱儿倒没什么关系呀,这不是吗,这位来买附子,他把我们爷儿俩卖了。这还不算,这位来买砂仁,连他带这小徒弟还有我老婆仨人全卖!您说我们这买卖还怎么干哪?我们全得跟人家走,干脆,这买卖归你得了!”
皮匠一听磨头往外就跑,满大爷说:“陈师傅,你跑什么呀?”
皮匠说:“我还不跑哇?回头来个买陈皮的,把我也卖了!”
《假行家》手法虽很夸张却真实地反映了封建经济解体以后,市民阶层的两种不同类型:一个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麻木、愚昧的废物——“满不懂”;一个是游手好闲、招摇撞骗、能说会道的废物——“假行家”。荒诞的情节依附于巧妙的构思。评书里那种翔实的背景交代,在这里已经被凸显的性格所取代。“假行家”和“满不懂”是泛指的人物类型。一般笑话失于粗略的毛病,在这里也得到充分发挥,包袱的揭露性、批判性极强。
焦德海的对口相声以说为主,尤擅长语言文字游戏。他的《歪讲三字经》和古代的“曲解经典”一脉相承。《洋药方》也是古代“说药”的发展,运用一气呵成的“贯口”,指出对方的病症、病态、病源,还时而旁及世俗生活的社会病态,如病态的心理和行为等,不无针砭时弊的用心。他的《对对子》也曾灌制过唱片。《老老年》和《财迷回家》则手法更为荒诞,思想也更隐蔽,但都曲折地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愿望和情趣。《老老年》在思想上更可取些,《财迷回家》在艺术上颇可借鉴。前者用夸饰“老老年”——古代神奇快意的生活内容,隐蔽地表现了“今不如昔”的不满情绪。在作者眼里古代的一切和今天都是颠倒的。不仅奇冷奇热,而且下雪即是面,下雨即是油,“大黄牛,仨制钱儿俩”,“大尾巴肥羊,俩制钱儿仨”,甚至豆腐“白吃没有人吃”,掌柜的还要站在门口央求客人帮忙,掌柜的和伙计的关系也是颠倒颠的,说:“你们为什么管我叫掌柜的呢?你们也是人,我也是人,不过是我拿出点儿本钱来,你们不用叫我掌柜的喽!”这当然是一种小市民式的“乌托邦”,对古代生活的向往中时而流露出好逸恶劳、贪图便宜的自私心理,以及由于对古代生活无知而产生的倒退观念。但毫无疑问,这里有对清明政治、太平生活的追忆,如“垫话”开头所说的:“乾隆年,乾隆年,遍地都是银子钱。乾隆年,笑呵呵,一个制钱儿俩饽饽。”所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自然是对军阀混战、动荡不安现实的不满,但也有浓厚的理想化成分。物价日跌、应有尽有、人人平等的观念,当然是“老老年”所不具备的,实际是反映了这一阶层对未来的憧憬,不无积极启发意义。焦德海一生献身相声艺术,他曾培养了张寿臣等不少相声名家。死时有人赠“三句半”曰:“声誉至此日西斜,艺人班中优名列,妻子师徒难见面,永别!”
李德钖(1881—1926)是和焦德海同期活跃于京津一带的相声名家。他的声名响彻于民初以来的相声舞台。“万人迷”的艺名名副其实地反映了当时观众对他的热衷。他活路全面,功底很深,“说学逗唱”俱佳;不仅善于观察世态,而且善于模拟再现,更追求含而不露;表演时往往寓庄于谐、冷隽深沉,有“冷面滑稽”之美称。他幼时拜恩绪(后改名恩培)为师,十五岁又师从徐有禄,二十岁即名声大振。他第一个把相声打进曲艺舞台,与当时“鼓界大王”刘宝全等同台,并争得“压轴”(倒数第二)的地位。可以说许多传统作品经他之手,都有“化旧为新、点石成金”的效果。他不仅擅演对口,单口尤为出色,还创作、改编了很多“垫话”。《大审案》、《绕口令》、《交租子》、《文明词》等对口,据说即出自他手;单口如《宋金刚押宝》、《柳官上任》、《古董王》、《三近视》、《可古进京》等,也是他经常上演的节目。早年他与张德泉(艺名“张麻子”)合作,“张谐李庄”,咸淡见义,其拿手节目为《豆腐堂会》和《粥挑子》,一时有“粥李豆腐张”之称——二人互为捧逗,相得益彰。后期与张寿臣合作,也“长幼相衬”,搭配得当。李德钖堪称相声乍兴时期的一位巨匠。
李德钖的单口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夸张的手法和细节的真实往往结合在一起,使他的活路“瓷实”——有性格的逻辑和生活的依据。他的《柳官上任》本采自我国最早的一部笑话集——曹魏时期邯郸淳的《笑林》。情节梗概是这样的:
甲与乙斗争,甲啮下乙鼻,官吏欲断之,甲称乙自啮落,吏曰:“夫人鼻高耳,口低岂能就啮之乎?”甲曰:“他踏床子就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