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昭通见了这少年,连连叹气:“乱军都打到家门口了,还请什么安啊!”
少年人却是不慌不忙,往他的屋里打量了一番,见其家眷均在堂内,且个个都收拾了细软,便猜到了个大概,问道:“马老伯,您这是要走吗?”
马昭通又重重地叹了口气:“王四啊,你是有所不知,老夫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眼看着就要入土,现在舍家别里委实舍不得。可不走吧,又怕累及一家老小,一时委决难下。”
这王四便是十八寨老阿公提起之人,名炽,字兴斋,祖籍在应天府(今南京)柳树湾石门坎。其祖上曾是明朝开国年间的将领,后世代为官,到了王炽之父王勋业这一辈,家道早已衰弱,及至王勋业过世时,留下生母张氏、二妈姜氏以及四个孩子,家里更是窘迫不堪。那四个孩子其中三个相继病死,只剩下老四王炽继承了王家香火。
亏的是这王炽从小就生得聪明伶俐,十几岁辍学后,张氏卖掉了陪嫁过来的首饰,去给他学做生意。不想这小子天生就是块做生意的料儿,在乡里收购土布去外地卖,又从外地采购红糖、盐这些生活必需品回乡来卖,这样来回倒腾,没出几年就攒下了不少银子。
这一次他看到义军四起,就料定这仗一定会打到弥勒乡来,早早地便开始收购粮食,想借此大赚一笔。今日下午进城后,让雇工们把运进来的粮食安顿好,薄暮时分正要来找马昭通,谁曾想街上突然一阵大乱,说是起义军来围城了。
王炽跑到城门一看,果然城门已然关闭,心下暗暗叫苦,这会儿让起义军围在了城内,岂不是要与此城共存亡了吗?
心念转动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已然被困在城里了,那就按照原计划来做,先把这批粮食卖出去再说,好歹不白跑了这一趟。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马昭通居然想携家带眷逃跑,如此一来,他收购的这批粮食卖不出去,非得赔个血本无归不可。
王炽边试探着马昭通的口风,边在心里想着法子,见这老儿吓得面色如土,急得在屋里团团乱转,一时计上心来:“马老伯,这时候您逃是逃不出去了,如果您坐视起义军打进来,您这家产八成是保不住了。小侄倒是有一计,不知老伯愿不愿听?”
马昭通闻言,如同溺水抓到了救命稻草,忙问道:“何计啊,快些说来!”
王炽问道:“您家中可有现银?”
马昭通愣怔了一下:“应有几百两。”
王炽低眉想了一下,突然叹道:“可惜了!”
马昭通急了,抓住王四的肩膀道:“我的大侄儿,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是要急死老夫不成?”
王炽看了眼马昭通,说道:“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您现如今要是有千把两银子,都把它散出去,说是但能杀一人者,便赏一两银子。您老试想一下,到时全城百姓争先恐后地奋勇杀敌,那千把两银子便是千把个人头,起义军总共也就两千余人,一下子死伤过半,还不落荒而逃?”
马昭通听完,脸现红潮,颇是激动,但旋即又黯淡了下去:“这主意是好,可老夫一时着实拿不出这么多的现银啊!”
王炽朝马府的家眷们看了一眼,笑道:“您老是没有,可您这些家人多少藏了些私房钱吧?大家凑一凑,我看也差不多了。”
马府那些家眷们一听,一个个都慌了。那马昭通晚年才得来管理弥勒乡这个差事,因此平素里抠门得紧,给家眷们的赏钱或生活用资都十分少,他们身上的私房钱可以说是从牙缝里省下来的,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听了王炽的主意,不免都心里发慌。
王炽是个机灵之人,一看这些人的脸色就已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便朝马昭通小声道:“散得一时财,换得一世安,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您就不要再犹豫了。”
马昭通把那几枚稀疏的黄牙一咬,朝家眷们道:“把你们的私房钱都拿出来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的家业还在,怕什么呢?王四说得对,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你们也不要再犹豫了,都拿出来吧,不许藏着。”
众家眷无奈,都把私藏的银子捐献了出来,放了满满一桌子,再加上马昭通自己的银子,刚好凑足了一千两。
王炽见计谋得逞,心下大喜,又道:“您现在就派人抬着银子敲锣打鼓地去街上招呼,最后把这一堆白花花的银子往城头一放,待战事结束后,按人头发放银子,保管弥勒乡平安无事。哦对了,打完仗后,您再请乡亲们吃一顿,如此明面上说是为庆祝,实则这是个收买人心的好机会,您把老百姓们安顿好了,还怕他们日后不为您卖力吗?粮食、酒肉我都备好了,就放在城内,到时候您支给我银票便可,无须现银。”
马昭通一听,心疼得要命,平时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银子,一夜之间便全花出去了。他也终于明白,这王四真正的目的是想在他这里兜售粮食,可现如今除了走这条道外,也着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约在子时初,马如龙发起了攻城之战。这位少年将军满以为拿下区区一座弥勒乡根本不在话下,哪知道战斗刚刚打响,城门突然洞开,城内的军民像疯了一样往外冲,争相抢着要砍起义军的人头。
所谓两军相逢勇者胜,面对这一拨又一拨不要命的军民,起义军顿时慌了。马如龙也懵了,是什么力量驱使着这一群人玩命地作战?眼看着胜负已无悬念,马如龙不敢硬撑,率着剩下的一千多人拔腿就跑。
逃出弥勒乡后,马如龙还是没回过神来,为什么稳操胜劵的一场战争会演变成这样,这中间到底有什么玄机?百思不得其解,遂遣一探子混入弥勒乡去打探,然后率众愤愤不平地继续往前走。
马如龙心里不服气,想他马如龙是何等人物?从小习得一身好武艺,乡试武举头名武生,要不是在咸丰元年(1851年)杀了几个清廷官员,现如今他必将是朝中大将。然即便如此,他加入杜文秀的起义军后,这些年来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什么时候栽过跟头?
如此思来想去,马如龙决定暂不回营,他想要挣回这个颜面。
马如龙抬头望着星空,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是时,月光照着他魁梧的身材,蓦然虎目中精光一闪,似乎有了主意,喝道:“去十八寨!”
大队人马在马如龙的一声轻喝中,掉了个方向,不消多时,便隐没在夜色之中。
马如龙把矛头指向十八寨,当然有他的一番算计。现如今弥勒乡既然打不下来,那么就换个作战思路,将其所辖的村寨一个个拿下来,最终实现孤立弥勒乡,从外围包围弥勒乡的战略目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在十八寨的遭遇会比弥勒乡更加惊心动魄。
天色破晓的时候,马如龙的队伍到了距十八寨约两里地的一座山下。
晨曦透过树林的隙缝照射进来,把林子映射得斑驳陆离,五月的晨风夹着植物和泥土的清香,拂过众人身边时,众将士只觉得昨晚一夜的疲惫化解了许多。马如龙仰起头深吸了口这清新的空气,脸上的英武之气重又焕发出来。转首之间,只见一匹快马从队伍的后面赶上来,仔细一打量,正是昨晚派去弥勒乡的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