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睿宗景云元年(710)八月,孟浩然坐船经水路离开襄阳,径直前往武昌,然后自武昌坐上前往巴陵(今湖南岳阳)的江船来到巴陵之后,他不敢稍作停留,再坐上自巴陵入蜀的江船,过洞庭湖,沿长江溯流而上,船到三峡时,已是秋末九月,江船在湍急的江流中,缓如蚁行。孟浩然每天坐在船上,望着两岸壁立的山峰,听着夜晚明月峡(今湖北宜昌西)的峡谷山间传来凄切哀婉的声声猿啼,他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回想昔日,往事历历,然而自己此一远去,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回来。孟浩然走出船舱,舱外秋深露重,望着山峡之上的一轮皎月,想着远在家乡日渐年迈的父母,想着独守明月日夜盼归的妻儿,孟浩然的心都碎了,两行泪水自脸颊扑簌簌滚落而下。
孟浩然越想越觉得悲伤,他甚至觉得,他之所以会落魄到今天这样的境地,或许是因为自己年轻气盛,过去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凶险,所以当初没有听父母的话。孟浩然似乎在心里隐隐地感到有些后悔。
自己离开襄阳前往巴蜀,他不想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除了害怕让他们担心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不想在自己这样落魄的时候去给父母写信,因为他有他的自尊。但是,最起码应该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去了哪儿呀,要不然,自己说不定倒在了巴蜀之地的荒郊野外,他们连自己死在了哪里都不知道。
于是,他决定赋诗一首,等江船中途靠岸时,往家里寄给弟弟洗然,而不是寄给父母。尽管他知道,弟弟已经离开家园到了南楚之地,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去。
入峡寄弟
吾昔与汝辈,读书常闭门。
未尝冒湍险,岂顾垂堂言。
自此历江湖,辛勤难具论。
往来行旅弊,开凿禹功存。
壁立千峰峻,淙流万壑奔。
我来凡几宿,无夕不闻猿。
浦上摇归恋,舟中失梦魂。
泪沾明月峡,心断鹡鸰原。
离阔星难聚,秋深露易繁。
因君下南楚,书此寄乡园。
江船在峡江之上又行了几日,船到巫峡,雄峙江边山影崔嵬的巫山已经近在眼前。孟浩然油然想到昔日在碧水茫茫的汉江上,自己与妻子韩襄客渔岛联句时,她弹奏的那首《巫山曲》,也想到了自己“只为阳台梦里狂,降来教作神仙客”的联句赠诗,如今巫山近在眼前,眼望巫山,孟浩然俨然觉得襄客坐在了自己旁边,她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一双纤纤玉手不停地拨动着琴弦,她弹奏的曲子依然还是那日汉江漾舟时弹奏的那首悠扬凄婉的《巫山曲》。然而,待他定睛看时,却又一切皆空。孟浩然怅然若失,留在他脸上的只有切切思念,清泪两行。本来他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流落天涯,但是想到贤淑善良的妻子,想到年幼的儿子,他还是决定把自己为避灾祸离开襄阳这件事写信告诉妻子。
韩襄客在郢州得知孟浩然为避灾祸离开襄阳的消息,她日日为浩然担心不已。
已经有半年多都没有见到过浩然了,可是,他这一走,到底何时才能回来呢?世情险恶,他会不会在哪天被官府抓到?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对浩然无尽的思念和担心也在襄客的心里与日俱增,难耐的思念和牵挂,让襄客病倒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韩襄客只知道浩然前往巴蜀之地,却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
夜晚,襄客就着如豆的灯光,一针一线为浩然细细地缝着冬袍。秋深夜寒,娇儿仪甫已经躺在她旁边的被窝里安然入睡,襄客用手轻轻地抚了抚仪甫的小脸,想到远避他乡前路未卜的浩然,她鼻子一酸,两行清泪顺着她消瘦的脸颊,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一别就有大半年不见,也不知道浩然是胖了还是瘦了,她不知道自己一针一线缝起来的冬袍,浩然穿了合不合适。怕他冷,她往冬袍的夹层里一层又一层地想多装些绒絮,然而,绒絮装得太多了,袍里根本就缝不住,她又不得不把多装的绒絮再拽些出来。
韩襄客一边流泪,一边给冬袍缝里,实在忍不住了,她就用袍子捂着脸轻轻地抽泣。为什么自己的命这么苦?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吗?
夜深人寂,韩襄客和着泪水终于把给浩然做的袍子全部缝好了。可是,这缝好的袍子怎么才能送到浩然的手上去呢?自己现在病得比先前更厉害了,有时一整天都觉得胸闷得喘不过气来。自己要是不病就好了,那就可以带着袍子到处去找他,说什么也要把这袍子亲自交到浩然的手上去,同时也可以知道些他的近况。
就在韩襄客对浩然心忧不已时,孟浩然坐在船上沿江而上,一路山重水复,险滩历历,在很多地方,都是靠纤夫在岸边背着绳索拉着船逆水上行,所以,船走得很慢,有时一天下来,船只能走出三四十里地,自夷陵(今湖北宜昌)到涪陵不到一千里的水程,孟浩然坐船竟走了半个多月。
每日坐在狭小的船舱里无所事事,孟浩然实在熬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徒步前行,欲快则快,欲慢则慢,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一路上游山赏水,岂不比整天都闷坐在船上要好多了?打定主意,孟浩然决定弃船登岸,于是,他便在涪陵下了船。
然而,真正下了船,实际的情形和孟浩然当初坐在船上的想法却又大相径庭。这一下了船,孟浩然才发现自己连峨眉山在哪里、该怎么走都不知道。他不得不找路人相问,可是这沿路之人大都说的是巴乡俚语,往往是别人跟他比划着说了半天,他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一点儿都听不懂。好不容易找到个说话能够听得懂的,为他指明了路径,可是,当孟浩然沿着指明的路径走去时,却发现这巴地山多林密,人烟稀少,有时在山里面走出十好几里地,连户人家都看不到,这让吃饭和住宿又成了问题。
孟浩然一路前行,苦不堪言。更为糟糕的是,初冬时节一场绵绵的连阴雨不期而至,又把他在路上阻隔了十余日。好不容易盼到天放晴了,孟浩然背起行囊继续前行,可是往前只走了一天,便由巴地来到蜀地,蜀地土多石少,一路上满是泥泞。孟浩然踩着泥泞前行,走了一天,脚下的鞋子湿漉漉的,整个鞋面上都沾满了泥草,一天下来,也就只能走出几十里地,却把他累得腰酸腿痛,又困又乏。赶在天快要黑的时候,孟浩然在路边的寨子里找了家小店宿了。
用热水泡完了脚,他从包裹里取了双干鞋换上,又让店家上些酒菜吃了。酒足饭饱之后,孟浩然走到窗前打开客舍的木窗,依窗远望,只见崔嵬的山影之上,碧空如洗,一轮皎月斜挂山间。孟浩然就着明丽的月色向远处的山下望去,只见山云晚低,溪流潺潺。
望着天上那一轮当空明月,孟浩然想到了遥隔万里的家乡。妻子儿子、父母兄弟一一展现在他眼前。乡音望断,青山万重,自己跑出来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夜静山寒,孟浩然关上店舍的木窗独倚窗前,他乡思难抑,赋诗一首:
途中遇晴
已失巴陵雨,犹逢蜀坂泥。
天开斜景遍,山出晚云低。
余湿犹沾草,残流尚入溪。
今宵有明月,乡思远凄凄。
满是泥泞的路实在是太难走了,孟浩然只得在山寨的小店里住了几日,等到路面干得差不多,有了行人的脚印,这才又背起包裹上路前行。
从巴地来到蜀地之后,孟浩然一路在平原上西行,经广汉之后,再往南行几日,道路便又开始进入到山间穿行。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孟浩然每天翻山越岭,一直走到仲冬时节,他才终于远远看到了峨眉山巍峨高耸的山影。
然而再往前走,道路便在群壑峻岭中穿行。快到傍晚的时候,阴沉沉的天空竟然又零零星星地飘起雪来。疲惫的孟浩然住进了半山腰的一家客店。
蜀南山高水深,人烟稀少,但这里却是一条南北的交通要道。到了入冬时节,这条南北运输生丝、茶麻、盐卤的骡马古道好多地方都被大雪封了山,因为没有了骡马商队,所以,这里也就很少有人住店。等来年开了春,整个古道运转起来,这里的山间客店又会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孟浩然在客房里放好包裹,打开木窗向窗外望去,只是不大一会儿工夫,远远近近的山岭便笼上一层茫茫的白雪。孟浩然不由得担心起了后面的行程。
漫天的大雪一连下了十多天,给远远近近的山川道路都穿上一层洁白的银装。大雪封路,峨眉山虽然近在咫尺,但却一时也去不了,孟浩然便只好在这家客店住了下来。
时间长了,孟浩然便与客店的主人、僮仆相处得亲近和熟络起来。没事的时候,店里的小伙计便跑到浩然的房里来,孟浩然时常教他识字念书,小伙计也很殷勤,天天帮浩然打水扫地,彼此相处和谐。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挨了过去,转眼一年将尽。除夕之夜,店主人把火塘烧得旺旺的,并在火塘边摆上酒菜,孟浩然与客店的主人、僮仆围坐在火塘旁边,边吃边喝,讲说一年来的趣闻轶事,大家好不尽兴。吃完酒饭回到客房。孟浩然点亮灯烛,一人独坐窗前,遥思远在家乡的亲人,倍感孤独,想想过完今天,明天新的一年就又开始了。在这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孟浩然想到了妻子襄客、儿子仪甫,想到了父母兄弟,然而他却孤烛异乡,羁危万里,不由得感物伤怀,凄然落泪,他铺纸研墨,在这除夕之夜赋诗一首,表述心绪:
除夜
迢递三巴路,羁危万里身。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渐与骨肉远,转于僮仆亲。
那堪正飘泊,来日岁华新!
除夕之后,孟浩然还是住在山间旅店里,只到正月转暖,看到远处山上的积雪都已在渐渐消融,孟浩然这才离开客店,往峨眉山登临而去。
峨眉山自古就是道教的洞天福地之一,并传为道教始祖天真皇人论道之地,被道教列为第七洞天。到了唐朝,因为唐高祖李渊认为老子李耳是自己的祖先,所以大力支持道教,从而使峨眉山道教大为盛行。于是,无数的贤人隐士,志习老庄,来到峨眉山潜心修炼,崇尚清静无为,乞望借道成仙。唐朝时,峨眉山道观林立,只是到了唐朝后期,随着佛教文化的盛行,峨眉山道教盛极而衰,最终变成了一座佛教名山。
在峨眉山上的一座道观内,住着参寥子在蜀地的道友。孟浩然来到峨眉山之后,被参寥子的蜀地好友安置在山上的道观内。
其实,在谯王李重福洛阳称帝失败之后,东都留守仅在洛阳就捕获了李重福党羽数百人,审讯月余,迟迟不能定案。于是,睿宗李旦便派中书侍郎兼太子侍读张说前去洛阳审理,全权处理李重福洛阳称帝之事。
张说,字道济,或字说之,生于唐高宗乾封二年(667),祖籍范阳,世居河东,后又移居洛阳。武则天永昌元年(689),张说刚二十出头,当时正值朝廷试策贤良方正,武则天临场策问,张说对策第一,授太子校书郎。后迁右补阙,参与崔湜负责编修的《三教珠英》。睿宗称帝之后,擢升为中书侍郎。
接到皇上李旦的圣旨,中书侍郎张说不敢怠慢。他带着一行人马离开京城长安,一路风尘仆仆赶往东都洛阳而去。
张说一行人紧走慢赶地来到洛阳,东都洛阳已到入冬时节,洛阳城外的山野里,枝枯叶落,举目望去,茫茫四野,一片萧然。
张说是个心性耿直、办事利落、很有主见之人。他一到洛阳,便忙着查阅案卷,一刻不闲。他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来审讯张灵均和郑愔二人,二人全部如实地供述了罪状,弄清了这个案件的来龙去脉之后,张说就已经对如何处理这些在押的人犯有了初步的打算。
这些洛阳在押的人犯中,郑愔和张说曾经同朝为官,算得上是老熟人。然而,这次谯王欲在洛阳称帝,郑愔作为这一事件的主谋之一,犯下了欺君犯上的不赦之罪,他若不死,那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还有洛阳的张灵均,如果没有他,谯王或许也不会这么犯糊涂,这个人也得死。还有严善思,对谯王称帝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他的作用比起郑愔和张灵均,则要小多了,张说决定将他定罪流放。有了初步的决断之后,张说往长安向睿宗李旦写明奏书。李旦在长安与群臣商议之后,准奏依从。
将这几个主犯的罪定下来之后,其余那几百人怎么处理呢?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些从各地汇聚而来盲目追随拥立谯王的普通士子。如果自己下令把他们都给杀了,那就会有几百个家庭面临生离死别、支离破碎的境遇。其实,这些受人蛊惑盲目跟从的士子,说到底又有多大的罪呢?权衡再三,为了国家和社会的安定,张说做出决定,将其余因谯王称帝之事而关在洛阳的人,全部免罪释放。
不久,郑愔、张灵均二人被斩于洛阳东市。临刑之时,张灵均大义凛然,神态自若。而郑愔却吓得两股战战,两个行刑官提都提不住。气得张灵均对郑愔大声骂道:“吾与此人举事,宜其败也!”
张灵均说完,与郑愔二人双双人头落地。
处理完洛阳之事,张说回长安向睿宗李旦复命,睿宗李旦不但没有对张说予以责怪,反而对张说的处理结果表示十分赞赏。
景云二年(711)正月,张说被皇上李旦擢拔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
孟浩然来到峨眉山后,从参寥子的道友那里,知道了朝廷对李重福洛阳称帝之事的处理结果,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彻底地放了下来。于是,归心似箭的孟浩然决定马上离开峨眉山,回自己的家乡去。
孟浩然自嘉州登船,沿长江顺流而下,可谓是一日千里。数天之后,船过三峡,又过了一日,行出了夷陵竹东山,眼看过完了今天,很快就能进入汉江了,归乡心切的孟浩然欣喜激动不已。
又经过几日奔波,孟浩然自汉江溯流而上,来到了郢州。
望着眼前熟悉的山山水水,孟浩然热泪盈盈,万般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