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端上来,小黄花让人叫走了。赵老六和郎大瓢面对面地吃,吃也吃不下去多少,油又大,吃得怪腻,就找水喝。墙根有半箱子矿泉水,拿出来咕嘟咕嘟喝,冰凉的挺好受。赵老六抬头打量着装饰很华丽的房顶和墙壁,不由地叹了口气,踉郎大瓢说你瞅瞅这墙面子,比咱村娶媳妇的新房还漂亮,一个吃饭的地方,弄这么好管啥,又不能当饭吃了。郎大瓢说你别这个看不顺眼那个看着别扭,这也不是给你准备的,你也就是—锅莜面铪格的命。赵老六说我是那命,你是啥命,你能跑出莜麦地多远?郎大瓢说我年轻时要不是因为这些孩子拖着,我兴许就远远地嫁个大款。赵老六说嫁个大款也是小老婆,在家也得不了烟抽,也得受气。郎大瓢恼火了,站起来说受你娘个腿气,你咋就盼着我不得好呢,我不理你啦。赵老六瞅瞅窗外黑沉沉的天,心里沉沉的,于是发狠地说:这会儿不理我,晚啦!那会儿在河沟子里咋理我呢?
郎大瓢咬牙说:你个坏老头子,骗了我,骗完了,就说伤人心的话。
赵老六说:对,我骗你,你恨我吧,把我恨死才好呢。郎大瓢不傻,忽然就明白过来:老赵,你别耍心眼儿了,你是怕我想呢,才这么说,对不?
赵老六叹口气,干涩的老眼有点儿湿,但没流泪。已经有些年了,他流不出眼泪,多难受的事,顶多眼里湿湿就拉倒。不是心硬,实在是坝上风硬,把啥都能刮干,连眼睛都能刮干。再者,虱子多不咬,债多不愁,难事多了,也不难了,一个平民老百姓,在这日子里滚久了,习惯啦。
吃完了回到房间,瞅瞅是个大床,能睡俩人,里面还有洗操间。郎大瓢说看来今晚上不能过堂了,我去我闺女那儿睡。赵老六说:大妹子,你可别生气。那会儿在沟里地太不平,蚊子还多,咱俩都没整得合适。这里的床咱家都没有,办事肯定好,你就在这儿住一宿吧。
郎大瓢说:不中,那会儿一激动,上了你的当,让你美一回。你还想占便宜,没门啦。
赵老六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莫只怪我一人。郎大瓢叹口气:完啦,女人裤带松,闹一肚子熊。怨我呀,我没把住呀。
赵老六低了一阵子头,猛地抬起说:得,都怨我这个老牲口,占了你的便宜。可话说回来,若没这档子事,我也不着这门子急,等秋下热热闹闹地把你娶到家,咋整还不中呀?郎大瓢说:唉,咱可惜没那福分。赵老六说:你睡这儿,我外面哪儿都能对付一宿。郎大瓢说那可不行,你担着那些沉重,我心里本来就够难受,哪能让你再蹲露天地,还是去找我闺女吧。她就去找。找来小黄花,小黄花说正好呀,她住的那房同伴请假回家,就她一个人,她还害怕呢。赵老六说我不害怕我去住,他就去住。天这时大黑了,夜风凉凉地刮来,得盖被子。赵老六琢磨自己也没洗脚,弄脏了人家的被子不合适,就把被子往上抻,露出半截小腿。他听到外面有音乐声和笑声,男的声夹着酒劲,女的声裹着浪劲。是在跳舞还是在搞什么活动,他猜不出来,他也不想猜。但他睡不着,他很兴奋,他实在想不到自己会到这度假村里住一宿。在这儿饭菜有人给做给端管够,吃不要钱,睡觉有不软不硬的床,还有干干净净的被子,确实比自己黑不溜秋的家强百倍。人这一辈子,可也真叫怪,甭管投生到多苦的人家,一旦明白事了,就知道肉香被暖水解渴。好生活谁都愿意过,舒坦谁都知道得躺着,整天在地里拉大锄板子,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不干没吃的……
赵老六迷迷糊糊中忘了不愉快,他尽情地享受着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他想人生在世总是要有沟沟坎坎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仰巴脚尿尿,随他便吧,没啥了不起。何况,在河沟子里还和郎大瓢好了一把,尽管没整合适也没法整合适,但总算是动了一回真格的。要说年轻那会儿可够操蛋的,大热天人家妇女到水塘子里洗身子,自己和几个爱闹的坏小子就去偷看,还拿她们的衣服,让她们从水里站起来,不然就把衣服拿走让她们没法回村。妇女们蹲在水里骂,但也没法,大老娘们儿不怕,抽冷子光着腚就扑上来。要让她们抓住可就惨了,她们真敢掐,把你大腿里的嫩肉都掐玻了……可那时就算是占便宜,也桌隔石头隔草看个大概齐,看不太真切。如今郎大瓢就在自己眼前亮了相,多美的事呀,只可惜自己老眼昏花,看不太清楚,而且心慌意乱,没法静下心细细地品。唉,这世上不光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我六十六老汉动这老刀枪也是头。
有人轻轻地把门推开。赵老六心里咯噔跳了一大下,那会儿忘了关门。都是在家的习惯,破门栓掉地上,烧火时当柴扔到灶里烧了。反正家里也没值钱的东西,就一个干老头子,也不怕偷,从此睡觉就不再插门。赵老六赶紧把头蒙在拟里,他听人家说,眼下小偷只偷东西不伤人,你要抓他,他才伤人。自己那会儿瞅了这屋里,都是度假村的东西,也没啥好偷的,反正李大下巴有钱,没了再买呗。眼下自己千万别伤着,因为往下还有大事要做,伤了自己,上不了大堂,郎大瓢就得多担沉重,那就不合适了。
不料进来的人既不拿东西又不拉抽屉,而是轻轻坐在赵老六的身边。那人小声地说:瞧你,睡觉也不老实,脚还露在外头,冷不冷呀……
赵老六浑身起疙瘩,我的天呀!他听出来,这是吕宝才驴乡长。他跟自己一向横眉竖眼,咋一下就成这样,这也太不对劲啦。赵老六赶紧把腿蜷起来,让脚缩到被子里。他心里真害怕呀,眼下的乡镇干部,不知是上面压任务压的,还是自己心事重重的,个个都没了准性情。高兴起来,喀喀哈哈别人咋跟他闹都行,酒喝多了也光膀子三吹六哨,看不出个官样;别扭起来,眉头能皱成树根子,耷拉二尺长的脸,看谁谁不顺眼,就像都欠他二百吊钱似的,傻蛋才往他身边凑呢。这吕宝才黑灯瞎火摸这屋里来,还这般亲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真叫人猜不出来。
吕宝才说:你蒙头干啥。中,你不嫌憋就蒙。你听我说,我不是坏人。当然,我也不是大款。咱这乡镇连工资都发不及时,我就是想搂,也没处搂去呀。你听着吗?赵老六憋得嗓子难受,忍不住捂着嘴咳了一下。吕宝才说:你别笑,这是真的。这更好,小得溜地收条烟收瓶酒,有抽有喝也就行了。闹大发了,容易犯法,要是关进去,就把老本都赔了。赵老六又咳了一声。
吕宝才说:什么没法子。中啦,这么晚啦,我也困了一咱都睡吧。
赵老六看吕宝才走了他却不愿意躺下。夜空里一阵雷似的大响,几团灿烂的焰火彩花在头上炸开来。度假村夜里常放焰火,过去都是远远地在村里看,现在就在脑门儿顶上,吕乡长又说没罪而有功,赵老六浑身上下舒服得不得了。
其实根本说不上有功。到转天赵老六才闹明白,敢情找他和郎大瓢还有旁村十来个老百姓来,是要开个座谈会。这会是部长要开的,要到县里去开。人家部长在度假村转一圈就回县城了,临走特意提到要让那六十六岁的老汉两口?参加,要开一个像《实话实说》那样的座谈会。县里对这事非常重视,把人提前召集来,吃了早饭,没走前先开了个预备会。预备会在挺大的一个蒙占包里开,两圈大沙发。赵老六一开始用半个屁股轻轻坐,后来看旁人把整个身子都躺进去,他悄悄试了试,是他娘的怪舒服,他也就坐了进去。后来就听黄县长讲参加这个座谈会很重要,谈好了有利于全县经济的发展,有利于两个文明的发展,还有利于什么什么……希望各位做好思想准备。赵老六心就慌,一抬头和黄县长碰了眼光,黄县长问:老赵,你是部长亲自点名的,你可要准备好。
赵老六吧嗒吧嗒嘴说:这,这可鸡巴咋准备呀?在地头子说还中,开会就没词啦。
周围哄地一下就乱了,好几个都说不会发言,郎大瓢站起来就跑,嘴里说:我家还有猪呢!我可不去开会,我回家喂猪。
旁人拦住郎大瓢。黄县长对吕宝才说部长点名要开你这乡的群众会,我先过去,你调理调理吧。吕宝才脸憋得红红的,送走黄县长,他再回来脸又变成白色的。他叉腰站在前面说:
哪个不想去?哪个要回家喂猪?我看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点心你非吃槺饽饽,美大劲儿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