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等了好久,并不见动静,大家只好又坐下去。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又伴随着一声尖叫,大家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原来是刘婕妤身后的椅子不知被谁撤去,她坐了一个空,四脚朝天摔倒在地。这真是老天有眼,妃嫔们好生痛快,无不相视而笑。刘婕妤被扶了起来,又羞又气,可这是太后宫中,不能随心所欲,只得咬住银牙,吞下眼泪,心中恨恨想道:
“一定是孟皇后指使侍女干的,让我当众出丑。我一定要设法除掉她,报今日这个仇。”
侍女们替刘婕妤整理鬓发,理清衣裙。刘婕妤踉踉跄跄回到宫中,越想越生气,不住地流泪,心腹内侍安慰她:“娘娘不必过分伤心,若能早为皇家生下一个太子,不怕这把椅子不就归娘娘坐了?”
刘婕妤咬牙切齿地回答:“有她没有我,有我没有她,定要同她赌个高低!”
正说着,突然传报:皇上驾到!刘婕妤计上心头。哲宗走了进来,刘婕妤竟是撒娇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眼泪一串串地掉下去。哲宗见刘婕妤如此模样,慌了手脚,忙把她拥抱到怀里,轻轻地抚摸着问:“今日冬至节,爱卿为何不高兴,莫不是朝见太后受了训斥?”
刘婕好说:“太后有训,理应听从,怎敢背后生怒?”
“那么有谁敢欺负你?”
刘婕妤双膝跪在地下痛苦得更加伤心。内侍郝随见时候差不多了,便跪下把当天的事说了一遍,并添油加醋一口咬定是皇后指使人干的。
哲宗听了,将信将疑:“皇后向来温谨守礼,恐怕不会干出这种事来。”
刘婕妤见皇上不信,便撒起娇来:“这样说来,倒是妾的不是了?那就请陛下立即把我赶出宫口巴!”
刘婕妤一边说,一边把头枕在哲宗的膝盖上放声悲啼。到这时候,再明白的男人也会被迷惑,更何况好色而糊涂的哲宗呢?他经不起枕头边一意撒娇撒泼,更挡不住蜜语和谗言,渐渐地庄重贤淑的孟后在哲宗心中变了,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这孟皇后也是命中注定,过了不久,祸事从天而降。
她的女儿福庆公主发高烧,几天昏迷不醒。孟后的姐姐颇懂医术,曾治好过皇后的病,可是这次毫无起色。她急得没办法,就把道家治病的符水弄进宫来,替公主治病。孟后见了十分吃惊,连忙对姐姐说:“这是宫中禁绝的,若被奸人告发,会惹出大祸的!”
小心谨慎的孟皇后,赶紧把符水藏了起来。恰好哲宗来到中宫。孟后忙作解释。哲宗听了,并不介意。孟后当着哲宗的面把原符取出,当面烧毁,以表明心迹。果不然,这事被郝随得知,与章淳等人沆瀣一气,四下散布谣言,使哲宗不由得生起疑来。几天后,郝随又向哲宗密奏道:“中宫里整日弄神弄鬼,恐不安好心,望陛下明察,以防事发。”
哲宗一听,大为恼火,找人来问,果然说皇后的养母中宣夫人带着女尼法端以及供奉官王珪进宫来为皇后祈福。哲宗一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立即命内侍押班梁从政与皇城司苏珪,逮捕中宫内侍宫女三十多人。梁从政与苏琏二人早就同章惇郝随勾结,穷凶极恶,滥用大刑,非要把这些人屈打成招不可。只见那刑堂上血肉横飞,折股断肢,可就是没有一人屈招。他们感恩孟皇后平时的厚待,不肯诬陷好人。其中几个节烈之女,义愤填膺,当场斥责奸人的无耻阴谋。苏、梁二贼竟残忍地割下了她们的舌头来。几番重刑,三十多名宫女已是奄奄一息,危在旦夕。梁从政见势不妙,同章悖、郝随又密谋一番,伪造了一份供词,构造了一个天大的罪名,哲宗又命御使董敦逸复审。这董敦逸来到监狱,见犯人如此惨状,不忍目睹,疑心是屈打成招,迟迟不敢定罪。郝随先怕董敦逸翻案,急忙去找他,给以颜色,晓以利害,董敦逸也害怕了:外有权势冲天的宰相,内有皇帝的宠妃,惹不起,只得违心地按原供向哲宗复奏。过不了几天,废后诏书颁下,孟后被废令出居瑶华宫,号为华阳教主、玉清静妙仙师,法名冲真。时逢绍圣元年初冬,废后那天,空中彤云密布,雷电交加。按下不表。
却说董敦逸做了亏心事有些胆寒,过几天,他又上书哲宗:
“中宫被废,事出有因。废后诏书下达当天,忽然阴沉起来,这说明天不容废后,百姓为之流泪,人心也不愿皇后被废。我曾奉诏复审囚犯,时间仓促,难免不有差错。我实不愿意得罪天下之人,万望陛下收回成命,再命良吏复核此案真伪。若有冤情,我宁可受罪,也不愿使皇后遭到诬陷。”
哲宗看罢董敦逸奏章,觉得好生奇怪,此乃反复无常。第二天,他把这事告诉翰林学士曾布。曾布与章悖沆瀣一气,便以含糊之辞搪塞过去。
原来,从高太后死哲宗开始亲政起,以宰相章悖为首的奸佞小人,向哲宗说了许多关于高太后及其亲信大臣的坏话。章悖原先由王安石提拔的,政治主张算是变法派,同司马光、苏轼以及高太后执政时期的相臣如吕大防、范纯仁、韩琦等人势如水火。其实,双方矛盾并不单纯因政治主张的不同而引起,而是变成了派系之间的倾轧纷争,也是忠奸、善恶之争。高太后一死,“元佑之治”变成了“绍圣之治”,凭感情用事的哲宗听信章悖等人的主张,决定继承父志,于是旧派人物苏轼被贬,吕大防,范纯仁、韩琦等先后下台。章悖、蔡京、吕惠师等奸臣打着新派的招牌乘机当权。章、蔡钻营宫掖,以刘婕妤为护符,讨哲宗之欢,想方设法立刘婕妤为后,于是导演了一场孟后被废的闹剧。
却说刘婕妤斗败了孟皇后,一心等着宫中桂冠降临。一直等了三年,得到的仅仅是晋级一等,升为贤妃。她使尽心机取悦哲宗。又过了一年,刘妃突然怀孕,生了一个皇子。这真是喜从天降,使尚无子嗣的哲宗万分欣喜。刘婕妤与章悖、蔡京等人内外夹攻,哲宗终于决定册立刘氏为皇后。
这时满朝正直文武官员出来阻挠了。邹浩上疏劝诫哲宗:“孟后与贤妃争宠之事,还不知是谁的错。即使是孟后的错,也应学先帝仁宗当年废郭后,同时赶走尚、杨二美人的往事。
而以刘妃有子作为立后理由更属荒唐,汉代明帝时的马皇后虽无生育,也有资格立为后。立后的主要依据是看是否贤淑。”
哲宗阅罢奏章,连呼邹浩进宫来,对他说:“废后之事,有祖宗先例可行,并非朕所创。”
邹浩答日:“先朝德仁可效法的太多了,陛下没有遵行的还有不少呢,为何独独效法那些不足之处,给后世留下话柄耶?”
邹浩义正词严,不由哲宗气冲牛斗,怒斥邹浩退下。但是到了夜晚,他独自坐在灯‘下细细品味那邹浩奏章中的话,又觉得不无道理。在举棋不定之下,第二天又把奏章交给章、蔡等人去议。却说那奏章到了章悖手里,邹浩哪有生路?一番谗言,谈得哲宗又迁怒于邹浩。说他妄自尊大,多管闲事,把邹浩贬去毫州。
邹浩被贬的消息传出之后,本已久病的邹浩的朋友田画闻浩出京,扶病往送。邹浩相对流泪,田画正色道:“假使你缄默不言,苟全禄位,真没志气。你是大丈夫,后来必有出息。”
邹浩爽然谢教。邹浩的母亲张氏当邹浩南下启程时当面嘱咐道:
“谏官责在规君,果能尽忠报国,无愧先祖,我亦喜慰。
儿耶,你不必别生顾虑也。”
邹浩于是辞别了生母及好友,一路风雨兼程,凄凄惨惨地到了长沙。本想投靠温益,但抵达长沙之时已是半夜。是时风雨大作,一片漆黑。邹浩递了名刺,欲请知州温益相见。
因当时在朝做京官之时,温益曾与邹浩交谊甚厚。一次温益犯事,亦是邹浩牵头力保才免了罪,于是出京作了外任。早些年在相互的通信中,温益亦是经常提及,常邀邹浩前来做客,并信誓旦旦要报知遇之恩。然而待恩公已到,温益却避而不见,拒而不纳。实在无法,邹浩只好重返湘江码头,蜗居船舱。舱外漆黑一片,风雨潇潇,仓内孤灯孑影,其心寂寂,世态炎凉,真让邹浩看透。
却说岳麓书院的学子儒生,早被邹浩的舍生精神所感动,从而早就心仪,只恨无缘相见。听传邹浩到了长沙,投奔温益遭到拒绝,也就为邹浩感到气愤,为温益的趋炎附势感到耻辱。联想到温益为了讨上级所好而拟将书院废止的事,学子们更是愤怒。学予们认定:你温益躲避之人是圣人,你温益躲避之事是幸事。于是学子们举了火把,打了灯笼,结群下山,来到湘江码头,将邹浩迎上山来,并当圣人一般供了起来,在山斋摆了酒筵。虽是乡间素菜,却也丰盛,学子儒生轮流执壶把盏,频频给邹浩敬酒。滚烫的酒菜下肚,邹浩不竟热泪横流,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昔日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患难之交,却是如此的趋炎附势,冷酷无情;而一些素昧平生的学子儒生,仅仅是道相同而已,却是如此热忱相待,亲如弟兄,他真为湘楚士子的大义忠信、嫉恶如仇精神所感动。自贬出京城,一路流放至此,邹浩几乎受尽了欺凌,受尽了冷眼,本想到潭州寻找老友温益,可以一诉衷肠,不料温益如此。“人心难测也!”邹浩不禁感叹。留居岳麓数日,学子儒生陪他参观游览了雨中的岳麓诸景。大雨过后的岳麓山,更是显得空旷清明,没有污点,也没有肮脏,一切显得那么纯洁,那么亮丽!细雨中的枫叶、松柏竟是像笼罩着一层薄纱,一种似烟似雾又似暮霭的薄纱。尽管此刻邹浩的内心充满着惆怅,但此刻又有些宠辱皆忘的感觉。到了长沙,离毫州也就不远,于是他竟应了岳麓学子之邀,登上讲坛,讲了儒家正心诚意之学。
他结合自己数十年人生的经历,以及对儒家经典的理解,娓娓而谈,阐述着人生的取向、人生的修养、人生的价值等儒学的基本问题。邹浩登坛讲学,引起了潭州名流大儒的高度重视,趋之若鹜,一时岳麓山人山人海,名流云集,士子学人相事从游,以求悟道。
温益见岳麓书院的学子儒生三更半夜冒雨将邹浩接到岳麓书院,就有些想法。他清楚岳麓书院的学子儒生如此作为,是对自己拒见邹浩的一种反抗、一种挑衅。因为他曾拟废岳麓书院,已经在教育的历史上犯下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学子们是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但他确实又毫无办法。在上次与学子儒生的斗智斗勇中,他温益尽管有过胜利,但归根到底惨败。这些学子却终究比打败一个巨僚更难对付。他本想让他们接了去,不过留宿一两晚也就无事。见邹浩并没有马上离开之意,不禁醋意大发。他清楚这邹浩可不是一个一般的人物,在朝为官之时就是一个鲠臣,是一个敢以死相谏之臣。而且这次得罪的除了一个哲宗皇帝以外,更是得罪了一些可怕的人物——章悖和蔡京;得罪哲宗犹可,尚不至于致死,而得罪章悖和蔡京,却足以让人死无葬身之地。本来让邹浩留宿几夜,温益自以为已经是格外的宽大了,现在居然要在书院登坛讲学,这又岂能相容?将来要是上司怪罪下来,他温益岂不完了?学子儒生含泪听了邹浩的论道,刚刚离开讲坛,温益的兵勇便手持兵械闯进了讲堂。不容分辨,直逼邹浩。为首的将军宣读了温益的逐客令,限邹浩即时离开潭州,强逼邹浩登船。见知州如此无视旧情,不仅不以礼相待,反而以武相逼,更激起学子的正义感。凄风苦雨,学子们流泪送走邹浩,挥手道了珍重,才恋恋不舍地返回书院。因有了拟废书院的前嫌,又见温益如此对待旧交,学子们心中的温益也就一文不值了。学子们诅咒他,如同诅咒一个奸贼、一个败类。因为邹浩为温益所不齿,所以学子们在返回书院之后,达成了一个意见:捐资要为邹浩建祠。他们把邹浩曾登临的地方命名为道乡台,并堂而皇之为邹浩建立了祠庙,塑了邹浩之像,供岳麓师生春秋瞻仰,朔望拜谒,像对待孔子一样地对待他,让邹浩千秋万代地享受圣人的待遇。而温益呢,却像是一个在潭州盛开了一时的罂粟之花,不久凋落,在学子儒生的诅咒、谩骂声中慢慢地萎缩,慢慢地化为灰烬而湮没。
正是:
呼天叫地只为君,流泪喋血见精神。
孟后邹贤遭贬斥,只因君主太昏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