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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九回

豪华纨绔目不识丁

现任公卿直言无隐

诗曰:

生长豪华,蠢牛尝学麒麟走。不知自丑,强要求婚媾。

引古称夸哂,叹终朝呕嗔入口。央寻细剖,方觉颜儿厚。

右调《点绛唇》

话说张公子被李公子立逼着,要张公子传授考诗的备细,张公子一肚皮闷气,正要借李公子替他发泄,困挑他说道:“这赵宛子小姐容貌虽不曾窥见,若论诗才,却实实有几分过人之处。但可恨他眼底无人,不识贵贱,信着笔一味讥诮于人。我今日去得匆忙,不曾打听得他为人尖酸,见他做了一首诗出来,只认做是诗文丈接的好意,因信笔也做了一首和他。谁知他于诗中暗用古典捉人的白字,以卖弄他有才。我想,新慕名来的宾客,纵有一差二误,也该包涵,就和盘托出,竟不顾人的死活。本当发作他几句,又因他是个相公的女儿,又隔了帘子,虽说讥诮,却无声无色,没人知道,因此忍耐了出来,暗气暗恼。吾兄若进去,我小弟传兄一个心法:任他题出来,只笑笑受了,要求婚,切不可做诗和他,便任他尖酸,却就无奈我何了。”李公子道:“他一个死相公的女儿,纵有才取笑于人,也只好取笑那没来历之人,若是兄与我大臣之子,就是赵相公现在,却也不敢轻薄,何况死后之遗女,怎敢取笑于人。他若弄弄嘴儿,我就与他一个没体面。”张公子听了大喜道:“如此方妙。不然,则你我贵介,俱无崖岸矣。今日暂时别去,候兄考诗后,看光景再商量。”说罢,就拱了手,各自上马,意气扬扬,或来或去。张公子回寓,且按下不题。

却说李公子到赵相府门前下了马,两个老仆就要问他讨名帖,李公子因说道:“朝廷能有几个吏部尚书?尚书能有几个公子?我李公子谁不认得?这名帖恐亦不消了。”遂昂昂然竞往里走。走到前厅内,老仆妇只得又引他到后厅。到了后厅,两个老仆便左右立着不敢入去,他便不管好歹,也竞走入去。及走到厅中,也只几间大屋,却关系宰相体统,只觉深深沉沉,肃肃穆穆,别自不同。李公子据一张椅子坐下,见两傍虽列着七八个仆妇,却悄然无一人敢上前说话。李公子坐了半晌,见无人瞅睬,只得开口向一个老仆妇说道:“我是北京吏部尚书李老爷的亲公子,今年才二十二岁,闻知你小姐的诗才高妙,特特慕名而来,要请教一首,万勿见拒。”老仆妇听了,忙传命入帘而去。不期小姐此时已在帘内窥见李公子的行状,大都肥头胖脸,是个酒肉气象,绝无文章趣昧。因他传语求诗,欲要取笑他两句,又见他口口吏部,声声公子,知是一个狂妄之人,恐惹是非,遂含忍住了,转称赞道他一首七言绝句,使他当不起而生惭愧。因题道:

醉中往往自称仙,曾在长安市上眠。

若果《清平》题不愧,笔花应吐作青莲。

小姐题完,因叫仆妇送了出来。与李公子道:“小姐题诗在此,要求公子和韵。”原来李公子是个酒徒,往往吃醉了便倒街卧巷,胡言乱语,吐得满身秽污,人都呼他做龌龊李酒鬼。只因人惧怕吏部威势,不敢盛传,他却自家原也晓得。今忽见小姐之诗开口就说他“醉”,就说他“市上眠”,就说他“吐”,又有了张公子先入之言,只认做真是取笑于他,一时之间,直急得他暴跳如雷,大声乱嚷道:“我一个活尚书公子,与你死阁老的女儿,也相去不远,你就知道我龌龊李酒鬼的浑名,也不该就题诗当面抢白,这等可恶!”正还要发作,只见帘内走出一个仆妇来,对着李公子说道:“小姐请问公子,这诗看得是那一句那一字伤触了公子,指说明了,再发作也不迟。若是诗中之好歹尚有不分明,只轻信人挑拨之言而胡涂跳叫,未免遗识者之笑。”

李公子听了,愈加焦燥道:“我李公子无书不读,连文章也做得锦绣一般,终不成这一首歪诗就看不分明。你说我胡涂跳叫,我今说破了,看可是胡涂。这诗开口就说‘醉中’,岂非取笑我是个酒鬼?又说我在‘长安市上眠’,岂非取笑我醉后曾跌倒在街上?又说我‘吐作青莲’;我酒吃多了吐是时常不免,但我李公子满腹皆鱼肉珍馐,又不食酸薤野菜,那见得便吐作青莲,岂非伤触于我?我今一一说破了,再有何说?”只见帘子内又走出一个仆妇来,说道:“小姐说公子所论,字字皆肝胆之言,甚是有理,但恐诗有别趣,不是一人一论就可说得尽的。倘公子有高明的好朋友,不妨再请教一位,若论这诗也如公子之言,小姐情愿囚首到公子行台来谢罪。若是推尊,不是讥诮,还求公子凡事谨慎。”李公子道:“我如此说明,他还不服,也罢,我就再烦个朋友作做证见也不难。但我是过路之人,相识朋友俱不在此,曲阜朋友我又不认得;惟王抚台在此做官,除非将此诗去央他看个好歹,便彼此没得赖了,不知你小姐可有胆气与他看去。”只见帘子里又走出一个仆妇来,说道:“小姐说,此诗若蒙王宪台一评,则死生惟命,今日且求公子暂存厚道。”李公子在前已发作了几句,后见小姐一味温和,并不唐突,今又约定请抚台看诗,那里好说狂妄之言,只说道:“我今且去,明日自有抚台作主。”说罢,依旧昂昂然走了出来。

到了寓中,又细细将诗看了两遍,见说他“醉中市上眠”、“吐作青莲”,愈看愈恼。到次日清晨,就收拾袖了诗,骑着马,来见军门。到了军门前,竟不顾好歹,竟拨通拨通的击起鼓来。守府门的职役看了,惊忙来问,是吏都尚书的大公子,又不敢十分发作,只得好好款住,叫人暗暗传信入去。王抚台听见是吏都李尚书的公子从京中出来,不知为着何事,只得先叫差官出来请公子到宾馆中坐下,然后迟了半响,方走出来相见。逊坐了,就问道:“贤契荣归,不知为着何事,这等匆匆来见教本院?”李公子道:“朝廷政事,道路闲人何敢烦问。惟境内大臣之女,巧借考诗名色,而取辱过路大臣之子,似乎有伤老宪台大人之雅化。”王抚台听了着惊道:“据贤契说来,恰是为赵少师令爱而发。但久知此女无论才学出群,即其为人,亦谦谨异常,绝不以笔锋之利而伤剥贫士,何况大臣之子。不知贤契有何所见,而愤愤作此不平之鸣?万万不可信人过耳之言。”李公子道:“晚生只身过此,并无同人。因久慕赵小姐诗名,因往求一诗以为荣。虽未曾具祝敬,其过失于草草,亦不为大过,奈何竟信笔题诗四句,将晚生在京师醉吐丑状俱细细描写出,与人作笑话,恶毒之情,其实难堪。无人可诉,只得来控禀大人,少为戒饬。”王抚台道:“只怕没有此事。”李公子听了含怒道:“晚生如此受辱,老大人犹溺爱为之不信,幸而其诗尚存,请大人一览,辱晚生不辱晚生自见矣。”一面说,一面就在袖中取出赵小姐的原诗稿呈与抚台。抚台忙接了展开一看,看完,不禁大笑起来道:“本院就说赵小姐一个多才有养之闺秀,决无取笑辱人之理。此诗乃贤契一时性急看差了。”李公子道:“四句诗又无甚深意,明明是说我好酒醉了,往往跌倒在长安市上,吐了满地,就似画的青莲一般。老大人就要与他遮饰,恐也遮饰不来。”王抚台又笑道:“本院忝列督制,焉肯为遮饰,况此诗字字出于古典,引借贤契才美,皆可考也,何用遮饰。”李公子道:“老宪台就说醉倒市上是赞晚生好处,请问老宪台,这醉倒市上称仙又吐作青莲,是那一朝、那一位才子的古典?”王抚台道:“大凡诗家贤美今人,不便称扬,往往借前朝同姓才子以寓推尊之意。今赵小姐因男女考诗,难于面加誉美,因贤契姓李,故借引唐时大诗人李太白之高风侠况以表扬贤契之高风侠况。此加厚于贤契之美意也,贤契为何转疑其取笑?岂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李公子听了吃惊道:“据老宪台这般说来,这李太白也会吃酒,也会吃醉了睡在市上,也会吐作青莲?”王抚台道:“杜工部《饮中八仙歌》,盛述李太白‘自称臣是酒中仙’,又称其‘长安市上酒家眠’。又因李太白别号青莲,故赞贤契笔花吐气,应作青莲,非言吐酒也,贤契奈何转认做取笑?岂不辜负这女子待贤契一团好意?”李公子听了,沉吟了半晌说不出话来。王抚台因又说道:“贤契不须沉吟,若疑本院存私党护,可将此诗呈与尊翁老先生一览,则其好歹彰彰然明白矣。”因将原诗送还李公子。李公子见王抚台论诗凿凿有据,言事侃侃甚公,口才软了,因说道:“细聆老宪台老大人谆谆曲谕,看此到是晚生多疑有罪了。本再诣赵小姐帘下少申荆请,只缘进省甚急,不能久住,统容进京,自竭诚致谢可也。”说罢,即别王抚台出来,正是:

诗情岂许俗人知,胡乱看来羞可知。

纵是蠢人颜面老,也应削去半边皮。

李公子被王抚台解出诗中好意,带讥带笑,甚觉没趣。回到寓处,也不敢去见张公子,竟悄悄的起身往北去了。张公子在寓,还要候李公子之信。后访知他错看了诗,见军门讨个没趣,悄悄去了,自觉无颜,也须得悄悄去了,正是:

小人弄轻狂,多在热闹处。

及到决撒时,又会潜逃去。

李公子考诗之后,愤愤而去,赵小姐不放心,叫人打听,方知亏王抚台解明诗不相伤,自抱羞惭而去,因自想道:“我只以为考诗选才,定逢吉士,谁知考了多时,竟不获一可儿。只一司空,不期他先已有聘。大都是我命中不该配合佳偶,故强求无用,莫若甘老闺中,以延先少师数年之脉。若叫我以珠玉作瓦砾,苟且从人,这是万万不能。就是李公子之事,王抚台见诗,虽知非我之罪,然一女子,不安分闺阁中而垂帘考诗,亦未免多事,何况考来考去,未尝有一实际。”因吩咐老家人道:“自今以后,考诗之事,我不行了。不但不去寻访,就来领考者,也须一概辞去。”老家人道:“既不许人考诗,则抚台老爷这张告示贴在照墙上也是多事了,可要洗去?”赵小姐道:“洗去更好,免得留迹。”

众家人领了小姐之命,正走出府门要叫人用水洗告示,忽见一个少年,正看完了告示,喜孜孜走到府门前,对着老家人拱拱手道:“我学生一路访来,闻知府上小姐许人考诗,故特特走来,要求老丈通报一声,感激不尽。”老家人忙忙回复道:“小相公昨日来还好,今日来迟。不凑巧了。”那书生听了吃惊,因问道:“这是为何?莫非考诗原是虚传?”老家人道:“考诗行了许久,怎是虚传。只因近日有一位贵公子来考诗,不合生了些口角,故小姐恼了,分付我们从今日为始,凡有来的,一概谢绝,不许再传。”正说者,只见又是两个老家人,一个提着一桶水,一个拿着一张梯子,到对内照壁上去洗告示。那书生看见是真,连连跌脚道:“我怎这等无缘。急急赶来,偏不前不后收拾告示。”又想了一想,因上前对着老家人深深一揖道:“我学生虽说来迟,却尚在未收告示之先。敢求老丈用个情人,入禀一声,倘或小姐念远来之苦。开恩一考,也不可知。若定下破例,我学生去也甘心。”老家人见那小书生苦苦求他,又见那小生生得俊秀异常,也怕失了对头,因答道:“既是小相公这等相托,只得大着胆入去禀声小姐,允与不允,我却不能专主。”那书生道:“如此多感。”老家人遂转身入内。不期小姐不在后厅,已入内阁。老家人不敢入去,只得转叫一个仆妇到阁中去传语道:“外面又有一个书生要求小姐赐考。”小姐听了大怒道:“我已分付过叫他一概辞去,为何又来缠扰?”仆妇不敢进言,忙走出后厅,回老家人道:“小姐怪你缠扰,甚是不喜,还不快去辞了。”老家人讨了个没趣,急走到府门外,先摇着头,对着那书生道:“相公请回罢,考诗是万万不能。”那书生听了,惨然失色。默然无语,呆呆的立了半响,方想出主意来,忙叫跟随的家人,开了拜匣,取出笔砚并一张笺纸来,写了一首七言绝句,付与老家人道:“小姐既不容考,我道路之人,怎敢相强,只得快快去了。但来此一番,无限深情,两不相照,岂不辜负。万不得已,留此一诗,待我去之后,敢烦老丈传与小姐一览,虽也无益,算得一时行云流水的影了。”老家人见那书生眷恋殷殷,不好又抢白他,只得胡涂接了。那书生见老家人接了诗笺,方拱拱手凄然而去。正是:

才与才交自合宜,相逢一定燥诗脾。

谁知不遇空归去,眼慢眉低行步迟。

那书生见了老家人接了他那幅诗笺就要送进去。因见小姐才怪他缠扰,“若再送诗入去,岂不又是缠扰,更益其怒?欲要搁起不送入去,又恐怕有看见的报知小姐,又怪我隐匿了。”想来想去,忽想道:“缠扰之事小,不过骂我几声罢了,倘或隐匿误事,便罪重当不起。”算计定了,便将诗笺拿到后厅来,依旧交与仆妇,叫他转送入去。仆妇道:“小姐方才保怪缠扰,你怎么不知事,又来缠扰!”老家人道:“不是我欢喜缠扰,无奈我命里晦气星进宫,恰恰撞见这缠魄之人。回已回绝了,不料他临去之时又题了这首诗央烦我送入。若不送入,明日小姐知道,一定要罪我。”仆妇听了,只得替他传了入来。赵小姐此时考诗之举一时止了,却选婚无路,未免情思恹恹,只焚了一炉香,在那里细玩司空约之诗。忽仆妇送到诗笺,他看见诗笺,也不问长短,竟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是一首七言绝句。未看诗,先看字,早见龙蛇中隐隐带簪花之体,十分秀美,已自喜动颜色,再细看诗时,却是:

柳也娇柔花也红,如何恋恋只司空?

若非笔墨才相对,定是蛾眉画不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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