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便不再争执,算是定下了分配比例一一85比15,大头儿归村里小头儿归赵老六和郎大瓢、梁主任和揣玉珍前腿走,赵老六就把郎大瓢拉进碾道,坐在碾盘沿子上核计。赵老六说这活计这囡咱可干得过啦。头年我磨破嘴皮,市长给了五千斤麦子,梁大肚子才艾我两瓶子白酒;前年省长给乡串一万块,那小驴(吕)子见我面就给根烟抽,今年说啥不能白干啦,可惜不是两沟,你也是,卖牲口砍价,谁屁谁趴下,咋软下来了?郎大瓢说你一辈子红心为集体,我不好意思看你为那仨瓜俩枣踉人争,赵老六说完啦完啦,你还是算计不到。他站起来转身用一个手指在碾盘上的玉米面上划拉,说你算算这个账,十块是一块五,一西是十五,一千是一百五,一万是一千沉,要是真得这些,咱得种多少莜麦呀。郎大瓢说可咋就知道能弄来一万两万呢。赵老六说事在人为,就看你敢不敢想会不会做。这年月讲究竞争,坐炕头上挨炮崩,闯出去金钱生,听说你家老闺女打进度假村了,那真叫不错呢。郎大瓢心里说我多少宿为她没睡过塌实觉,也不知不错在哪里。但她没好意思跟赵老六说,怕人家笑话自己胆子太小。赵老六的嘴难性着呢,有时一句话,就能把你撅个跟头,这会儿病才恢复,嘴还弱着,别逗他,一逗那嘴就成了老样。就这,郎大瓢还是没把握住,她说:唉,这年头啥都好,就是女孩子在外有些怕……
赵老六手指头划着玉米面,嘴里说:怕啥?怕让人日了?那就拿线缝上,保险。妈的,那些鸡可想找人日呢,找得男人噌噌跑。你说人家思想咋那解放?解放到母鸡窝里去了,邪门!
你说的这叫啥话!郎大瓢拍一下自己的嘴,说这臭嘴,这家伙该缝上。然后她定定神说:别瞎扯淡啦,你说咋行动吧,这阵子度假村正红火,快到领导来的时候了。
老赵六想想说:还是到路边,等着诉灾情吧,今年灾重,一说就能说动领导的心。
郎大瓢说:别说得太邪乎,万一人家进家看看,看你又不缺粮,咋办?
赵老六说:没人动那真格的。有粮也不能说够吃了,回头我跟村民说说,都哭穷。张嘴三分利,爱哭的孩子多吃奶,就这么干。
赵老六说干就干,带着郎大瓢到村民家里做工作。一些富户还不愿意,说这么一嚷嚷,回头影响我儿子娶媳妇,人家嫌咱穷该不愿意嫁这儿来了。赵老六说没关系,有那一天我让郎大瓢去跟女家说,一说就说明白了,你冇几个儿子,就给你说明囪儿家。离开后走在街上,郎大瓢说你就吹牛吧,我又不是媒婆,我没那么大能耐,赵老六说放心吧不会让你去说,我不过让他们按我说的办。郎人瓢说你原先嘴损,啥时又学会这么多鬼道道?赵老六说可能是这回没死成,在阴间走了不少道,就会了些鬼道道〃郎大瓢说你都是死过一回的人,干啥还费这大劲挣钱?赵老六朝左右瞅瞅没啥人,嘿嘿一笑说就因为死过一问,才心疼眼下这子别过瞎了,想不瞎就得豁豁亮亮地娶你,娶得你儿子媳妇光服馋小敢放半个不屁(屁的声像不》,娶得全村人都挑大拇指头。这些可都得靠钱呀,你说我说得对不?郎大瓢思量一阵,点点头说: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可是……你都这岁数了,就是把我娶过去,又架得住儿宿折腾?
赵老六说:别管儿宿就是一宿也没幻活。再者,你别以为那些小母鸡都找马蛋子,不少是老家伙,老家伙更有邪劲。
郎大瓢说:你也不狩眘人家吃啥,你吃的是啥…赵老六说:叫驴吃草,不是一样有劲?一方水土——方人,一根鸡巴一条筋……
郎大瓢跳到路边说:不理你啦,你张叫驴,闭鸡巴,脏得叫人受不了,还没到领纾跟前就该让派出所给清了。
赵老六愣了一阵,摸摸胡子拉碴的嘴巴说:嗯,批评得对呢,打活过来舌头就滑溜,溜出啥活郞不知道。你莫生气,我尽坫文明就是了,只怕抽冷子冒出一两个来,好在你也不足没见过钊那时,你还得受着。
郎大瓢见公路工小轿车呼呼地〔〕度假村,叹气说:瞅瞅人家。
赵老六咽口唾沫说:娘的,好好挣他的钱,咱也去那村里美—把,尝尝让人伺候是个啥滋味儿。
夏天真是比脚儿还要美:遍地的绿色,盛开着各种颜色的野花,其中尤有金黄色的金莲花最为迷人。远远地瞅去,分明就是黄金钉满地,满目生辉。蓝天在这里昆得低低的,若是飘来白云,就像挂在脑瓜顶上,撕下一片就能阅家絮到被子里,夜里肯定暖洋洋的。
然而,坐在满天的白云下,赵老六和郎大瓢心里却暖不起来。原因有两个:一是来往的车都跑得嗖嗖的,除了把路上的黄土卷到赵老六的莜麦地,把边工十几垄莜麦弄得灰头灰脸,别的啥也没落下;二是度假村的生意中,最主要的除了吃住,好几十匹高头大马,把四周的草地踏得翻了浆似的,若不是有人看着,这片莜麦地也鲈成跑马场了就因为、马,赵老六曾找过度假村的经理李大下巴李明白。李明原先在乡政府门的街上跟他爹李大牙打烧饼,后来他比他爹先看明白了,靠打烧饼富不起来起码大富小起来,他就承包饭馆,承包供销社的门市部,这会儿又承包小内桦度假村,成广经理。李明白是在度假村木栅栏墙外跟赵老六说的,说那破莜表地种一年能收几个钱,六叔您不如买匹马挣钱得啦。赵老六尚时说庄稼人种地是本分,等到没粮吃时,你就知道莜面苫力是好东西了。苦力是用莜面做的一种饭食,非常简单,类似用开水打棒子面粥,但苦力做出来都是小疙瘩,有嚼头。当然,如今日子好了,有精米白面,便很少吃苦力赵老六问郎大瓢:你说这当官的今年咋来得少了呢?郎大瓢说:兴仵是城里反腐败反厉害了,怕犯错误、赵老六摇摇头:反多少年啦,管点儿事,但有限。卄来年前我在这儿种莜麦,就有大官站我地边:跟随从说要来个根本的好转。我当时还以为要转移还是转啥后来一打听,敢悄就是说干部脑瓜子,不能胡来,得往好了转:往下转来转去,咋病越治越麻烦了,义出来腐败啦,吓咱老百姓一跳。
郎大瓢揉揉眼说:管他腐败不腐败,咱日子过好是莨格的。不过你可真中,十来年前的事还记得这么淸亮,搁我轳忘啦。过了今天,就忘了头天吃的啥饭:
赵老六得意地哼广一声:人和牲口,各走一经。不适我吹,年轻时我因为啥没娶媳妇?我修水库出民工,在耶儿漭过脸,净得红旗来着,那些大姑娘偷着瞅我,就像巧儿爱卜赵振华
郎大瓢把脸呱嗒掉下来,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土说:那造巧儿?那是些家雀子!看花了眼,把河卵石看成小米面饼子,把牛粪排看成黑高粱……
赵老六忙说:瞧瞧,你急个啥。我不过吹两句,让嘴痛快痛快,又没有真巧儿来找我。
郎大瓤说:我可真盼着巧儿来找你,也省得我操你这份。
赵老六说:可说是呢,甭管巧儿笨儿,啥都没有。说归齐就是咱俩有这缘分,你说是不?要不,我早就两眼一闭走人啦,实在是舍不得你呀。嘿,我不能走人呀,真的不能走人口牙…
郎大瓢抻抻衣襟说:留神,来人啦,来人啦。赵老六转身一瞅,不由地发了愣。不远的路边停着一溜小车,黑亮黑亮的,在阳光下刷刷地刺眼,赵老六说我日的啥时来这些油克郎,咋没听到一点儿声呢。郎大瓢抽抽鼻子说别说埋汰话,加点儿小心。赵老六轻轻抽自已脸蛋子一下说:没记性的玩艺儿,回头让你生大疮,张不开。
见车上的人径直朝自己这边走来,赵老六心花怒放,暗想今年这分成头一笔,可能就在这上边。他毫不胆怯,甚至想跨大步迎上去。忽然身后郎大瓢拽他衣服,说别动。赵老六说领导来了咱哪能不动,不动哪儿来的一沟半。他回手扒拉开郎大瓢的手,抹一把眼睛想看清来的人是谁,是电视上常露面的哪位大官—要真的认识,赵老六还不想往邪乎上说,因为这么大个国家,这会儿整成这个样,已经正经不赖啦。就说御马泉这疙瘩,早先那叫啥鸡巴日子,一年到头连点荤腥都见不着,肚子里的馋虫都跑光了。眼下这日子,谁曾敢想,想也想不到这水平上,顶多就是莜面恰恪浇羊肉卤,哪想到小酒壶里酒常流,大锅里捞一碗都是油……
老赵,你可别瞎咧冽,问啥说啥。迎面过来的吕宝才在。
赵老六的耳根子处撂下几句硬话,一下又把赵老六弄得心口堵堵的。
赵老六脚下顿时像生了钉,在原地站着发傻。直到有人问他老乡您今年高寿,他才醒过劲儿来。他张开嘴好半无,想想我还是先装装傻吧,耳背似地大声说:不髙,就是瘦点。有病才好呀,不想吃食。
吕宝才说:问你今年六十几?赵老六说:六十六。瞎鸡巴活:郎大瓢说:六十六,掉块肉,前一阵闹毛病来着。赵老六看清对面宫最大的人,不胖不瘦的挺和善,但没在电视上见过,心里便想起那一沟半,于是又说:今年天旱,没雨呀,秋后日子够过的广咋够过的?你详细说说。说啥呢……
吕宝才说:部长让你说说能打多少粮,够吃多长时间。赵老六突然发现有好几位面熟的人都瞪着自己,他们的表情那叫怪,嘴角往上翘,像是在笑,可眼光怪怪的,分明是在蒈告说,你敢胡说八道,回头看咋收拾你。赵老六在地头子呆这些年,挨过收拾。收拾多了,也就长了记性。这其中的规律是:若觉得你说话无关紧要,人家的眼睛根本就不停在你身上,顶多来回扫你两下子。赵老六认出来,这几位瞪自己的都是县里的,眼珠最大的是县长,姓黄,常陪客人到小白桦来:眼下这些人里,看来只是那位部长笑眯眯地等着自己回话,估汁他跟老百姓直接有来有往说话的机会不多,才表现出来那么一股子真心劲。赵老六干咳了两声,刚要开口,吕宝才说老赵你说简单点儿,部长时间紧。赵老六说要是太紧就甭说啦,我可耽误不起领导的大事,部长半开玩笑批评吕宝才,说你不能不让我接触群众呀,那我可就要回去了吕宝才还想说啥,被县里的人瞪了一眼,赶紧退到一边去了。黄县长上前说赵老汉你就说吧,部长很关心你们的生活说说温饱问题解决得如何……
赵老六心里说这哪是让我说,还不够你们说的呢。赵老六说:这会儿形势不错呀,县里乡里一手抓产业结构调整,一下抓防沙治沙,把我们折腾得没点儿消停时候,连麻将都没空儿打啦……
部长哈哈笑道:那你是怕折腾,还是想折腾呀?赵老六说:想折腾呗。话说回来,不折腾也不中呀,领导都勤政呆不住,黄县氏,还有驴乡长,你瞅人家那姓,都是脚勤快的,总想动,这就好,我们老百姓举双手赞成,部长释费黄县长和吕宝才说:姓氏工还能看出勤政不勤政?那往后选拔干部多了个标准就宵亊多啦。你看看我这个部长工作咋样?
赵老六呵呵笑道:您这大官,不敢瞎说,瞎说有罪:部长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太见外了。吕宝才说:你就说说吧。赵老六说:您能干,但抓农业费劲。就这。部长愣了:怎么讲?
赵老六说:不长(部长庄稼不长,哪成!部长哈哈大笑,旁人也跟着笑。有人又瞪赵老六。黄县长忙打圆场说:现在老百姓能编呢,我们若是不勤政,就是姓勤,他也能编排出姓懒来。
吕宝才说:老赵讲的那些不科学,还是说说温饱问题吧。
部长说:对,说说温饱问题解决得如何。
赵老六说:解决得不错呀,饱是没问题啦,莜麦和擀子,够吃啦,还能换面和大米呢。土豆子更多,漏粉卖,能挣些零花钱。
部长说:泡解决啦,那温呢?
赵老六见路边的汽车队向前动,看样子人家这就要走了,他心里便着急那一沟半,心想都说好的,甭说一沟半,连半沟也得不着。他回头瞅瞅郎大瓢,郎大瓢更明白,伸手拽拽自己的衣襟,赵老六心领祌会,便说:这个温嘛,解决了一半。部长一愣:这怎么讲?
赵老六说:夏天解决啦,冬天还有点儿问题。咱这儿冬天冷呀,刮白毛风,小刀子似的。
谁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来。部长又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老汉说话还挺幽默呀。旁人也都跟着笑。有人便说最近城里又捐来一批棉衣,回头别忘了这御马泉村。往下就是人家互相说些什么,没有赵老六的亊了。佰他知道规矩,没有走,他要等人家上车后,跟人家招手,梁主任说过这叫礼貌。偏偏这时郎大瓢要走,赵老六扭头小声说别走,郎大瓢说我憋不住啦,赵老六说憋不住也得憋。他俩这么一呛咕,把众人的注意力又给吸引过来。有人说你们有事去忙吧。赵老六说她憋不住她也想说几句。部长说那好呀,听听你老伴儿说些什么。赵老六脸上就发热,好在脸皮黑,也看不出来,他对郎大瓢说你说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郎大瓢含含湖糊地说这风沙不治可不行啦,房子都要埋啦,还有那些鸡,万草滩上拉客,太不像话了……
这话就没有一点儿幽默了。车队走后,赵老六非常不高兴,说你说的什么呀,把人家气走了。郎大瓢说你说的也不咋着,把黄鼠狼全都说出来了。过了一阵,吕宝才返回来,他没这个样,肯定是捅了大娄子。他火燎腚眼子似地跳起来,冲暮蔽麦地喊:赵老六,你躲鸡巴哪儿去啦?你快给我出来,不出来我端你的老窝!
可他哪里知道,他越这么喊,赵老六越不敢出来。赵老六猫在草棵子里,暗骂自己这张惹祸的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放着好好的莜麦不收拾,干啥要跑路边耍这张嘴。这回可完啦,大米白面别想吃啦,莜面恰格也别想吃啦。早知道有这一步,当初还不如一口气喘不上来憋死得啦,管他们吃光还是给郎大瓢留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