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着实是个适合出游的好天气,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莫连睁眼的时候,头有些酸痛,不自觉用手去揉。一条湿毛巾递到面前,莫连接过,擦了擦脸,道了声“谢谢”!
“少爷跟我还这么客气干嘛?”喻小宝拿回莫连用完的毛巾,扔回铜质脸盆中。
莫连这才抬头看见喻小宝一袭白衣站在自己面前,一脸笑意,莫连便知又没什么好事,冷冷道:“喻小宝,你起的真早啊!”
“回少爷的话,我向来都是这个钟头起的,只是……”喻小宝停了下,说,“今天少爷起晚了。”
莫连向窗外看去,日头已是正午了。
——怎么睡了这么久?难道昨夜喝多了……
“今天该是去世末山看风景的,据说这山中泉水泡茶味道不错,我昨儿个向瑞雪姑娘讨教,探到一条近路。”喻小宝又递上茶水,“怎么样,少爷?”
莫连心里巴不得离着污浊之地远远的,点头答应。
“那可否邀瑞雪姑娘同去?”
“算了吧,两个男人爬山观景,带个妇人,着实是个拖累。”
“是,少爷!”喻小宝笑得妖媚,低头应下来。
世末山思天峰是荒城很出名的一处美景。如若早起,脚程快些的可赶在日出前爬上峰顶的,便可看到思天峰最让人目眩的日出。清晨太阳从云雾缭绕的层叠中踱步而出,金色从天边一点一点的蔓延上原本是暗色的天际,让站在峰顶的人一点一点的感受到温暖和光芒的袭来。如若起不早,那留在峰顶看看晚霞日落也是不错的,西北的蛮荒之地和荒城隔了一片沙漠,那漫天的霞光映着金色的荒漠,时而有风吹过,带起一阵烟尘,更平添晚霞的神秘之感。
可即使是这样的美景,也很少有人去。登上峰顶的人总是一脸悲怆之情,山下的人看了总会不忍问到“你怎么哭了?”,听的人这才抹一把脸,猛然发现自己的失态,向来人至一个歉意的表情,匆匆离开。从此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世末山上荒凉景,思天峰下旅人泪。”
大约二十多年前,本朝曾有一位著名的游记旅人——夏思渊,游历至此时,下来之后也是同样表情,顿时心生疑惑,想来山上风景与别处并无差异,没有让人触目即伤的东西。于是在荒城走访各家,终于从一老人口中得知原委:
本朝开国不久,景州皇城曾有一对恋人逃离至此隐居,那时老人还是孩童,在山中放牛时曾有幸见过一面。男的一身书生装扮,换作“弘轩”,女的是月白长裙,唤作“千月”,均是神仙般的长相。老人天天放牛,见得他们男耕女织,吟诗作画,日子过得好不惬意。可好景不长,荒城中来了皇城的人,一群家奴打扮的人成天带着画像,拉了街上的人便问有没有见过画中男女,老人认出是山中那对情人,觉着家奴的凶狠模样定是祸事,便偷偷上山告知他们,而他们却没有逃走的意思。那些家奴寻上山来的时候,他们携了手,并肩而立,老人躲在一棵古木后头,只听弘轩说:“终归还是来了,千月,你害怕吗?”
“不,我不怕!”千月紧紧握住了弘轩的手。
“你们这对苦命鸳鸯,也逍遥够了!”家奴中为首的人站出来道,“老爷宽宏大量,多让你们活了几日,今日,便是个头了。”
然后就见着家奴们三两下将他们背对背缚在一个火刑架上,放火烧死了他们。后来城中流言说,这对恋人原是皇城富有人家的一对兄妹,却不知何时生了感情,发现后,私奔到此,而家里长辈终归未能饶恕他们,才演变至此。
夏思渊思前想后再次上山,仔细查看,这条山路上几乎没有草木,土地均比平常黑上一些,山腰向上的石头均有一层浓灰。夏思渊才明白,原来是当年焚烧的烟尘留在这山上久久未能散去,每每有人上来,眼睛便会被熏得不自觉的流泪。
夏思渊将这禀告朝廷,要求隐蔽此条山路,另在东面开出一条山道供人上山观景。
而莫连和喻小宝此刻走的这条山路便是当年被隐蔽起来的南面小道。
两人自小习武,体力不错,眼见快要到半山腰了,仍不见喘口粗气。
忽闻一阵箫声,悠扬却带着说不出的悲伤。两人均停下脚步,循声望去,不见人影,只见参差的树木间隐隐有个茅庐的轮廓。喻小宝好奇心胜,提起脚步前去查看,莫连无奈,只得尾随其后。
越往前走,那破旧茅庐的样子便越来越清晰,风吹便要倒的样子。一年轻布衣正站在茅庐外的陋亭中,手执一支竹箫。
年轻布衣早已停下吹箫,警惕地打量来人,不做声。
喻小宝上前一步,抱拳行礼,扬声道:“小生喻小宝,这位是我家少爷莫连,来这世末山观景,刚好闻得兄台箫声,便前来一探,打扰的地方,还请多多见谅。”
“在下桓平,”布衣抱拳回礼,“要上这世末山观景大可走东面大道,二位为何绕着南面小路,岂不自讨苦吃?”
喻小宝来这荒城不过两日,自是不知还有东面大道,而告诉他这条路的瑞雪就未必了,这里定有乾坤。喻小宝看这周围景物与云池馆那幅画有八分相似,又瞧桓平长相有几分眼熟,灵机一动,脱口将画中的那首诗背了出来:“又是一年云池风,难见故人满心愁。花鸟皆随泉水去,从来泉水赴山中。”
桓平面上的表情显然不同,喻小宝知道自己猜对了,又接着说:“此路是云池馆瑞雪姑娘告诉我的,想必这其中缘由,公子应当了然。”
“瑞雪吗?”桓平的声音又一丝发抖,“她……她好吗?”
喻小宝一脸平静的表情,说:“托各位爷的福,她过得不错。”
桓平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紧握着竹箫的手骨节发白,但还是心平气和的说:“两位公子,进来说。”
茅庐不大,里面的摆设很简单,进门迎面的墙壁上是一双字画,画得皆是世末山风景,下面是一张枯木桌,略有些虫眼,看起来有些年代了,桌上是副围棋残局。
桓平将他们引至左侧的方桌坐下,莫连不知道喻小宝打得什么主意,便闷头喝茶。
喻小宝浅笑着开了口,道:“令妹如今在云池馆中甚是得宠,如今已是名动暮州了。”
“那又如何?瑞雪流落至烟花之地,是桓某一生之耻。”桓平面有怒色。
“既是公子耻辱,我们不提也罢,”喻小宝话题一转,道,“公子箫声悠扬,可比‘九公子’,刚刚一曲未完,可否再吹上一次,让我与我家少爷共赏。”
“九公子?莫不是那雾月山庄中带着面具的影九公子?”
喻小宝点头:“正是此人。”
“桓某曾有幸听得公子琴音,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桓平似是回想起那琴声,一脸激动,难以自已,“承蒙公子谬赞,桓某便献丑一回。”
说罢,拿起竹箫,开始吹奏。
——那是极为悲伤的一曲。
喻小宝后来每每回想起来,映入脑中的便是“悲伤”二字。就如河欲入海而有山阻,叶欲归根而风不止,日欲发光而云渐厚……想来此曲作于离别之久,至于曲中乾坤,喻小宝不敢妄加猜测。不过对于那个赌约,心中已有了打算。
一曲毕,莫连叹道:“箫声温婉绵长,但太过凄凉,与九公子的箫声相比,略有失色。”
听了旁人的批评,桓平不怒反笑,道:“桓某能被人与九公子相比,已是受宠若惊,万万不敢想与九公子并肩的。”
看着桓平的正经样子,喻小宝心里却想笑。
——九哥啊九哥,原来你的名头这么大,都响到邻州了。
不想再听桓平表达他对九公子的崇拜与敬佩,喻小宝打断话题:“桓公子可有话让我们带给瑞雪姑娘的?”
听到瑞雪的名字,桓平的脸上有沉寂了下来,只默默起身,道:“稍等,桓某写下来交予你们。”
桓平走到右边里间,执笔迅速写下几句话,叠了后放入一只暗黄的信封中,这才放心交给喻小宝收下。
告别桓平后,两人继续向山上走去。
沿途风景也没什么特别,喻小宝便开始逗莫连说话:“少爷,刚刚那人对九哥很有兴趣啊!”
“那是自然,这天下通些乐理的人均知道雾月山庄有位面具公子弹得一手好琴,吹得一曲好箫。”莫连随口应道,眼前却是一个素衣少年苦练功夫,一脸坚忍的样子。
喻小宝深得察言观色之道,一看莫连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轻松道:“当初你练功读书的样子比公子要刻苦多少倍,两个人让我看得心都寒了。”
“莫连天赋不及公子,自然要多下些功夫,你自小和我们不在一块儿,练得功夫也是自成一派,和我们当然不同。”莫连脸色平静如水,“我们从未见过你的功……”
“你敝日剑谱练得怎样?”喻小宝打断莫连的话,“那可是小生亲自编写的。”
“那句‘用舍由时,行藏在我’始终无法真正领悟,其余招数已经烂熟在心。”对于书童打断自己的话,莫连也未曾有不满,只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那句是整篇剑谱的灵魂,参透了的话,敝日剑的威力便可发挥出你平日的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