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钱塘载文节直南斋，诗翰外兼工绘事，为宣宗所赏。道光戊戌，典粤试，陛辞日，上谕之曰：“尔画笔清绝，然胸中目中只是吴越间山水，此行获揽匡庐、罗浮雄丽奥窈之致，画理当益进。”公谢而出，过庐山，因赋长句云：“小臣殿陛司珥彤，濒行天语出九重。谓尔画蹑吴生踪，朕以万里山水供，归来当手金芙蓉。”今画家评公作，谓粤游后意境益超，洵得山川之助。文节还朝，值粤氛起，督、抚奏言：“粤民公愤，阻敌军入城。”上嘉悦，督、抚皆封爵。文节于奏对时，独言“臣尝使粤，署谙民风，所奏恐涉粉饰。”以是忤上意，累申斥，遂乞归。后徐、叶皆典兵债事，果如公言。粤寇陷杭，文节投水死之，有“撒手白云堆里去”之句。又二年，杭州已复再陷，张文节（洵）以在籍翰林殉难，《绝命诗》云：“白云堆里吾将去，前辈风流有戴公。”易名适同，抗迹千古。

宣宗几余，雅好文翰，尝书“事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字，饬懋勤殿双钩成幅，题曰“管城春满”，以每字皆九画，适符九九之数，为消寒雅戏也。南斋翰林，按日填廓，每一画为一日，阴晴风雪，以色别之，岁为故事。祁文端晚年退居，尝仿制，自题以诗。王定甫为公门下士，亦有诗云：“管城春色最舒妍，九字流传册载前。载笔南斋成故事，洗兵西域记当年。升平转眼儿空长，耆宿高吟梦亦仙。偻指春来解金甲，东风横吹柳丝颠。”可补词林掌故。

帅仙舟中丞（承瀛）励清节。道光初抚浙，去官日，以盐荚所余留存藩库，后任取充公用，始见于奏牍。祁文端感帅中丞事，《题香山集后》云：“冷吟闲醉忆杭州，谁识清风宦迹留。一样私钱付官库，白香山后帅仙舟。”香山守杭，俸钞多留官库，继守者公用不足，则假而复填，如是者五十余年，迄黄巢之乱，文牍悉毁乃止。与仙舟事颇相类。咸同后，各行省设善后局，疆吏往往藉词外销，滥支公帑，然李文忠督直最久，迨去官，存余八百万金，皆淮军截旷余向归私橐者，后亦为继任者所用。时文忠方蒙谤，遂无称者。宣统初，端忠敏欲究之，被劾罢。

世称赵叔性蹇傲，作令江右，以上官求画见忤，乃亦有相类者，且同出江右，尤奇。张楚山（湘）以进士为余干今，风骨清峻。郡守有贪墨名，楚山尤薄之，有所诿诬，不应。衔之久矣，顾酷爱其书，固求之。楚山诡曰：“湘书非大醉不工也。”一日，守招集僚佐，具盛筵佳酿，酒酣，出绢素迫书。楚山已醉，举杯曰：“张湘非不为人书者，顾视其人品何如耳。今公徒事促迫，腕可断，书不可得也！”守色变，曰：“狂奴敢尔，必褫汝官！”楚山掷杯于地曰：“湘三年于此，如羁囚待录，求脱桎梏不得，奈何以一官相吓耶！”竟以是改教职，囊无一钱，附粮艘得归，惟一破竹床自随。同里姚应龙为绘《竹床图》，周人麒者，其妻叔也，题诗云：“破竹为床乐静便，虚心高节尚依然。珊瑚玳瑁多相妒，莫遣清风四海传。”“萧然一榻劈云根，上有西江旧酒痕。敬拂轻尘安枕席，不教梦裹忘君恩。”金恩义亦有《楚山先生床》诗，云：“拂袖归来髻有华，一床相伴足为家。携将江右高眠日，坐对河阳满眼花。扫榻正堪招六逸，睡心差胜觅三车。他时载向新城去，肯为无毡更怨嗟。”后为新城训导，卒于官。

董琴虞刺史宫京师，与先中丞公同居，至契，弃官后奉母居秦州旧治。尝避寇，入仇池山中，破屋数椽，怡然自得。在官有惠政，及退居，士子犹就之讲学。一日，有南河川乡民钓于渭河，得小鱼数尾以献，刺史纪诗云：“棠阴那有前贤爱，芹献还徵野老情。却既未能悬近矫，使君原不博清名。”一时传为佳话。刺史治秦州最久，在官日，州境山中忽产异兽，如牛，一角而巨囗，颔有髯，时出噬人。募猎户以枪击之，不能中。刺史为文祷于山神。未几，农人于野田遥见一老妪方铲野菜，兽自后突至，扑其身过之，妪手握其髯，举铲徐斫之，颈渐断以毙，委之去。后询近村中无是妪，咸曰神也。杨子端《题刺史祷神文后》有云：“百十猎户枪击空，一妪捉之如在置。人奇此妪有神力，讵识化身神所役。”观此，可知古人所谓“渡虎”、“驱鳄”者，皆精诚所感，初非奇事。

故事：新庶常名纸，字大如，唐人诗所谓“风流名字写红笺”者近之。又举子年高终场者，例邀恩赐，九十以上给检讨衔。秦州某生，年未及八十，饰增年齿，冒得检讨，亦以大字名笺，遍谒官吏，且分致行卷，识者笑之。琴虞刺史嘲以绝句云：“虚加年齿博鸿施，末俗浇风染类池。恰似耆民贪拜赐，扶筇不必尽庞眉。”“满面烟煤不识羞，麓材俨尔附清流。问渠蓬岛瀛洲上，曾梦钧天广乐不？”“不论芸署与兰台，都向东华退食来。记插红尘裹脚，十年阅遍玉堂才。”“拂衣我早赋《归田》，误瞰浮名尚自怜。高第巍科兼史职，赚他豪俊到华颠。”刺史小轻臧否，此诗亦有感而发。

澄怀园多名迹，如：程春海乐泉西舫、张文毅凿翠山房、戴文节矩室，皆见纪载。食笋斋为黄勤敏手拓，其子寸园为弟殖园作图，后殖园以赠祁文端。勤敏题诗，和者甚众。孙琴西云：“搏沙聚散更无常，我今又亦辞青琐。眼前花竹皆离愁，幸有画图留前果。”时琴西将出守安庆也。琴西预园直，亦居是斋，斋中有十景：曰竹径、曰老屋、曰借春阴馆、曰东峰、曰月湖、曰影荷桥、曰见山台、曰药坡、曰雨香沿、曰洗砚池，文端尝分赋之。入夏，池荷特盛，琴西诗云：“官居种花如分封，往往偷采诃邻蜂。食笋斋边万柄红，荷花独为老眼供。”斋后小阜有扭二，程春海居此，尝为作赋，琴西亦补诗云：“未央宫中万年树，往往蓬蒿相尔汝。程公儒林古丈人，一篇为汝生青春。承明侍书迫秋节，人道春花照晴雪。枝头绛实尚二三，弄色丹朱为谁悦？”后为大风所拔，琴西移竹补之，其《园居纪恩长句》云：“官居圆崤仙蓬壶，四围湖水中吴鲈。环以杨柳松柏榆，老葑如云护慈菇。植立不碍青芙蕖，入门修竹风舒舒。七尺以上凤尾扶，墙隅小草椒聊且。或不知名青纷敷，谁所种植谁辟除？宛与我意为惧愉，神仙官府繁有徒。纷纷鹊巢鸠来居，翰林丈人授我庐。我庐虽小清有余，后顾倭丈匡刘朱。前有殷兄来徐徐，隔水相见声相呼。”谓同时居者有艮峰、鹤泉、融斋、桐轩、谱经诸公也。园馆之胜，朋簪之乐，令人神往于承平时也。

崇效寺西来阁畔旧有丁香一树，相传渔洋、竹姹来游手植。嘉庆中，翁覃溪学士偕梁苗邻、陈石士同游，寺僧乞覃溪作记勒石，三人各为诗纪之。覃溪诗云：“西来阁下丁香树，根干虬蟠似古藤。僧说王朱游日植，诗拈松杏卷同徵。繁枝毳结凭谁悟，问枣花参最上乘。期我记题苔石勒，轻阴薄雪小栏凭。”厥后吴兰雪复补植海棠，赋诗附刊覃溪记后，潘星斋诗所谓“前有朱王后澈翁，同证诗禅众香国”者也。今阁废石荒，感慨系之。寺藏《青松红杏图》，为僧智朴所绘。世传智朴为洪南安部将，闻南安生降，遂削发入禅，图以寓松、杏山河之感。按：智朴字拙庵，主盘山寺最久，圣祖临幸，屡和奎章，迭承恩赍，意不类前明遗逸。盘山故以红杏青松著胜，就所见图之耳。卷中名辈题咏甚夥，绝无涉及朱明者，可以为证。是图失于庚子之乱，为杨荫伯京卿所得，复归诸寺。周泊园中丞师《重过崇效寺》诗云：“拙庵《红杏图》，宣南有故事。世换更偷夺，旧观还此地。”谓其事也。空门亦有盛衰，何况浮世！

钱塘梁应来《燕台小乐府》五章，亦梦华影事也。《梨园伶》云：“輭红十丈春风酣，不重美女重美男。宛转歌喉袅金缕，美男妆成如美女。楼台十二醉春风，遇午花梢日影红。此际香车来陌巷，此时脆管出帘龚。帘龚掩映娇妆束，场屋频频滚弦索。须臾花枝照眼明，飞上九天歌一声。歌声未罢欢声满，就中谁得秋波转。曲罢翻然下坐旁，犹留粉晕与脂香。凭将眉语通心语，好把歌场换酒场。酒楼携得人如玉，自占藏春最高阁。闲泛鹅儿弄斗樽，不容鹦母窥帘莫。盈盈玉雪斩聪明，射覆藏钩事事精。洛浦神光离又合，便无情处也关情。情多不及黄金贵，几束吴绫谋一醉。梦里温柔镜裹人，甘心竟为他憔悴。憔悴青衫兴已阑，一鞭又跨别人鞍。试看花底秦宫活，肯念车旁范叔寒。”《赝骨董》云：“世间何者为古物？尺五青天一明月！世间何者为真灵？日星河岳贤圣经！彼食肉者何伧父，以假作真新作古。遂使市井售利徒，穷极妆点相欺诬。先秦铜鼎汉玉耸，阿房宫砖未央瓦。李斯古篆右军书，戴嵩老牛韩干马。湘帘几清绝尘，一一帖妥而横陈。若者商周若虞夏，平视群材高索价。吁嗟乎！我生已后三千年，眼光那及前人前。矧乃宝物出非偶，鬼护神呵魑魅守。书言用器惟求新，当王者贵物最珍。羲皇以前瓦与石，纵在人间何足惜。君不见贫儿乞食善解嘲，原宪之杖颜回瓢。又不见奇珍从古无世寿，玉玺于今已非旧。”《跑热车》云：“雷声砉砉长安街，九逵大路扬尘霾。忽然到眼疾如驶，奇肱之车飞而来。车中之人美如玉，锦带吴钩新结束。车旁之仆秀且明，窄衿秃袖双貂缨。执鞭者如齐越石，意气骄人殊自得。此时可有阖门妻，窥见夫君好颜色。试问轮蹄为底忙，来从何处去何方。却离罗绮开筵地，会向氍毹选色场。色围香阵销魂剧，镇日笙歌喧不绝。锦上繁花火里蛾，此车亦复因人热。热场热客自营营，冷眼看他衤能衤戴行。直为炎官效奔走，非关汗马博功名。缁尘我亦驱驰客，敝车代步聊栖息。相看肥马气扬扬，自笑蹇驴行得得。若风从，若云从，骋而先者毛羽丰，真不愧车如流水马如龙。为奚囗，为牛后，支而及者牛马走，未免叹车如鸡栖马如狗。”《花局子》云：“李桃应候开无差，烘而出之名唐花。先时者珍后时宝，开在当时转如草。挽回造化信有之，断削元气良在斯。同根相煎何太急，阿奴火攻出下策。不须翦彩方隋宫，不须羯鼓挝春风。顷刻千红兼万紫，云罗雾锦开重重。京师女儿颜如玉，最妙芳龄十五六。眼波秋水黛春山，灼灼花枝鲜耀目。颇闻罗帐夜横陈，暖炕薰笼熨体频。人亦如花娇养法，蕊珠烘透十分春。容颜转眼浑非旧，玉骨香桃可怜瘦。自是英华早发舒，面痕容易观河皱。矧兹弱植力无多，雨妒霜欺可奈何。纵有十重金步障，难留隔岁玉枝柯。世人看花惜花少，花若有知应亦恼。不若移根冷处栽，自开自落年年好。岂知好景发年年，争似非时竞逞妍。若使名花都有寿，何人肯费买春钱！”《八角鼓》云：“十棒花奴罢歌舞，新声乃有八角鼓。一木一扇一氍毹，演说亡是兼子虚。虚中生实无生有，别是人间一谈薮。操成北地土风音，生就东方滑稽囗。有时按曲苏昆生，有时说书柳敬亭；有时郝隆作蛮语，有时公冶通鸟声；有时双盘旋空际，公孙大娘舞剑器；有时累丸掷空中，<疒句>瘘丈人承蜩功。须臾座中响弦索，引上雏儿一双玉。不习梨园旧谱声，自调菊部新翻曲。曲边人物尽风流，燕样身材莺样喉。入局先输钱买笑，当筵又费锦缠头。眼波眉语通消息，别有温柔描不得。巧谑新谐倍有情，农歌艳舞都无色。由来此戏五方同，不及京师技最工。此辈亦须官样好，马伶无怪客严公。”或谓“八角鼓”者，西征军中所创，以娱将士，后供奉大内，渐乃传播民间，故京师此技独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