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最让我难以忘怀,几乎想一次就心痛一次、想一次就内疚一次的事,是一次关于“毒舌”的经历。
两年前,公司的总务室主任是一个姓颜的85后小伙子。别看他年纪不大,为人处世却显得相当老到,人勤快,擅张罗,进公司没两年就已经成功跻身于中层干部的行列。
其实刚进公司那会儿,小颜还是蛮稚嫩的,甭管与谁接触都透着一股怯生生的劲头儿,让人看着心里不踏实。那时有许多人都对他是否能胜任这个最需要“皮实劲儿”的总务室主任的工作表示怀疑。只有我力排众议,成功地说服了老板,勉强给了他三个月的试用期。
我当时的感觉很单纯,就是觉得这个小伙子身上有一股不同寻常的聪慧劲儿,做事肯动脑子,不死板,这个特质非常适合总务室主任这个颇需要一点“万金油式智慧”的岗位。至于说到他身上欠缺的所谓“皮实劲儿”,我倒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认为这个毛病完全是由“认生”造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定会不治自愈。所以,对于小颜,我使出了浑身解数力挺,不但想方设法在公司内部帮他营造一个良好的“政治环境”,而且还在具体的思维方式、工作方法等方面悉心指导,言传身教,真可谓呵护有加,不遗余力。
小伙子也没让我失望,短短三个月试用期,他的表现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令当初不看好他的公司同人大跌眼镜,也令作为“伯乐”的我倍感荣耀。
但是,随着小颜成功“上位”,并逐渐坐稳了这把“中层干部”的交椅,我们之间的关系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原先,在我力挺小颜上位的时候,这个小伙子对我言听计从,尊敬有加,颇有一番“报答贵人”的架势。对于他的这种态度,尽管“要求回报”不是我的初衷,但心里还是相当受用的,因此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贵人”的身份。可没承想这家伙成功上位之后,随着各方面的工作越来越顺手,整个人的状态越来越神勇,对我的态度也悄悄地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小颜越来越不听使唤,让他办个什么事儿总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能拖就拖,最后常常不了了之。尤为重要的是,他与我之间逐渐萌生出了某种“若即若离”“敬而远之”般的感觉,再也不见了往日的亲密与热络。这种感觉让我颇为不快。尽管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翅膀硬了,随他去吧”之类的话,试图安慰自己,假装潇洒,可心里的疙瘩却总也解不了,甚至有越来越大的倾向,令我心烦不已。
不知从何时起,一个念头跳入了我的脑海:找个机会“点”一下小颜,让他知道知道“过河拆桥”的后果。
实话实说,这个念头颇为小家子气,令平素心高气傲的我深感惭愧,曾经几度试图将它从我的脑海中赶走,可是无论我怎么驱赶,它总会顽强地回来,而且一次比一次强大,让我无法拒绝,最终不得不彻底妥协。
我决定付诸行动。老天助我,终于让我逮着了一次机会。
一天,装具部经理小李气呼呼地找到了我,状告小颜“不配合兄弟部门的工作,而且态度极为嚣张”。我赶忙询问原委,原来,装具部的商品展区地面电路出了故障,导致好几个柜台的照明灯打不开,跟总务室反映了很多次,总务室就是不给落实维修的事儿。眼看三天后厂家就要到公司来作巡回检查,到时候如果还修不好一定会被扣综合考核分,小李急了眼,对总务室下了最后通牒“三天之内必须修好,否则后果自负”,没承想却遭到了小颜的反唇相讥“你以为你是总经理啊?别忘了咱们是平级,你凭什么给我下命令”?其实,这本来是同事之间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冲突,好歹做做工作就可以轻松解决,但我却不想错过这个“修理一下小颜”的好机会,决定借题发挥,好好儿做做文章。
我以“谈工作”的名义把小颜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一上来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有人到老板那里反映了你的问题,老板委托我和你谈一谈。”
我故意夸大了事情的严重性,其实这里边儿压根儿就没老板什么事儿。小颜一愣,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给他说了小李的事情,小颜听后委屈地替自己辩解:“不是我不想帮他解决问题,而是我确实没办法解决。您也知道,咱们公司没有电工,每次公司电路出问题,我都是找马军(小颜的高中同学,在一家工厂做电工)过来帮忙,而且人家回回一分钱都不收,完全是看我面子无偿帮咱们。但这两天马军单位活儿特别多,晚上都得加班。我约了人家好几次,人家都表示为难,我也就不好意思再约了。毕竟是帮忙,我又不能给人家下命令,强迫人家不是?”
坦白说,他说的在理。但现在对于我而言,“在理与否”已经不是重点了。我继续加码,摆起了官腔:“你是总务室主任,你的工作就是‘解决问题’,而不是‘罗列问题’。一个不知道解决而只知道罗列问题的人,让他当总务室主任有什么用?看来,也许你并不适合这个岗位。当初我确实有些看走眼了,光看到了你人聪明、头脑灵活的一面,没有看到你遇到挫折就退缩、韧性不足的一面。”
这些话是很重的,我很清楚它们的分量——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完全是奔着“人”去的,几乎和“事”没有任何关系。
很显然,小颜被这几句话打击得不轻,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像一个蔫儿了的茄子。
看到效果不错,我心里油然而生一丝得意的情绪,赶紧趁热打铁:“不止是工作方面,即便是为人方面,你身上存在的问题也很严重。”
“你知道吗?现在几乎全公司的人都在议论你,天天有人跑到我这里来告你的状,说你‘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当然,还有更难听的,我就不重复了,总之各种传言很多。我怕影响你的工作情绪,都帮你压下来了。要不是今天小李反映的情况确实比较严重,让我觉得有必要认真对待一下了的话,我可能会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你。”
这些话,纯属杜撰——公司里确实有议论小颜的声音,但是这种声音并不比议论其他员工的声音更多,至少远远达不到“全公司的人都在议论”的地步;“天天有人告状”也是虚构的桥段,因为小李是第一个“明确地”跑到我办公室告小颜状的人,而且迄今为止仅此一人而已;“还有更难听的,我就不重复了”也纯属子虚乌有,完全是为了加强对小颜的心理打击力度故意为之的;至于“怕影响你的情绪,都帮你压下来了”“如果不是情况严重,我可能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永远不会告诉你”什么的,则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下三烂招数,几乎堪称卑鄙。
但甭管怎么说,效果是很明显的:年轻的小伙子被我的这套组合拳彻底打蒙了,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极为沮丧的状态——这正是我要的结果。
于是我见好就收,说了几句诸如“当然,你的工作还是有一些成绩的”“公司领导对你的工作基本上还是持肯定态度的”“先做人,后做事,这句话的含义你回去好好想想吧”之类的场面话之后,将他打发走了。
送走了小颜,我选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将自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点着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浑身上下满溢着一种说不出的惬意——有权力的感觉真好。对于一个身处强势立场的人而言,报复一个处于弱势立场的人真是易如反掌,小菜一碟。
但是,我的快感并没有持续很久。那天之后,虽然小颜用其他办法勉强解决了小李的问题,但是整个人的状态与之前判若两人,似乎再也打不起精神来,脸上也失去了昔日的奕奕神采。我心里隐隐有了些内疚的感觉,觉得自己当时做得有些过火了,希望能够多少做些弥补。于是,我开始转变态度,隔三差五地夸夸小颜,希望能给他打打气,让他振作一些。可无论我怎么努力,效果都不是很明显,小颜似乎不再信任我的话,对我的溢美之词表现得十分木然——看来,那一次我伤他实在是太深了。对于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来说,一次残酷的心理打击就足以毁掉他所有的自信与激情。何况,尽管小颜有着一副粗犷的男子汉的外表,可本质上却属于那种极端自尊、极端要强、极端纤细敏感的男孩子,在这些方面可以说比女孩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实我早就看穿了这一点,而且在那次别有用心的“谈话”中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并对其巨大的效果扬扬自得。
但是现在,我却分明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心理恐慌,尽管表面上还在强装镇定。我想把那次谈话的真相告诉小颜,可是却鼓不起勇气来,再说面子上也过不去;可憋着不说,心里又实在别扭,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不停地抓挠着我,令我郁闷不已。
就这样纠结犹豫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有了一次去上海出差的机会。就好像一个犯人获得了久违的放风的机会一样,我努力地尽量忘掉公司里的烦心事儿,让自己尽情地放松,总算获得了片刻心灵上的安宁。
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当我从上海返回公司后,吃惊地听说小颜辞职了。临走前只给总务室的同事们留下了三个字“没意思”。我知道这三个字的含义,可还是震惊于他对那件事反应的强烈程度——我知道那次的事对他打击很大,但真的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严重。上海之行勉强带来的好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一股巨大的负罪感再度涌上了心头。尤其是在听到小颜部门的同事向我反映的一些情况之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据说小颜在做总务室主任期间,为了不给公司添麻烦,经常自掏腰包解决各种问题。请客吃饭、买烟送礼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每个月光这些方面的花销就高达一千多块钱(当然,那位经常来做义务电工的马军,也没少得到小颜物质上的“关照”)。这对于月薪只有三千多的小颜而言可不是个小数目。
我感到十分内疚。其实小颜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我反映过总务室缺少办公经费的问题,可我每次都以“总务室的人就应该是‘点子王’,要尽量少给公司增加负担,多自己想辙儿解决问题”为由予以拒绝。尽管我也是出于好意——一来为了给公司省钱;二来为了锻炼员工“多想办法,少找借口”的能力;三来也是为了防止员工“手头钱多了就开始打公款的歪主意”这种不正之风,可确实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让员工自掏腰包”的地步。看来,我的官僚主义毛病还真是不轻,平时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对员工的生态也太缺乏关注的意识了。而所有这些,都更增加了我对小颜的愧疚之感。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颜。他换了手机号码,连平时在公司里和他混得不错的同事都没告诉——可以想象得出来,他是想“与过去彻底切割清楚,好让自己重新来过”。但是,他的这种“切割行为”却令我十分纠结,心中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每每想起都会隐隐作痛……其实,现在想来,小颜当时对我做出的所谓“忘恩负义”的行为,责任不在他,全在我自己。很明显,我之所以会对他产生那样的感觉,是由于自恃对他有恩,所以他“必须”回报我的这种霸道心理在作怪。因此,当小颜试图“一碗水端平”“公事公办”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快。换一种说法,对于小颜而言,“公事公办”也许是彰显他终于可以“独当一面”的一个象征。可对于我,这就是“不听使唤”,是一种典型的“想飞出我的手掌心”的变节行为,因而是断断不能接受的。
所以,对于小颜当时对我的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我完全释然了——也许他对我有不满,但又不愿意公开乃至于激化与我之间的矛盾,因此只能够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他的这种态度,不但不是什么“忘恩负义”,恰恰是给足了我面子,充分照顾到了我的情绪和感受,而我却对他做了那样的事……这件事给我的教训是深刻的,让我充分认识到了“毒舌”的危害性。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们现在的许多管理者,都或多或少地具有我身上的毛病。他们往往并不是为了“教育员工”或“为员工好”,恰恰相反,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或某种私利,就常常异常轻率地通过“毒舌”的狠招将员工的自尊、人格、信心与激情碾得粉碎,亲手毁掉一个又一个员工旺盛的生产力。
“毒舌”这种行为最可恶的地方,就在于“对人不对事儿”。许多管理者一批评起员工来,所有的针对对象全部都是员工的人格——你这个人人品有很大的问题;你这个人根本不适合这个工作岗位;你这个人对公司一点贡献都没有……强调的所有重点,都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做的“事儿”。
而且,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性,他们还往往旁征博引,不惜贱卖自己的人格,使出撒谎的招数,动辄就以“全世界的人都在这么说你”(意味着“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为由,打击你的自信心。
所有这些伎俩,都堪称下三烂。遗憾的是,这些下三烂的伎俩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人类的心理软肋,它们真的很有效,甚至有时实在是过于有效了,简直可以说是百试不爽,中枪者鲜有不落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