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啸亭怕自己女儿多说话,赶紧接道:“不,赵旅长扮相挺好的,中午我让于师傅亲自给他扮的。他第一次上台,肯定有点不适应,我让他回屋静一静,演出时再出来。”
“今天他演谁?”
“这……”韩啸亭犹豫了一下,道,“赵旅长不让说,要保密。”
田逢济很纳闷儿,心里好奇,又觉得不便细问,说道:“行,那咱就等着看戏吧。”
孙凤臣走到韩啸亭面前,感情真挚地轻声道:“韩老板,辛苦您了。”
韩啸亭微微一笑,道:“孙兄,您客气了。待会儿您就踏踏实实看戏,我指定卖力气。”
孙凤臣很感动,点了点头。
戏棚舞台下已经热闹起来,除了前两排坐的赵德魁请来的高官富商外,后排竟然是一帮军官和他们所带的副官和卫兵,全场根本没有戏园子那种乱而不俗的气氛。那里听客都是戏迷或行家,都有一定的观戏素质。可今天这个场合就不一样了,那帮军官士兵平时肆傲惯了,又都不懂戏,只大声地喧哗笑骂着喝酒等待,有几桌竟然划起拳来。
坐在前排偏右的孙凤臣回头看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他知道,这种气氛,对脾气高傲的韩啸亭来说,就是一种侮辱,越是这样,孙凤臣越是觉得心里愧疚。
过了半个时辰,锣鼓点响起,演出正式开始了,戏棚里也一下安静了下来。
有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军官站起身寻找,大声喊道:“哪儿呢?没见咱们赵旅长呀!”
“赵旅长,赶紧的吧,我们兄弟等着给您喊好呢!”
“赵旅长,出来嘿!”
锣鼓声中,韩啸亭主演的一出《定军山》开始了。
最先出场的是四个军士,他们都双手握着长刀,鱼贯走入场中,分两对亮相后,左右分开站好。
随后出场的是副将张著,他手托令旗,出场后立在帅台左侧。
锣鼓声缓,手摇羽扇的诸葛亮迈着方步出场,捋髯亮相后回身站到两个桌子搭就的将台上,张著跟着站上,四个持刀军士分列两旁。
诸葛亮念白道:“汉末三分,干戈不宁,领人马,抵挡曹兵,要把乾坤定。巴蜀稳定仗荆襄,联吴拒曹守边疆。一片丹心扶社稷,扭转汉室锦家邦。”顿了顿,接着念道,“山人,诸葛亮。闻听张郃攻打葭萌关,必须派一能将,前去迎敌。来,张著听令。”
张著接道:“在。”
“传令下去:可有能将,去至阆中,替回三将军,大战张郃?”
“得令。”张著走到台中,手摇令旗,念白道,“令出——下面听者:军师有令,可有能将,去至阆中,替回三将军,大战张郃?”
话音刚落,韩啸亭所扮演的老将黄忠在后台高声喊道:“慢——着!”
张著问:“何人阻令?”
“黄忠!”
“随令进帐。”
韩啸亭拖着高昂悠扬的长腔应道:“来呀——也——!”
这一句喊出,台下叫好声轰然四起,气氛热烈起来!
扮相持重硬朗的韩啸亭双手撩着战袍衣摆踱步出场了,在场中捋髯亮相后,向诸葛亮拜道:“报,黄忠告进。参见军师。”
诸葛亮道:“黄老将军少礼。”
“谢军师。”
“老将军因何阻令?”
“军师!闻听张郃攻打葭萌关,何劳三将军前往。末将不才,带领要马,大战张郃。”
“老将军年迈,岂是那张郃的对手?”
“军师,末将年迈勇,血气贯长虹。斩将如削草,跨马走西东。两膀千斤力,能开铁胎弓。若论交锋事,还算老黄忠。”
诸葛亮羽扇一指:“帐下有一铁胎弓,你若开得,就命你前去。”
……
接下来,整座戏台上高潮不断,韩啸亭把个老当益壮的黄忠演得精彩至极。台下的观众也喝彩声不停,那群不懂行的官兵也起哄似的叫好。其中隐约听到一个童音也在跟着喊,那是田逢济的儿子田子钧的声音,只见他兴高采烈地站在一个椅子上,屁股坐着椅背上梁,又是鼓掌又是喝彩。
台上的黄忠拉完弓,暂时下台。诸葛亮又让张著寻找辅助黄忠的副将,这时严颜报名上台,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舞起大刀来。
可这并没能引起台下观众的兴趣,特别是那些官兵已经有些急躁起来,因为他们今天就是为赵德魁捧场来的,等了半天也没见人影,就再也坐不住了。
有的士兵开始寻找,大声地问:“赵旅长怎么还没上呀!我他妈的都等急了!”
“就是就是,换赵旅长呗,我们要看赵旅长唱的!”
“这都多半天了,人呢嘿!”
“下去吧嘿!”
大家正在寻找,突然,诸葛亮身后有个持刀静立的军士引起大家的注意,只见他的大刀微微地晃了几下,接着,脑袋也晃了晃,好像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田子钧小孩眼尖,站在椅子上指着那个晃动的军士大声喊:“那儿呢嘿!下场门右首那个拿刀的,不就是赵旅长嘛!”
大家仔细辨认,那个军士果然是赵德魁。
“好!”一个军官站起来大声叫好。
这一下乱了套,所有的军官士兵都一起给赵旅长叫好。
台上其他的演员都愣了,他们演戏无数,但从没见过这阵势。因为自打有京剧以来,全场一起给跑龙套的喊好还是第一次,假如说是给扮演神仙老虎狗那种龙套演员叫个好还情有可原,毕竟人家连番儿跟头翻着呢,可这军士就负责举着大刀立着不动,身上什么活儿都没有,站对位置别走错上下场就行,这样站着能招来满堂彩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赵德魁比叫好的那群人更激动,他暗自佩服自己,首先妆化得很称心,虽然付出了大胡子被剃的代价。其次位置竟然没站错,虽然上台前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了。唯一不称心的是,上场半天,竟然没人看到他,他觉得很寂寞,特别想跳到台中央,拉个云手亮个相,哇呀呀喊一嗓子才痛快,可他没敢,因为腿一直在打哆嗦。等戏演开了,他也适应了,又听到台下那帮兄弟大声找自己,忽然想到弟兄已经习惯了自己大胡子的形象,也许是一时没回过闷儿来。后来他越想越对,就再也安分不下来了,便试探地晃晃手里的长刀,轻轻摇摇脑袋,以引起他们的注意。果然,自己终于被发现了,他的虚荣心得到大大的满足,心里想,唱戏确实比他妈带兵打仗好玩多了!
那帮士兵军官一喝彩,前两排的高官富商也待不住了。他们虽然懂戏懂规矩,但毕竟是被赵德魁请来捧场的,见到这样的场面,也纷纷叫起好来。
“赵旅长好扮相!”
“赵旅长亮个相嘿!”
“赵旅长,耍个大刀呗!”
一时间整个戏棚叫好声此起彼伏,而且就数田子钧叫得最欢。
田逢济也没阻拦,只是呵呵笑着回头看着儿子起哄。他喜欢儿子这种豪爽不羁的性格,因为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觉得这样才能有出息。
孙凤臣和皮爷苦笑着看着这场闹剧,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无奈和愧疚充盈心间。
终于,一场闹剧乱乱哄哄结束了,所有客人都对军士打扮的赵德魁夸赞一番后离去。
等徒弟们把戏箱装上马车,已经是临近午夜了。
韩啸亭早已卸了妆,搂着睡熟的韩盈袖坐在空荡荡的戏棚边,两眼直直地愣神。
孙凤臣背手站在他的身边,低声不语,他想把心里的感激愧疚向韩啸亭表达,但不知该如何开口。
皮爷从赵家管家那里要来一件大衣,轻轻地盖在韩盈袖身上。
韩啸亭点头致谢,低头爱怜地看着熟睡的女儿,把大衣仔细裹掖好。
一脸兴奋的赵德魁仍然穿着那身戏服不舍得脱,他手握着黄忠用的大刀,哈哈笑着走了过来。
“辛苦了韩老板!”他把刀一背,做了个捋髯的架子,“今天我可是演了个全本儿,您看还行吧?”
韩啸亭微笑道:“挺不错,赵旅长架派够足的。”
赵德魁很高兴,把刀往地上一戳:“韩老板过奖了,我这门外功夫,怎么能和您比?还得抽空多向您请教。”
“赵旅长过谦了。”韩啸亭还是一脸不卑不亢的笑容,“您得空再练练,咱们有空再合一出《战太平》。”
赵德魁惊喜万分,道:“好好好,我一定好好学学,这些年带兵打仗都烦了,还是唱戏过瘾。”他看了眼韩啸亭怀里的韩盈袖,说道,“闺女睡着啦,这样吧,我派司机开车,给您送回去吧。”
“不用了赵旅长,我有辆篷车,外边等着呢……”他顿了顿,接着说,“您看方便的话,我们想把那孩子接出来。”
“孩子?”赵旅长一愣,又立刻回过闷儿来,连连说道,“忘了忘了忘了,您瞧我这记性,光他妈美了,忘了您那事了。行!我这就开张条子,你们明天就找田局长提人,刚才送田局长时,已经跟他说了。”
孙凤臣、皮爷和韩啸亭就等他这句话呢,当下三人一起道谢。
赵德魁意犹未尽,拉开架门,挥动着长刀,拿腔唱起《珠帘寨》里的一段:
城楼上助你三通鼓,十面旌旗壮壮威严。
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关二爷提刀跨雕鞍。
哗啦啦打罢了二通鼓,人又精神马又欢。
哗啦啦打罢了三通鼓,蔡阳的人头落在马前……
唱到最后,他情不自禁地给自己喊了声:“好嘿!”
从赵德魁家里出来,三人一起坐在韩啸亭的马篷车里。
韩盈袖睡得很熟,呼吸均匀,篷顶昏黄的马灯照射下,她秀美的小脸泛着红晕。
已经过了午夜,车外下起了雾,北京城一片黑暗幽静,马蹄踏踏,车轴吱呀,胡同里的狗叫声隐隐传来。
孙凤臣看了一眼韩啸亭,轻声说道:“韩老板,今天太让您为难了,戏棚里那么乱,没几个懂戏的。”
韩啸亭微笑着摇了摇头:“习惯了,从小跟着师父在天津唱过不少这种堂会,不懂戏的人有的是,咱们今天不是已经达到目的了嘛,您说呢?”
“是!”孙凤臣眼睛里跃出一丝喜色,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怀里的释放信,道,“救出那孩子,也能对魏五临死之托有个交代了。”
韩啸亭点点头:“我明天上午和你们一起去,我想看看这个讲义气的孩子到底什么模样。”
第二天一早,孙凤臣、皮爷和韩啸亭一起来到北京警察局,门口的警卫问清来由后,派散哨进去找出吴副官。
吴副官接过孙凤臣递来的信后拆开看了看,道:“我们局长一早去了天津,临走倒是跟我交代了这事。行!你们等一下,我进去提人。”
孙凤臣连连道谢。
等了约十分钟时间,吴副官领着小捡走出大门。
那孩子脑袋上缠着纱布,头发凌乱,精神却不错,乌黑的大眼睛纯净透亮。
吴副官揽着他的肩膀,带他走到孙凤臣三人面前,对他说:“知道吗?这三位是你的救命恩人,是他们保你出来的,要是没他们,就光劫法场这宗罪,你就够枪毙的!”
小捡看了眼三人,眼光落到孙凤臣身上,抬头问道:“您……您是那天拉来大鼓,给我魏大哥送行的?”
孙凤臣微微点头:“对!是我!”
小捡不再多说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砰砰有声,嘴里喊道:“恩人在上,受小捡三拜。”
他先磕头,后说话,目的就是怕孙凤臣提前伸臂阻拦。
果然,孙凤臣再低身去拦已经晚了,小捡已经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头。
皮爷和韩啸亭看他如此实在,心里很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