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因为有了黄豆,因为有了母亲,因为有了馥郁绵厚的黄豆酱,我们足以让枯燥的日月也变得莹润,有滋有味。
躺在甑锅里蒸熟的黄豆,粒粒饱满,母亲在深夜中一次次翻抄,让每一粒黄豆都浸透了地脉深处的流水。这是一次无言的沟通与交流,也是一次完美的契合与重逢。接下来是一场一场的风,风吹动落叶,吹动远天的流云,吹散黄豆里的地脉之水,却吹不走血浓于水的那份泥土的深情。
陶罐在民间的舞台上总是适时登场。在乡间器皿中最亲切的还是那些肚大口小的陶罐,它们沉默,沉默在屋檐下,沉默在不为人识的岁月的角落。大的被叫做缸或者瓮,用来盛放粮食,除夕那天会贴上红红的“五谷丰登”或一个简约的“丰”字,以感谢静默的谷神。小的一排排放好,有母亲腌渍的酸菜、辣椒和蒜茄子。而稍高的那个,青色的釉彩一抹到底,有流苏的气质,口子与底座同样大小,所以更显苗条与和谐,是黄豆酱的专属器皿。陶罐放置在屋檐下,黄豆盛放在陶罐中。盐是必不可少的——我总以为只有盐才能撑起乡村的骨骼。我们在田野上劳作,我们在大地上耕耘,我们体内排除的汗水结晶为盐,簌簌飘落于风中。所以体格健硕的五爷说,没有女人能熬,离开酒肉能过,唯一不能缺少茁壮筋骨的盐。乡下人生来粗手大脚,风风火火,是阳光赋予的秉性,是辣椒赋予的品格,一罐经年的黄豆酱,断不可缺少辣椒与盐的存在。吃一口香辣的黄豆酱,就爽到了骨子里,嚼一口硬邦邦的干粮就挺直了脊梁。
而母亲天性慈善,秋日贮藏的西瓜,绿皮红瓤,捣碎了放进陶罐里,香辣之外又多了丝丝清甜。嘴角轻轻一抿,仿佛掠过一阵田野上的风。
有时候,隔山隔水看不见远方的景色;有时候隔水隔山隔着浓密的夜,我们却能看见远去的故乡。母亲前几日刚托人送来的一瓶黄豆酱摆放在案头,一直没舍得开启。隔着阒静的夜,依稀看见母亲在秋雨中来来去去,在萧瑟的风里将目光一次次投在河泥封存的陶罐上。
多少年了,黄豆酱已经变成故乡的味道。多少年了,故乡已经化作一种酶,紧紧贴伏在胃壁上。
我知道我有一副世间最简单而朴素的胃囊,是故乡,是母亲给出的定义。我看见母亲将雨中的陶罐遮盖好,以免雨水的浸淫使它失去饱满的色泽。不能露风,不能进雨,以免伤了黄豆酱的元气。——元气,蓦然惊觉,母亲的话语中深谙天地玄机,一直到拆开泥封,这才豁然开朗,原来那么多年,母亲就像一只安之若素的陶罐,在守护着我们,不失为人的天真与元气。
轻轻启开陶罐上的封泥,轻轻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轻轻一缕故乡黄豆酱的气息,像一抹浓浓的乡愁,牵引我们踏上回家的路。
泥火盆:供养火焰的图腾
北方冷,过了十月,西北风越过田野,漫过河床,一丝丝渗入村庄的空隙。依靠在土墙根下晒老阳儿的老兄老弟,抖着膀子,抄着袖口,咳,咳,咳嗽了几嗓子,想找个更暖和的地儿,接替土墙根下温暖的时光。
泥火盆,乡下土头土脑的家伙。村东有座土窑,过了霜降熄了火,在烂瓦片里扒拉几下,或许就有新发现。烧得不够火候的土盆儿,正好拿来当做泥火盆。木匠爷家开着棺材铺子,每日里叮叮当当,敲敲打打。把大树锯成厚重的木板,把木板架在文火上烘烤,把烘干的木板揳在一起,就成了一口棺材。木匠爷说了,这人老了,手脚越来越不好使唤,你们这几个老棺材瓤子就别添乱了,多活一天算一天,让我也清闲几天。说着,喊官儿和才儿,捡劈柴,架火。官儿和才儿,和我年纪差不多,一人抱一抱劈柴块儿投入盆中,泥火盆里刹那升起腾腾的火焰。
一只泥火盆是一个尚未开化的俗世凡胎,样子木讷,却心眼厚实。泥火盆放在堂屋的中间,地儿比较大,转圈能围八九个人。松木,看上去还未干透,一经点燃,细细的木纹里直冒松油,好闻的松香味儿在火焰里打了一个回旋,钻入人的鼻孔,止不住往前凑凑,怕可惜了这么好闻的味道。梧桐木,典型的温柔细腻,薄薄的木板能凑成一副呱嗒板儿。我、官儿和才儿,在院子里把一口黑漆棺材当成戏台子,每人一副呱嗒板儿,学西乡唱坠子书的刘瞎子,唱《穆桂英挂帅》:院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斗大的穆字震乾坤。可桐木板丢进泥火盆,转瞬便化成缕缕升腾的火焰,噼啪裂开的声音,像俞伯牙摔掉那把心爱的焦尾桐琴。
总之,一入冬,田野上就会变得空空荡荡,偶尔飞过一只落伍的大雁,凄厉的叫声划破沉寂的原野,让人心生一股凉意。好吧,马放南山。好吧,刀枪入库。好吧,点燃一只泥火盆里的柴火,袅袅升腾的烟雾,瞬间填补了每一个清冷的空隙。
我家也有一只泥火盆,不过泥火盆的成色较好。那时候年轻的二哥还没下关东,就在村东的土窑上干活。泥是老河滩上的泥,胶泥,赭红,坚硬,经过无数次摔打,踩踏,性格渐变为柔和。一团柔软的泥巴,放在木制的转盘上,二哥全神贯注,双手像手捧一朵即将绽放的花蕾。转盘在旋转,手中的泥巴开出土黄色的花瓣,一条条粗粝的纹路,像时间流逝的痕迹,从此烙印在一只泥火盆上。放在土窑里烧炼的泥火盆,不能太靠近火焰的上方。二哥特意将它放在一处不起眼的烟孔里。泥火盆不言不语,不言不语的泥火盆并不会像别的土盆那样烧出光滑的釉彩。其实,打扮得再怎么光鲜有什么用呢?一只火候够足的盆子,从来不是做泥火盆的好料子,柴火刚刚燃起,只听见啪的一声,从盆底儿裂到了盆沿儿。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还有未被现代文明侵蚀的村庄,在那个简陋的村子里,人的憨厚与纯良,恰如一只刚刚为火焰启蒙的泥火盆。它的纹理尚显粗糙,它的釉彩也不华丽,它的禀性虽木讷,但保有人性最初的真挚与坦诚。它的眼神恰如深山里的一泓泉水,清冽见底,能洞见一个人单纯透明的灵魂。
木匠爷家的泥火盆燃起来了,官儿和才儿在另一只小小的泥火盆前做作业。灯光摇曳,人声沸腾,却不能阻止两个小人儿内心静静燃烧的火焰。曾经,木匠爷问官儿,小子,长大了弄啥?官儿想也没想,捏着鼻子学《七品芝麻官》里的蛤蟆腔:锣鼓喧天齐把道喊,青呀青纱轿,青纱轿里坐着我七品县官。木匠爷问才儿,小子,长大了弄啥?才儿一甩后脑勺上的八岁毛:长大了我要挣钱,挣很多很多钱,以后咱家的棺材就不用装死人了,只装钱。
木匠爷笑了,木匠爷扒拉一下泥火盆里的木头,泥火盆里腾地升起彤彤的火光。是啊,贫穷的村庄,从来就不缺乏梦想,只因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一片如此贫瘠的土地上,才更加希望明天的日子红红火火,才更加期盼沉默的泥土能结出饱满的谷物。
雪下了,羽毛一样的雪花飘飘洒洒,给入冬的麦子盖上暖被,迎来一个又一个黄澄澄的梦境。雪落在草垛上,不会漂移的草垛只能作为留守的老人,蹲守在家园的角落。雪落在屋檐上,屋檐下的麻雀禁不住向里缩了又缩。在一个落雪的夜晚,作为乡村的守望者,麻雀只能靠一个接一个琐碎的梦之碎片,度过凛寒的光阴。
而泥火盆在乡村的老屋里,依旧在燃烧希望和梦想。
腾腾的火光下,映红庄稼汉子憨厚的脸庞。这些乡村汉子,斟满烈酒,脱下棉衣,暴露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在脸上、脖子上和手掌上蠕动,宛若在体内点燃一团熊熊燃烧的野火。他们说收成,说女人,说木匠爷家的官儿和才儿真争气,终于跳出了农门。说不定,木匠爷手下的棺材,真的给这片土地上的子孙送走了苦难与绝望,带来了希望和喜气。
腾腾的火光下,泥火盆里仿佛闪过母亲慈祥的脸。在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寒夜里,乡下的母亲,从来不舍得虚度光阴。泥火盆熄灭了焰火,还有温暖的余烬,纺线,织布,缝补衣衫。我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将一只熄灭火焰的泥火盆放在床上,用一只杞柳筐罩住,把棉被盖在上面,被窝里就烘烤得满是融融的暖意。我还记得,泥火盆里一会变出一只热腾腾的烤红薯,或一小捧香喷喷的黄豆粒儿。我还记得母亲说,别看一只泥火盆土头土脑,傻里傻气,离了它,乡下的冬日将会变得漫长、冰冷、寒凉。
如今的乡下,很难再见到一只憨厚的泥火盆。而那些腾腾升起的火焰将作为一种图腾,烙印在乡村质朴的纹理里。翻开时间的册页,火焰升腾的地方是我们的来处,火焰升腾的远方,将是我们温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