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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开卷(4)

打着信号。

鹅塘的邀请

你不必学白鹅的傲慢。

当半枫荷摇晃,像一封旧信

抖落你明灭不定的样子。

河里的鲢鱼咬着肿胀的脸。

露水让钟点变圆,月光

吸吮着青草里交尾的田螺——

我以鼠灰色流水的喉音

凉凉地嘀咕:请不必有斧子的冷意。

你砍伐的不是一棵樱桃,

你穿的只是牵牛花的圆裙子。

林中路

于是我们拐进

这片海边的松树林。

砾石铺砌的小路

湿漉的小狗,比我们更快地投入野花的香气。

我们需要隐蔽的

更适合表达肉体的地方

而不是一小片

人造树林。

在地面攀爬的藤蔓,

椭圆形的叶子

掩护着金龟子的疯狂。

甚至蜗牛,在留下闪光的黏液后

让狭长的草叶摇晃不止。

海,在远处翻腾。

我们陷入了树影

和秋天诡谲的阴凉。

我的手,试图

向你身上最险峻的地方攀爬

深入腰际的海岸。

但最后终止于

一朵合拢的紫睡莲——

哦这偷窃,非法的沉溺。

半 山

在山腰,他养着

很多蜜蜂,并且兜售蜜糖。

他的意思无非是要花钱,

而你们,需要一点额外的甜。

唔,一点点

这桩交易,不会妨碍蕨、

松树和野菊的修辞。

我只是好奇于

白色蜂箱里带刺的宁静

盲目,和保持完整的黑暗。

向上,垂直五十米——电视发射塔

转换的图像,也不会

出现鳞翅目的一闪。

野 花

我无法说出

遍地野花的名字。

它们愈美

我就越惶惑。

你逃离了我的掌握,

叫嚷着扑向浓密的草丛。

我在脑沟搜寻

用来描述植物器官的

那些词语——

伞状或棒形花序

红,蓝和橘黄……

你采摘它们。

很快,怀里的花束

已经有一个婴孩那么大,

我甚至难以辨认

你身上惯有的香气。

难道,我们一定

要知道事物的称谓,

好像只有如此

一切才显得真实。

你涨红的脸,鼓起的胸部

难道还不足以

作为野花的证据?

又握住你空闲的手指,

柔软,让我颤栗。

你的样子无邪、满足

我突然感觉到

更多鲜花,掩饰的惊惧。

眺 望

我在窗边晒十点钟的

太阳。你说,在读《超善恶》,

其他人,在谈论化妆品和美容院。

但这里面有什么区别?

寒流让初秋

变得阴沉和寒冷。

一小片泄漏的阳光,因而

显得珍贵。

你昨夜传递给我的温度

在恢复。大院里停泊的汽车

带着甲壳虫的笨拙。

木棉树冠,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浓密。

植物性差异,忧伤

源于遮蔽的身体。

而打开的身躯,并非总是可以

填满夜的罅隙……

花园之夜

棕榈和铁树冻在光线里

风筝的尾巴,快要缠住星星。

儿童从旋梯滑下,叫喊声

穿过草地、湿漉漉的卵石小径。

池塘里震颠起波纹……

一只白猫,弓起腰身

蹿入了树冠:叶片磨擦着宝石。

黑色在转动,那些环形的人。

等 船

月亮刚离开山顶

很圆,但不会变成青篷船。

光线被水吞咽之前

岩石缝里,听到剥糖纸的声音。

逐渐扩大的寂静

侵入了走廊。黑暗中

香烟的火光,

只能恢复你小部分的脸。

隐藏的形象里的紧张——

一股野蛮的,来自

鱼群和小兽的力,穿透

夜色,推动海水而来。

1976,蛙皮鼓

我有一面蛙皮做的小鼓

斑纹已经暗淡了。

在春天,我敲着它。

我多么爱那些蝌蚪呀

柔软,纤细,水里摆动的形体。

那是它们的声音,那是加速的激情。

1995,薄雪

祁连山汹涌。

路边石头裸露的草地上,

那小片雪

让南方人如此激动:

下车踩踏,加快了晶

体的融化。

灰褐色的野兔,蹿出灌木丛——

一躲闪,就是十年。

螺 钿

你的长发凌乱

风吹散,又聚拢浮云。

现在,横扫过沙滩

纤细的沙粒,形成白色烟雾,

整个海滩在流动。

渔船的蓝油漆

像死鱼的鳞片剥落。

女人在缝补破旧的渔网

海浪最终消失的地方

峭岩,让人想起海底

动物的变形:他们在钓石狗鱼。

磨光的石头让脚步摇晃。

那些幽暗的小水洼——

迅疾的幼鱼,一次次接近

鲜艳如毒蘑菇的海葵。

你摊开的手上,

湿漉漉,有裂缝的螺贝

在偷运虎皮和器官

这一点,你也感到震惊。

置身于巨石间

宛如困于

巨鲸牙齿交错的口腔,

再往前走,就有

葬身黑暗鱼腹的可能。

竖立的巨石打开的天空

蓝得让人眩目。大片摔碎的海水

濡湿我的脸,以及

你裸露的锁骨。

流年之酿

你踏进那废弃的酒厂

桉树种子里,星星在消逝。

小提琴持续的呜咽

比星空渺远。寂静:雨中

褐色花冠,刺痛的肩膀。

没人看见蜂箱的幽暗,

工蜂死亡的轨迹,数字卷曲。

芦苇推开你张望的脸——

一个工厂,有更深的伤

更多尘烟,掏出钥匙的疲倦。

身体之外,孤独的酒精

已经被鲜血收拾干净。

那些成熟的稻米,酸果子

不必再去等待,阴沉沉的秋天

或最后的阳光。你永不能

进入这空寂的酒厂。

虽然雨水还要让那些堆积的

木头,朽烂。蜜蜂

还要让石榴花茫然受孕,水面

还要散发出铁锈的气味。

即 景

小松鼠,变成弹簧前

蹦到我们前面——

它简单得只相信想象中的食物。

其实寒冷已盗用了它的

皮毛,包括

我们在林子里更阴暗的内心。

黄山画眉彩色的冠羽

疏忽让人担忧,枯叶里的火焰。

流水之上,锌制的铭牌:

一株湖北海棠

有那么多,白花的小钱。

童话诗

雨水也在看表,每天

这个时候,来敲窗玻璃。

你不说话,只抽芽。

浅草裙里的植物味,我着迷——

眨眼变成两只白兔。

雨不长于你的鬈发,更饶舌,更近。

我觉得额头挨着蝌蚪云。

如果找不到,叫你的名字

你会从大片的,开裂的瓜叶里

跳出来吗?你知道

那些萤火虫:光阴盗贼

又硬,又凉,偷吃南瓜花。

雨只是你的替身。

豆 蔻

豌豆花,骗过蛱蝶

带来三月淡紫的愕然。

卷须凭空添置绿色:稍后

是弧形的豆荚。

这断壁鼠窜,我也倦于端详

露水里更快的刀子。

错误遗传的花序,有一个

致命的螺旋。哦,暗香,蹑手

顿足,那不至于毁掉的

一次远游——

碎花瓣不够你明灭的额头。

豆架,过了很久都没拆。

对泥土而言,琵琶骨,恰恰是允许。

茄子记事

植物有自身必然的美

或者,仅仅是,茄子,这个词。

从六月,开着星形的花

果实饱满,下垂,纯粹的紫色

在叶缝里闪动……那些老人变暗,在

附近的青石板,坐成一排

谈天,乘凉,懒得去想

茄子的鼓胀,会掠走他们一些光阴。

雨水总是充足的。阳光,会以恰当角度

在固定的钟点,进入叶脉和果核。蚂蚁在旁边的

墙角有一个烦扰的巢,因此

和肥硕、迟缓的老鼠

于小片阴影里,享有共同的道路。

经过时,我总会留意

长出的茄子:又鼓起了一些。

有时候,我的身体

也有这样的肿胀:我想着即将进入

屋里,有香气的女人。

在倾斜的瓦房顶下面,她:

湿漉漉地开着花……啊,茄子——

光滑,赤裸,弧线优美的

紧闭躯体,掌形

深绿叶片里,闪耀着纯洁,邪恶的紫。

飞 行

我抱着半岁的儿子

去看风景。

街道办事处旁的小土坡:

芦苇,蓝铃花,

几棵粗壮的蒲公英

高得可以遮挡他的前额。

黄色小花朵的

古老手艺

建造圆形的白房子——

我将它们吹散。

纤细的绒毛的伞

飘飞起来了

孩子发出清澈的笑声。

他肯定会遇到

这个词:蒲公英

(草本植物,可以入药)

而他也将

被一个名字所规定。

蒲公英,被幻象的嘴唇

吹得更远。

一连几天,野生植物

飞翔的种子

成为我儿子的秘密玩具

和游戏。

甚至连我唇间的

噗、噗,也让他手舞足蹈。

机器持久的轰鸣

扰乱了一夜的睡眠。

碎玻璃般的晨光

我们又去探望无穷无尽的蒲公英——

但土坡已荡然无存。

堆积的褐色泥土

让我明白了

夜色中发生的事情。

孩子在阴影里咯咯地笑,

为看到的新图景。

酢浆草当作圣殿:也谈陈舸的诗

胡 亮

大约是在2013年,笔者览及一部小小的诗集,叫作《林中路》1。这个书名,当然并非作者陈舸的独创。林中路,林中路,颇有天人相得之意,已然唤起那在汉文化里沉睡已久的“天人观”;但是,我们仍然会首先想到西哲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同名著作,并将这部诗集也导向对“存在之真理”(Wahrheit des Seins)的穷诘。何谓存在之真理?恐怕连很多专治海德格尔的学者也闹不明白——在与诗人钟鸣的闲谈中,后者还加上德里达(Derrida),揶揄了研究他们的部分中国学者——笔者也不能从自己的词典里裁出一个恰当的定义来,倒是愿意学一把张隆溪,将海氏存在之真理与中国古代天人观并置而等视:存在者,天也,人也;真理者,观也。天和人的关系为何如,决定着这个岌岌可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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