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语气词的起源及先秦至西汉语气词概况
一、语气词的有无源于语言类型的不同
任何一种语言都具有语气(和情态)范畴,但是不同类型语言之间表达语气的手段差异很大。像印欧语系、拉丁语系等一些形态丰富的屈折型语言,它们主要借助结构式的屈折变化来表达语气和情态;而形态变化较少或根本就没有形态变化的孤立型或分析—孤立型语言,表达语气时则主要借助词汇手段如语气词、语气副词等。从目前已发掘的语言资料来看,具有语气词的语言大多属于汉藏语系。比如藏语、维吾尔语、鄂温克语、哈尼语、黎语、基诺语、白语、阿侬语、彝语、景颇语、阿豪姆语、布芒语、勒期语、苗语、傣语、仫佬语、巴哈布央语、噶玛兰语、他留话、东干语、布干语、莽语、拉祜语、阿昌语、京语、布朗语、嘉戎语等。对这些语言的语气词或其他语气表达手段进行研究,就具有很高的类型学价值。
那么形态变化丰富的语言和形态变化贫乏的语言为什么在语气词的使用上有这样大的差异呢?已有研究成果显示,语气词大多来源于实词或者词义较实的词,如动词、名词、代词、副词等,也有一些来源于其他词义较虚的词,如量词、结构助词等,也就是说语气词大多源于他类词的语法化。鲍尔·J.霍伯尔(Paul J.Hopper)和伊丽莎白·克劳丝·特拉格特(Elizabeth Closs Traugott)对一些语言的语法化规律进行过总结,得出了一个语法化模式(pattern):实义词→语法词→附着词→屈折词缀[1]。同时又说:“在分析—孤立型这样的语言里,语法根本不可能造成屈折形态成分的产生。”[2]这就指出了语言类型不同,语法演变的方式、途径和结果也就相应不同。后来吴福祥总结了汉语及其他一些汉藏语系的语言有关语法化的研究成果,指出汉语语法化遵循这样一个模式:实义词→语法词/附着词→词内成分。并认为这一模式是由语言的结构特点造成的,这一规律也适用于其他一些分析—孤立型语言[3]。
特拉格特和吴福祥等人的分析揭示了一些语法化演变的共性和类型特征,指出了分析—孤立型语言和屈折型语言的语法化模式存在差异,这种差异也正是为什么汉藏语系的一些语言具有语气词,而印欧语系、拉丁语系等屈折型语言却没有语气词的缘故。屈折型语言词(音节词)和词之间的界限没有分析—孤立型语言强,一些表语气(和情态)或者其他语法范畴的词汇虚化后,随着语音弱化,这些词往往会继续往前发展,最后附着到其他词汇上,而成为屈折词缀,这也正是屈折型语言形态变化丰富的原因。而像汉语等分析—孤立型语言,由于记录语言的字或词之间的界限比较强,字(词)具有更大的独立性,一些词汇虽然虚化了,语音也弱化了(比如现代汉语中语气词一般读轻声,就是典型的语音弱化标志),词类地位下降了(从主要或较主要的词类降为次要词类),字形却一直顽强地存在着,字与字、词与词之间的界限难以完全消除,这样最后就演变为语法词。句末语气词就是如此形成的。汉藏语系有一些语言也具有较多的形态变化,有时语气词和表语气的词缀往往共存,如独龙语、康家语、普米语等。
语法化、主观化是人类语言演变的一个基本机制,从古至今一直存在着,并制约着语言的发展。这样,就造成了汉语中语气词等虚词大量存在,并且在历时发展中不断产生新的语气词。一些语气词,随着虚化,往往也会和其前或后的语法成分复合,从而成为复合语气词。如“而已”“也者”“在里”“则个”“罢了”“来着”“的话”“得了”“好了”等。这也正是“语法词/附着词→词内成分”的过程。
二、有关甲骨卜辞中“抑”和“执”是否为语气词的讨论
王力认为西周以前没有语气词,语气词是在春秋以后才逐渐产生、发展的,即所谓“春秋发生说”[4]。这一观点很长时间里为语言学界所接受。但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陆续有一些学者提出了不同看法,并认为在甲骨卜辞里“抑”和“执”已经是语气词了,这样,就引起了一些讨论。如果“抑”和“执”真是语气词,那么语气词产生的时间恐怕就得大大提前了,因而对“抑”和“执”是否为语气词的讨论实际上已经逸出了这两个词本身的范围。我们这里将各家观点摆出来,因为现在对这个问题分歧很大,还没有最后定论。
首先是李学勤认为殷墟卜辞里的“拟”和“执”是语气词[5],举例如:
(1)戊午卜曰,今日启拟?允启。(《乙编》100)[6]
(2)弗克以拟?其克以执?三月。[《拾掇》二,468(《南北》坊五,37)]
(3)癸酉卜贞,方其?今二月拟?不执?(《乙编》135)
他说:“‘拟’是语末助词,从一些卜辞的贞辞和验辞的关系也可得到证明……如果把‘拟’读为实字,甚或想到俘获一类意义,句子就不可通了……只要把‘拟’、‘执’读为语末助词,就言通字顺。”同时,李先生还认为一些“不”字也是语末助词,举例如:
(4)戊戌卜,其岁父戊,用牛于官不?(《乙编》5321)
(5)贞,竹力,告不?(《殷墟文字缀合》465)
殷墟卜辞里的“不”,如例(4)和例(5),现在一般看作是否定副词,而不是助词[7]。
后来裘锡圭用了很多例证来支持李的说法,同时对字形重新作了考释,认为不是“拟”,而是“抑”。裘先生说:“如果不把上引诸例的‘抑’和‘执’理解为句末疑问语气词,辞义绝大多数根本讲不通,看作句末疑问语气词就文从字顺了,可见李说是不可移易的。”[8]后来裘锡圭的学生沈培、张玉金也相继赞同裘锡圭的观点。杨逢彬更是对“抑”和“执”的用例进行了统计,指出在殷墟卜辞中语气词“抑”字的出现次数为100以上、“执”次数为30以上[9]。
虽然裘锡圭说“李说不可移易”,但还是有很多学者尝试去移易“抑”和“执”为语气词的观点。高岛谦一从四个方面来反驳李说:①意义上的对照并不一定能形成疑问句;②甲骨文中,选择、顺接、逆接不需要表面化的标记;③“抑”作为疑问语气词在正反两贞里都使用的说法是奇怪的;④裘锡圭说的对贞卜辞里即使没有“抑”也能看成疑问句的说法降低了“抑”“执”语气词的可信度。[10]基于以上四点,高岛谦一认为“抑”和“执”都是名词,它们前面的动词都是他动词,并且有时“执”本身还可以作动词。陈炜湛[11]、朱歧祥[12]等都赞同高岛谦一的名词说,并提出了一些佐证。不过陈炜湛同时又认为在有关气象一类卜辞中,“抑”和“执”有可能假借为疑问语气词。
张玉金[13]对高岛谦一的观点进行了反驳,他的理由有三:
1.根据其前的谓语动词或谓语中心,“抑”和“执”应该是语气词。举例如:
(6)丙辰卜:丁巳其阴抑?允阴。(合19780)
(7)戊戌卜:其阴翌己抑?启,不见云。(合20988)
(8)疾抑,亡执?(合21047)
例(6)和例(7)的“抑”在表示天气的自动词后,不可能解释为名词;例(8)的“疾抑”应是“有疾抑”,“亡执”有省略,应是“亡疾执”。
2.卜辞末的“抑”和“执”和谓语之间有时出现名词宾语。如:
(9)有祸抑,亡祸执?(19784)
(10)贞:允唯余受马方祐抑,弗其受祐执?(20613)
3.语气词并不是句子表达语气的唯一手段,自然可以删除。如:
(11)辛亥卜:方围今十一月抑?(合20818)
(12)小方其围今八月。(合20473)
客观来说,殷墟卜辞的语句大多简短,句中也少有修饰成分;这样,依据语义组合关系来判断“抑”和“执”的用法和功能便有不少难度。各位学者把“抑”和“执”或释为名词、或释为语气词,甚或动词等,皆源于此,并且各自都能找到对自己观点有利的一些句例。把“抑”和“执”释为动词或名词,如裘锡圭所说辞义绝大多数讲不通,而释为语气词,辞义就文从字顺了。但是语气词的观点也遭遇到一重困难,即在同时或后世文献中见不到它们的踪影,如今文《尚书》《诗经》等。语法现象的历时分析有前推和后推两种。甲骨卜辞作为出土材料,有它的特殊性,同时由于传世资料的缺乏,我们现在还没法从甲骨卜辞再往前推去考察语法现象的发展演变;可是在同时的传世文献和后世材料中都找不到“抑”和“执”作为语气词的踪影,这就需要慎重考虑了。裘锡圭认为语气词“抑”和“执”在后世见不到是很自然的问题,是历史演变的结果。他说:“语气词跟其他的词一样,也是因时代的不同而不同的。甲骨文中的语气词在后代的文献中见不到,这是自然的事儿,是历史演变的结果。这就跟古文献中的有些句末语气词在今天也见不到是一样的。不能因为在古文献中找不到相对应的词,就否定‘抑’和‘执’语气词的性质,我们还是应该尊重这两个词在卜辞中的实际用法。”[14]但是裘先生的这番话并不能让我们完全信服。从已有的语料来看,前期的语法现象或多或少都会在文献或方言里留下痕迹,但是“抑”和“执”却没有。《楚辞·招魂》里有一个“些”,表禁咒语气。如:
归来归来!不可以讬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些”不见于后世[15],似乎可以印证裘先生“这就跟古文献中的有些句末语气词在今天也见不到是一样的”这句话。但是“些”只见于《招魂》,就是《楚辞》其他篇目也不见,这就表明“些”是一个特殊的语气词,纯粹使用于祈请、祭祀中,这和“抑”和“执”不见于后世并不是一回事。而据我们所知,汉语中其他语气词,不管用例多少,似乎都可以从其前或其后的文献中找到或多或少的痕迹。诚如郭锡良所说:“一种语法范畴,突然冒出来,又突然消失了,这是不合语言发展规律的……如果把‘抑’、‘执’看作副词或是动词,在句中作补语或单独成句,表示对前文的否定或肯定,并非不可能。”[16]
在目前材料不足的情况下,讨论“抑”和“执”是不是语气词,时机并不成熟,也不能得出一个让大家完全信服的结论。虽然,我们推测,早在春秋前,甚或更早的时候(比如甲骨卜辞产生的时代前),口语中语气词已经产生了,但是受当时生产力发展水平的限制,文字的记载滞后于语言的发展,实际口语中的语气词很可能并没有被记载下来,而卜辞中的“抑”和“执”现在也不能确定为语气词,所以,毋宁把语气词的产生定为“西周发生说”。
三、先秦至西汉语气词概况
(一)最早出现的语气词是“哉”
如果不考虑“抑”和“执”,那么汉语史上最早出现的语气词应当是“哉”。西周金文中“哉”一共四次,三次写作“才”[17]、一次写作“”,都表感叹语气。如:
(13)王曰:“师訇,哀才!今日天疾畏降丧。”(《师訇簋》)
(14)唯民亡延才/允才,显。(《殷周金文集成引得》8.4341)
(15)敬享。(《殷周金文集成引得》11.6014)
以上各例已经得到学界公认。“哉”写作“才”,在出土的战国至汉代简帛文献中也多有用例。如:
(16)(晏子)曰:“吾罪与(欤)才(哉)!吾亡也!”(银雀山汉墓竹简,《晏子》)
(17)是厌之,有(又)从而畏忌之,则夫间何(由)至乎才(哉)?(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本卷后古佚书《五行》)
而到了今文《尚书》中,“哉”的用例开始多起来,并出现了“矣”“乎”等其他语气词。钱宗武统计了今文《尚书》中出现的所有语气词,共计100次,而“哉”就占到了74次之多。[18]这一方面说明了“哉”已经非常发达;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当时还是语气词衍生的初级阶段,其他语气词还处于萌芽状态。表2-1是钱宗武对今文《尚书》语气词的统计表:
表2-1今文《尚书》语气词统计表
说明:由于对语气词的判定标准不同,具体的统计数据也就存在差异。比如我们并不赞同钱宗武将“若”“止”“其”“所”“焉”等也当作语气词。“焉”字虽然在先秦也可以作语气词用,但是在今文《尚书》中还有很强的指代性,应是指代词(参见第二章)。再如“已”,《洛诰》只一次,而后很长时间都不见,一直到《论语》中再出现,所以不排除后人掺杂进去的可能性。如果将今文《尚书》内部也当作一个历时语料库,那么表2-1显示,随着时间往后推移,“哉”的使用反而呈递减的趋势。这是什么原因呢?按照事物的发展规律,一个词在产生初期使用数量少,越到后来数量应该越多才是。这只能表明在《尚书·尧典》产生之时,并且很可能在这之前,“哉”已经发展成熟了,只是使用于口语,而没有在书面语中记录下来。而越到后来,如钱宗武所说新的语气词逐渐产生,挤占了“哉”的存在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