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竹笔老满拉、喊叫水马夫、伊斯儿和他们英烈不屈的北方女人们,以及金积大地上所有以争战和沉默抗议残恶与污辱的回人,为信仰、为教义、为从乾隆到同冶几遭镇压与屠杀的几百万同胞,他们世代相袭、不折不挠、为复仇甘愿以命相抵,师傅在一棵杨拼尽全力做尔麦里在接都哇尔之后而归了真,却坚持念着念赞“一直到卢罕(灵魂)走离彻底”;竹笔老满拉兰州被捕,在同伴劫狱时他为隐藏教门与实力断然拒绝逃走时的冷峻、执拗与沉毅,向临刑砍头时,他“亏心哪”的跳喊又含有多少大业来竟的热血辛酸、遗憾与不甘;喊叫水马夫在肃州左湖以斧砍杀轿中人后又死于兵勇队刀枪下的英勇、豪迈;胡子阿爷(伊斯儿)穷尽毕生的等待,在一棵杨伺机复仇的焦虑与谋划以及破釜沉舟的拼死实践,涵盖了西省黄土碱水喂养出的回民族一代代人的血性信仰,搭了一切,押上性命,只为了捍卫精神,生命的存在在这里简化、升华为对信仰的体认与实践。这是我七年前一篇文章里对这部作品的解读(参见拙文《朝圣的故事或在路上》),现在看来可能就不大一样。因为在概括里有些东西被挤干榨了出去。
比如说当时根本无法领会的时间。《西省暗杀考》写于1989年,正在上面已做引证的他1988年的四篇短文与90年代初的三篇长文之间,好像一种总结,又像一次预言。此后的《心灵史》证明了这一点。
比方说,那时也不可能注意到的其中的一种层进。《西省暗杀考》写了四章,一章主写一个人物,一共四个人物:师傅、竹笔老满拉、喊叫水马夫,还有作为见证也贯穿始终的伊斯儿;对应于他们的分别是一部经文、一只竹笔、一把粗木把斧子、一柄刮香牛皮的长刮刀,然后又回到经文;由此,这四个人物似可囊括四个阶层——师傅所代表的宗教界,竹笔老满拉的知识层,喊叫水马夫代表的底层百姓,还有伊斯儿代表的不变的继承人;这个继承人从16岁等到30岁,那为报仇的伺机等待又经历了50岁、56岁、80岁,至直89岁归真,其间同治、光绪、宣统到辛亥革命,世事沧桑,却矢志不改,那最后年月里修订经文的举动是寓意很深的,伊斯儿走到终了真正完成了对师傅信仰的继承,这是用了一生换的。如果不是后来——1989年3月与之几近同时(《西》写于1989年2月1日)的《错开的花》——也是四章结构,只不过足以一个人精神境界里的四个阶段四个完成结构的,如果不是这篇做了意蕴上的印证,那么以上得出的有关层进的结论则有日了能是妄断或胡说。
再比方,小说中非常强调神色。写师傅,“静如一片红褐的石崖”“戴一张铁铸的脸”;写竹笔老满拉,“身上有股鬼气,沉闪着怖人又魔症的光,像一种铁”:并至少两次引用到《史记.刺客列传》中的评价荆轲时做的注,有关勇士神色之辨那段。一在伊斯儿目睹喊叫水马夫行刺一节,“伊斯儿突然忆起那一日金城关的老满拉,直至后来劫狱、被斩首,老满拉的脸色一直苍白如骨。一个脸白,一个脸红——伊斯儿心中动着……”;一在铁游击金兰山大爷见识了供给四地造反饥民给养、于地下高诵《默罕麦斯》十五年的胡子阿爷(当年的伊斯儿)的胆识之后的跪拜致谢:“阿爷神色不变,一诺千钧。小弟从小走进黑道,总听长辈说:血勇的,怒而面红;骨勇的,怒而面白;只有万里寻一的神勇之人,才能怒而不变色。今天见上啦!”这已经是对以上结论再明显不过的例证了。
而小说结语点出的四座墓的主人即《西省暗杀考》里所一一不同地完成着使命的主人公,则是传统正史记述之外的、异族的侠士。他们决不逊色的表现,纠正了中国汉文化中心的观念,并将为“义”的行事,提升到了为“圣”的牺牲;而后者,恰恰是乏信仰的汉民族所不及的。
所以那样难抑的激烈不可翻译:
喊叫水的马夫飘动鲜艳绸袍,举一杯酒,大笑着下了台阶。
“哈哈哈哈——”
伊斯儿听那笑声里有一丝嘶哑。他头骨悚然,恐怖片刻涌满胸腔。喊叫水马夫纵情笑着,大步笔直,朝轿子走去。高举的双手里,一杯酒激烈地溅着,伊斯儿见马夫已经距轿子五步之遥。此刻,马夫的脸膛突然颜色一变,如同红彩。
……
喊叫水的马夫突然一抖手,酒杯飞上空中,手中现出一柄斧头。马夫一跃而起,绸衫呼呼鼓风扬成一片霞。说时迟,那时快,喊叫水马夫饿鹰扑食一般,一斧子剁在刚钻出轿门的人头上。伊斯儿仔细看着,觉得自家心静如石。白花花的脑浆迸射而出,迎着散成水雾的酒,在烈日中闪烁。马夫脚掌落地时,第二斧已经剁在那人脖颈上,半个头一下子歪着疲软。伊斯儿感动着念着,主啊,我的养主。他注视着马夫闪电般抡动斧头,如雨的砍伐带着噗噗的溅血声,密如鼓点。那个坐轿人先失了臂,又失肩,被疯狂的斧刃卸成两片。喊叫水马夫俨然一尊红脸天尊,淋漓快畅地把斧子舞成一团混沌。有一斧震落了那颗挂着的碎头,马夫扑抢在地,半爬半跑地剁那烂头。顷刻间那头被剁进泥土,又被连同泥地剁烂,变成血泥不分的一摊。喊叫水马夫突然间失了对手,跪在血泊里,撑看斧大喘粗气。
……身影狂乱中,伊斯儿看不见马夫殉道的场面。伊斯儿把身躯在乱人堆中挤着,默默念起了送终的讨白经文。念时伊斯儿也把念举匈师傅和竹笔老满拉,他视野中显出了同治十年金积大战的刀光血影。他感动得忍受不住,但他觉察出自家心并不跳,脸色笋不变。
与抒臆的方式不同,1995年以叙事完成着对侠之精神的复述的,是何大草的一篇小说。小说名字是《衣冠似雪》。
妇人退后一步,在一方土台上站定。那么你是一足要去杀掉秦王嬴政的了?
……
荆轲说,是的,我这就要去。
是为了太子丹吗?
噢,不。
为谁呢?
我曾经想得很清楚。但现在已经忘了。
在不明白那目标之前,他知道自己的否定。
已经不免有些故事新编的味道。调侃之外,是新译,比若院士田光邀荆轲喝豆汤之类,很有些鲁迅笔法,然调侃的外壳包裹的核心却是肃穆的,在后现代之外,仍有一些什么是不变形的。改写中故事变了,精神却留了下来,如果说真有什么不一样的话,是那核心不那么坚硬了,行事之前的迟疑被从另一向度夸大,成了困顿、怀疑、迷惘、宿命、延宕等软化成分,只在这时,那后现代的气息才从内部散发出来。
所以与盖聂论剑一节会那么写。而“图穷匕首见”与史录的原本也可如此不同,慧心的读者会注意到荆轲在这里重又无名,作者隐去了个体,而以“年轻人”来统代:
年轻人的眼中也是一片漠然。
年轻人摇了摇头,左右手仍执拗地叉在大案上……
在那卷缓缓展开的燕国南界的肥沃版图上,最终现出的并非见血封喉的徐夫人匕首,而是那柄嬴政夜夜不离枕下的竹片短剑。竹剑上镌刻的白蛇,昨晚曾跃跃欲飞,此刻却冻僵似的蜷成一团如同一个古怪的嘲笑。
嬴政定定地看着年轻人左掌的五指,五指如葱平静地放在竹剑的边上。
……
阳光从宫殿的每一扇门窗退了出去——
嬴政……右手一送,剑尖无声地刺破了年轻人的白袍白衣,插进了胸膛。
那年轻人对嬴政最后笑一下,他用优雅的双掌握住了剑身,他以虚弱而坚定的声音告诉嬴政,我来就是为了向陛下证明这件事的。
证明什么呢……嬴政冷淡的声音,像呢喃自语。
年轻人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微微凹陷的眼窝中,坚定的眸子正升起薄薄的雾翳。他犹豫了一下,双掌往日一推,长剑穿透了自己的身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