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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书类(3)

义白:盖闻建功立勋者,必以圣贤为本;乐真养性者,必以荣名为主。若弃圣背贤,则不离乎狂狷;凌荣起名,则不免乎穷辱。故自生民以来,同此图例,虽历百代,业不易纲。譬如大道,徒以奔趋迟疾定其驽良,举足向路,总趋一也。然流名震响,非实不著,而抱实之奇,非人不宝;贵德保身,非礼不成,伏礼之矩,非勤不办。是使薄于实而争名者,或因饰虚以自矜;慎于礼而莫持者,或因倨怠以自外。其自矜也,必关阖晻暧,以示之不测之量;其自外也,必排摧礼俗,以见其不羁之达。又有滑稽之士,糅于其间,浮沉不一,际畔相乱,或使时人莫能早分。推其大归,综之行事,徒可力极一噱,观尽崇朝。遭清世邪,则将吹其嘘以露其实;值其闇耶,则将矜其貌以疑其朴。从此观之,治大而见遗,不如资小而必集;出俗而见削,不如入检而必令。

骤听论者洋溢之声,虽未倾盖,其情如旧。然重墙难极,管短幽密,观容相额,所执各异。或谓吾子英才秀发,邈与世玄,而经纬之气,有蹇缺矣;或谓吾子智不出凡,器无隈奥,而陶变以眩流俗。善子者欲斤斫以拒朴,恶子者欲抽键以骛空虚。每承此声,未尝不开精斥运,放思天渊,欲为吾子广推奥异,端求所安也。

盖自生民之性,受气之源,好恶大归,不得相远。君子徇名而不顾,亦有慕名以为显。夫名利者,总人之纲,集衢之门也。出此有为,于义未闻。吾子若欲逆取顺守,及时行志,则当矜而莫疑,以速民望;若欲娱情养神,不厚于俗,则当浩然恣意,惟乐是治。今观其规时,则行己无立德之身,报门无慕业之客;察其乐,则食无方丈之肴,室无倾城之色。徒泄泄以疑世为奇,纵体为逸,执此不回,既以怪矣。

且人非金石,不可剖练,设使至宝咸在子身,疑于国宝,为不得行。天官虽博,无偏驳之任;

王道虽宽,无纵逸之流。苟无其分,则为身害,教贼怨布天下,以此备之,殆恐攻害,其至无日,安坐难保。而闻吾子乃长啸慷慨,悲涕潺湲;又或拊腹大笑,腾目高视。形性侜张,动与世乖,抗风立候,蔑若无人。傥独奇变逸运,渐在于此,将以神接,虚变异物,所乱使之然也。夫智之清者,贵其知运而不忧;德之懿者,善其持冲以守满。就其怀忧,必发于见孤,孤不自孤,而怨时也;就其持满,必起于见崇,崇不自崇,而骄世也。

行来之议,又传吾子雅性博古,笃意文学,积书盈房,无不烛览,目厌义藻,口饱道润,俯咏仰叹,术若纯儒。然开阖之节,不制于礼,动静之度,不羁于俗。凡有谘咏,善之则教慈于父兄,恶之则言丑于仇敌。未有慈其教而不修其事,丑其言而乐其业者也。古人称窃简写律,踞厕读书,诵之可悼,深怪达者之行,其象若庄周、淮南、东方之徒,皆投迹教外,放思太玄。其大言异旨,殆自谓能回天维,举地络,观持世之极,总得物之宗,仰天独唱,与世争党。乃谓生为劳役,而不能煞身以当论;谓财为秽累,而不能割贿以见讥。由是观之:其郁怨于不得,故假无欲以自通;怠情于人检,故殊圣人以自大。凡此数者,尚皆奇才异略,命世崛起,徒以时昏俗乱,宝沈幽夜,而性放荡不一,萎致国宝之责,庶其不然。而况吾子志非遁世,世无所适,麟骥苟修,天云可据,动则不能龙摅虎超,同机伊、霍;静则不能珠潜璧匿,连迹巢、光。言无定端,行不纯轨,虚尽年时,以自疑外。岂异乎韩子所谓无施之马,骨体虽美懿,牵缩不随者哉。

且桀士之志地:遇世险巇,则忧在将命;值世太清,则愤于匿颖。欲其世平而有骋足之场,时安而有役智之局。方今大魏兴隆,皇衢清敞,台府之门,割石索宝。以吴、蜀二虏,巢窟未破,长筹之士,所当奋力。可谓器与运会,不卜而行,今其时矣。向使吾子才足盖世,思能横出,何能不因大师韬敌之变,陈孙子庙胜之策,使烽隧不起于四垂,羽檄不施于中夏,定勋立事,抚国宁民。

而饱食安卧,囊悬室罄,力牵于役,财雕于赋,养生之具,乱于细民。为壮士者,岂能然乎?若居其劳而不知病其事,则经纬之气乏矣;若病其事而不能为其医,则针石之巧浅矣。今吾子擢才达德,则无毛遂颖脱之势;剪迹灭光,则无四皓岳立之高;丰家富屋,则无陶朱货殖之利;延年益寿,则无松乔蝉蜕之变。总论吾子所归,义无所出。

然众论云扰,佥称大异。疑夫郁气之下,必有秘伏,重奥之内,必有积宝。虽无颜氏之妙,思睹恍惚之迹;虽无钟子之达,乐闻山林之音。想亦不隐才颖于肝隔,而不扬之于清观;任贤智于骨气,而不播之于高听。且明智之为物,犹泉流之吐润,固不于捐酌而为损,含伫而增益也。张仪之志,激于见劫;季路晚悟,滞在持满。是以不嫌尽言,究其良苦,想必勃然,承声响发。若乃群能独踊,无以应唱,悬机待时、不能触物,则不达于谈者,所谓挟祖奕以守要际,闭虚门以示不测者也。

昔轮扁不能言微于其弟,伯乐不能语妙于其子,此盖智术之曲挠,非道理之正例。自古有不可及之人,未有不可闻之业;有不可料之微,未有不可称之略。幸以竭示所志。若变通卓逸,行得天符,言发恍然,邈在世表,则将为吾子谢物输力,因风自释。染笔附伸,谘所未悟,庶足存弟子之一隅。伏义自。

阮嗣宗答伏义书(骏迈似东方生。晋人叙情之篇多此类,而每苦澜漫。今但取遒整者。)

承音览旨,有心翰迹。夫九苍之高,迅羽不能寻其颠;四滇之深,幽鳞不能测其底,矧无毛分所能论哉?且玄云无定体,应龙不常仪。或朝济夕卷,翕忽代兴;或泥潜天飞,晨降宵升。舒体则八维不足以畅迹,促节则无间足以从容。是又瞽夫所不能瞻,璅虫所不能解也。然则宏修渊邈者,非近力所能究矣;灵变神化者,非局气所能察矣。何吾子之区区而吾真之务求乎?人力势不能齐,好尚舛异。鸾凤凌云汉以舞翼,鸠鹅悦蓬林以翱翔,螭浮八溟以濯鳞,鳖娱行潦而群逝,斯用情各从其好以取乐焉。据此非被,胡可齐乎?

夫人之立节也:将舒网以笼世,岂樽樽以入网;方开模以范俗,何暇毁质以通检。若良运未协,神机无准,则腾精抗志,邈世高超,荡清举于玄区之表,掳妙节于九垓之外。而翱翔之乘景跃踸,踔陵忽慌,从容与道化同逌,逍遥与日月并流,交名虚以齐变,及英祗以等化,上乎无上,下乎无下,居乎无室,出乎无门,齐万物之去留,随六气之虚盈,总玄网于太极,抚天一于寥廓,飘埃不能扬其波,飞尘不能垢其洁,徒寄形躯于斯域,何精神之可察。虽业无不闻,略无不称,而明有所逮,未可怪也。

观吾子之趣,欲衒倾城之金,求百钱之售,制造天之礼,拟肤寸之检,劳王躬以役物,守臊秽以自毕,沉牛迹之浥薄,愠河汉之无根。其陋可愧,其事可悲。亮规略之悬逾,信大道之弘幽,且局步于常衢,无为思远以自愁。比连疹愦,力喻不多。阮籍白。

阮嗣宗奏记诣蒋公籍死罪死罪。伏惟明公以含一之德,据上台之位,群英翘首,俊贤抗足。开府之日,人人自以为掾属,辟书始下,下走为首。子夏处西河之上,而文侯拥篲;邹子居黍谷之阴,而昭王陪乘。夫布衣穷居韦带之士,王公大人所以屈体而下之者,为道存也。籍无邹、卜之德,而有其陋,狠见采擢,何以当之!方将耕于东皋之阳,输黍稷之税,以避当涂者之路。负薪疲病,足力不强,补吏之召,非所克堪,乞回谬恩,以光清举。

吕仲悌与嵇茂齐书(昔李叟入秦,及关而叹,梁生适越,登岳长谣。夫以嘉遁之举,犹怀恋恨况乎不得已者哉?)

惟别之后,离群独游,背荣宴,辞伦好,经迥路,涉沙漠。鸣鸡戒旦,则飘尔晨征;日薄西山,则马首靡托。寻历曲阻,则沉思纡结;乘高远眺,则山川悠隔。或乃回飘狂厉,白日寝光,崎岖交错,陵隰相望,徘徊九皋之内,慷慨重阜之巅,进无所依,退无所据,涉泽求蹊,披榛觅路,啸咏沟渠,良不可度。斯亦行路之艰难,然非吾心所惧也。

至若兰茝倾顿,桂林移植,根萌未树,牙浅弦急,常恐风波潜骇,危机密发,斯所以怵惕于长衢,按辔而叹息者也。又北土之性,难以托根,投人夜光,鲜不按剑。今将植橘柚于元朔,蒂华藕于修陵,表龙章于裸壤,奏韶武于聋俗,困难以取贵矣。夫物不我贵,则莫之与;莫之与,则伤之者至矣。飘飘远游之士,托身无人之乡,总辔遐路,则有前言之艰,悬鞍陋宇,则有后虑之戒,朝霞启晖,则身疲于遄征,太阳戢曜,则情劬于夕惕,肆目平隰,则辽廓而无睹;极听修原,则淹寂而无闻。吁其悲矣!心伤悴矣!然后乃知步骤之士,不足为贵也。

若乃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哀物悼世,激情风烈,龙睇大野,虎啸六合,猛气纷纭,雄心四据,思蹑云梯,横奋八极,披艰扫秽,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蹋泰山今东覆,平涤九区,恢廓宇宙,斯亦吾人之鄙愿也。时不我与,垂翼远逝,锋巨靡加,翅翮摧屈。自非知命,谁能不愤悒者哉!

吾子植根芳苑,擢秀清流,布叶华崖,飞藻云肆,俯据潜龙之渊,仰荫游凤之林,荣曜眩其前,艳色饵其后,良俦交其左,声名驰其右,翱翔伦党之间,弄姿帷房之里,从容顾盼,绰有余裕,俯仰吟啸,自以为得志矣。岂能与吾同大丈夫之忧乐者哉。

去矣嵇生,永离隔矣;茕茕飘寄,临沙漠矣;悠悠三千,路难涉矣;携手之期,邈无日矣;思心弥结,谁云释矣。无金玉尔音,而有遐心。身虽胡越,意存断金。各敬尔仪,敦履璞沈,繁华流荡,君子弗钦。临书悢然,知复何云。

刘越石答卢谌书琨顿首:损书及诗,备辛酸之苦言,畅经通之远旨,执玩反覆,不能释手。慨然以悲,欢然以喜。昔在少壮,未尝检括。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怪厚薄何从而生,哀乐何繇而至。自顷辀张,困于逆乱,国破家亡,亲友凋残。块然独立,则哀愤两集;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时复相与举觞对膝,破涕为笑,排终身之积惨,求数刻之暂欢。譬繇疾疚弥年,而欲一丸销之,其可得乎?

夫才生于世,世实须才。和氏之璧,焉得独曜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于随掌?天下之宝,固当与天下共之。但分拆之日,不能不怅恨耳。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昔騄骥倚辀于吴阪,鸣于良、乐,知与不知也;百里奚愚于虞而智于秦,遇与不遇也。今君遇之矣,助之而已。不复属意于文二十余年矣,久废则无次。想必欲其一反,故称指送一篇,适足以彰来诗之益美耳。琨顿首顿首。

周义利报羊希书羊生足下:岂当适使人进哉?何卿才之更茂也?宅生结意,可复佳耳。属华比采,何更工邪?

视已反覆,慰亦无已。观诸纸上,方审卿复逢知己。动以何术,而能每降恩明,岂不为足下欣邪?

然更忧卿不知死所处耳。

夫匈奴之不诛有日,皇居之亡辱旧矣,天下孰不愤心悲肠以忿胡人之患,摩衣偷食以望国家之师?自智士钳口,雄人蓄气,不得议图边之事者,良淹岁纪。今天子以炎、轩之德,冢辅以姬、吕之贤,故赫然发怒,将以匈奴衅旗;恻然动仁,欲使余氓被惠。及取士之今朝发,宰士暮登英豪;

调兵之诏夕行,主公旦升雄俊。延贤人者固非一日,况复加此焉。

夫天下之士,砥行磨名,欲不辱其志气;运奇蓄异,将进善于所天。非但有建国之谋不及,安民之论不与;至反以孝洁生议于乡曲,忠烈起谤于君寀,身不絓王臣之箓,名不厕通人之班,颠倒国门,湮销丘里者,自数十年以往,岂一人哉!若吾身无他伎而出值明君,变官望主,岁增恩赏,竟不能柔心饰带,取重左右,校于向士,则荣已多;料于今识,则笑亦广。而足下方复广吾以驰志之时,求予以安边之术,何足下不知言也?若以贤未登,则今之登贤如此;以才应进,则吾之非才若是。岂可欲以殒海之鬐,望鼓鳃于坚鳞之肆;坠风之羽,觊振翮于轩毳之间?其不能俱陪渌水,并负青天,可无待于明见。若乃阙奇谋深智之术,无悦主狎俗之能,亦不可复稍为卿说。但观以上国再毁之臣,望府一逐之吏,当复是天下才否,此皆足下所亲知。吾虽疲冗,亦尝听君子之余论,岂敢忘之。

凡士之置身有三耳:一则云户岫寝,栾危桂荣,秣芝浮霜,剪松沉雪,怜肌蓄髓,宝气爱魂。

非但土石侯卿,腐鸩梁锦,实乃仁意天后,睨目羽人。次则刳心扫智,剖命驱生,横议于云台之下,切辞于宣室之上。衍王德而批民患,进贞白而酖奸猜,委王入而齐声礼,揭金出而烹勍寇。使车轨一风,甸道共德,令功日济而已无迹,道日富丽君难名,致诸侯敛手,天子改观。其末则餍粮而出,望旃而入,结冕两宫之下,鼓袖六王之间,俯眉胁肩,言天下之道德,瞋目扼腕,陈纵横于四海,理有泰则止而进,调觉迕则反而还。闲居违官,交造顿罢,捐慕遗忧,夷毁销誉,呼嗡以补其气,缮嚼以辅其生。凡此三者,皆志士仁人之所行,非吾之所能也。

若吾幸病不及死,役不至身。蓬藜既满,方杜长者之辙;谷稼是谘,自绝世豪之顾。尘生床帷,苔积阶月。又檐中山木,时华月深,池上海草,岁荣日蔓。且室闲轩左,幸有陈书十箧;席隅奥右,颇得宿酒数壶。按弦拭徽,仇方校石,时复陈局露初,奠爵星晚,欢然不觉是羲、轩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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