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秋笑着说:“枪炮声听多了就不怕了,习惯了后我还把它们当成音乐来听呢。各种炮弹的呼啸声、爆炸声都不相同,就像箜篌弹响、长笛长啸、长号齐鸣、大钹重击,仿佛不同的音符,从不同的方向,汇集到这个露天舞台上,齐奏着蔚为壮观的战地交响曲,这可是无论什么乐团都演奏不出来的哟。”
华连智说:“当时蒋夫人问你是谁,有人说你是班长,有人说你是连长,各说各的。蒋夫人也蛮厉害的,找来几个士兵询问了一下详细情况,然后,她对那个说你是班长的士兵问了一个问题:‘你们连长冲锋的时候是怎么喊的?’那个士兵答:‘罗连长喊的是:弟兄们,冲啊!’蒋夫人又向一个说你是连长的士兵问同样的问题,那个姓高的士兵大声说:‘华连长冲锋的时候喊:弟兄们,上刺刀,跟我上!’众人一片赞叹。蒋夫人说:‘我们中国军人要是都像华连长这样,日本侵略者无论来多少,都是有来无回!’这下,全场热烈鼓掌。”
华连诚感慨万千,对宋美龄敬佩不已:“蒋夫人身为女性,权势至尊,都能甘冒大险到前线鼓舞士气,此时战事正激烈,我一个革命军人,受这么一点小伤,怎么能一直躲在租界内呢?”心中已打定主意要尽快出院。
华连智起身把门关好,把椅子移近床边,坐下说:“大哥,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华连诚见他神色郑重,问:“什么事?”
华连智问:“你知道戴笠吗?”
华连诚说:“听过这个名头,没见过人。”
华连智兴奋地说:“我见过戴处长,很精神的一个中年汉子,穿中山装,天庭饱满,双目炯炯有神……”见大哥似乎不太感兴趣,便转入正题,“戴笠奉蒋委员长之命在上海开辟第二条抗日战线,正在组织别动队,配合正规军作战,在敌后扰乱、牵制、袭击敌军,并肃清奸匪敌谍的活动。准备武装一万人,分五个支队,支队之上设总指挥部一个……”
华连诚摇了摇手:“你大略说一说就可以了,不必这么详尽,我是外人,不方便探听里面的机密。”
华连智笑着说:“大哥怎么能算是外人呢?且听我说完。这五个支队每个都相当于一个步兵团的编制,采用三三制,下辖三个大队,大队下又分中队和小队,相当于连和排。蒋委员长限抗日别动队一个月内成军,时间很紧迫,一个大问题是缺乏各级干部,尤其是缺乏军事人才。戴笠为此想了不少办法:一是交代中央军校毕业生调查处的负责人输送军校毕业生;二是从中央警官学校选拔高中文化程度并受过警官正科训练的学员;考虑到这些人都没有实战经验,又准备从上海作战的各个正规军部队中抽调战场经验丰富的军官,你们第87师的师参谋长杨振华已经到别动队总指挥部报到了。大哥,这一阵子我知道你在部队干得不太愉快,真是太委屈你了,你何不参加抗日别动队?戴笠很器重青年人才,你去了正有用武之地啊!”
华连诚见他说得热切,微微一笑,说:“看来你是当说客来了。”心想:“一万人的规模,戴笠的胃口不小啊,他还真是神通广大,能在现在这样吃紧的局面下要到这么多人。”问道:“这个别动队的主要成员是些什么人?”
华连智说:“有的来自上海各个帮会,也有很多失业工人,还有很多知识青年和学生,原来上海公民训练联队的许多大学生都参加了。”
华连诚皱起了眉头,摇了摇头:“我不参加。”他思忖,这个别动队一月之间匆匆拼凑成军,人员混杂,毫无经验,又要立即与强敌作战,很可能成为乌合之众,等于是驱羊群而入虎阵。这里面的很多爱国青年,有文化有抱负,就这样去送死根本不能发挥他们的所长。而从正处于鏖战中的正规部队抽调有经验的骨干人员去充实别动队,也令他反感,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只会起恶化战局的负面作用,他坚持认为,抗战的主力只能是正规部队。
“戴笠这么大张旗鼓地搞别动队,是不是还有扩充自身实力的用心呢?”华连诚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可能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味道,毕竟,他对游击战、谍报战这一套是外行,这种想法只是他内心深处对从事秘密工作人员的一种隐然的抵触感。
反感这个计划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认为中国军队作战不力的原因之一在于指挥系统太臃肿,就比如在淞沪战场上,还要在集团军编制之上再设置中央、左翼、右翼作战军,这样的目的无非是多制造一些职位以满足官员们的权力分配需求,却人为地增加了转达命令的层次,在瞬息万变的战场将极大影响作战效率。现在戴老板又要开张搞什么“别动队”,岂不是忙中添乱?
华连智见哥哥一口回绝,十分失望。其实一周前,华连智和夏知秋已经由章乃器先生介绍,悄悄来到设在法租界拉斐德路枫林桥的三级电所,实际上那是复兴社特务处(注1)在上海的秘密总部。特务处的戴笠处长亲自接见了他俩,态度和蔼而热情,对他们的抗日行为大加赞赏,并邀请他们参加地下抗日工作。戴笠谈到即将组建的抗日别动队,引起了这对恋人的兴趣。
华连智是在今年元旦的大学生抗日演讲中与夏知秋相识的,当他在讲台上高呼“中华好男儿携手起来抗战建国”时,来自沪江大学的夏知秋站起来回应他:“为什么只提男儿汉,不提女儿家?岂不是将我们的力量减弱了一半?中华民族的儿女们不分性别谁都有抗战之责!”博得众人热烈鼓掌。两人从此一见倾心。
日军撤退时火烧沪江大学,校园已经面目全非,但过去的沪江大学美丽而宁静,校园四周栽着柳树和四季长青的灌木,校场的中央,巍巍地布着二三十幢洋楼,有思晏堂、怀德堂、思雷堂、图书馆……在茶余饭后的时光,华连智和夏知秋常常相伴在黄浦江边散步,有时在草地上坐一霎,看看天上的夕阳和白云,听听江里的潮声,俨然是一幅世外桃源景象。春光明媚时节,他们也会偕同郊游。夏知秋用小提琴拉起罗马尼亚音乐大师格里高拉斯·迪尼库创作的《云雀》,明快欢腾的旋律和富于动感的节奏,令他如痴如醉。在她的影响下,他也喜欢上了音乐,吹上了口琴。
八·一三抗战爆发后,他俩更是形影不离,感情如胶如漆,携手于抗战救亡运动。但是,参加抗日别动队,将直接拿起武器战斗,完全不同于演讲游行,华连智和夏知秋既感到兴奋,又有些犹豫。戴笠也不强求,让他们谨慎考虑后再做决定。
华连智和夏知秋离开后,次日中午,第87师师部的唐参谋身穿便衣(因为中日战争爆发,“中立”的租界不允许穿军装的人员进入)代表师里来看望华连诚,一进门就握着他的手说:“想不到你是上海纺织大亨华宜农先生的长子啊!令尊实业救国,支持抗战,一直为我等所景仰,真是虎父无犬子。”接着说了好些安慰和嘉奖的言语,说上峰已经决定,恢复他的连长一职,并奖励国币八百元。
华连诚听了这个好消息之后,却没有了那时在吴淞前线获得嘉奖时的喜悦。他觉得擅自带领部队撤离吴淞阵地只是免职处分,已经是上司开恩,而作为一个士兵在危急情况下去救几个高级军官是义不容辞的,这种戏剧性的结果让他一时有些茫然而又感不安。至于自己的家世,他从军以后一直刻意隐瞒,平素生活简朴,不想因此受到额外关照,此事一宣扬开来,倒觉得十分别扭。
他向唐参谋询问了一下当前的战局,得知蕴藻浜阵地刚刚被日军突破,大场镇已经成为中日两军激战争夺的要点,情况十分紧急,第87师261旅已奉命向大场方向靠拢,随时增援大场。
华连诚对上海一带的地形很熟悉。大场镇很小,只有一条三里长的小街上拉扯出九桥十八弄,这里以产销棉花和土布出名,从陕西、安徽和山西来的客商设店贩运,生意兴隆。历史上这个上海北郊不起眼的小镇却屡遭兵灾,公元1645年清兵“嘉定三屠”,血洗大场,全镇男女无一幸存。眼下,大场则是淞沪战场中国军队抗击登陆之敌通往市区会师的最后一处战略要地。如果把整个淞沪地区比喻为一个圆的话,大场就处于圆心的位置,东南为闸北,东为江湾和淞沪线,东北为吴淞,北为庙行、杨行,西北为罗店、嘉定,西为南翔,南临京沪线、新泾、虹桥。进入淞沪战场的中国军队多先到达大场,再分赴各个战场,大场不但是军队也是军用物资的集散地,通过这里可辐射淞沪战场的各个据点,而且是整个中央作战军的侧背屏障,战略位置极为重要。如果大场失守,南北几路日军合兵一处,战场形势立即就会发生不利于中国军队的根本逆转。
华连诚深知这一点,他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回部队。但医院门口有专人看守,这身穿着出去肯定是不行的。唐参谋一走,华连诚便将换洗的床单撕成布条,佯装头疼,喊来一个医生,乘其不备将他掀翻在地,用布条死死捆住手脚,那个医生一点也不反抗。华连诚怕那医生叫唤,又要把布团塞进他口里,那个医生开口说:“华先生,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想干吗。我没有本领上阵杀敌,但也是个中国人。我口袋里有一瓶药片,是从美国进口的治疗脑震荡的特效药,你拿去吧,上面有用法,记得按时服药。下楼左拐有个小门,你从那走吧。”
华连诚心中感动,说道:“得罪了!”拿出那个棕色的小药瓶,上面药名是两个以“P”和“H”字母开头的英文单词,于是脱下医生的白大褂,穿在自己身上,戴上口罩,从桌子的抽屉里掏出自己的日记本和自来水笔揣到口袋里,正要给那医生松绑,那个医生说:“还是绑着比较好。”
华连诚不敢多耽搁,转身出门,到了门口回头看去,见那医生也用激励的眼光看着自己,当下向他敬了个军礼,快步下楼。
华连诚到了楼下,迎面遇到一人,那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喝道:“什么人?”
华连诚见此人身穿病号服,四方脸,浓眉大眼,下颏微微上翘,正是税警总团第2支队第4团的团长孙立人上校。昨天傍晚华连诚嫌躺在病房气闷,出来到走廊里溜达,遇见了孙立人,两人相识后谈起战况,惺惺相惜,一见如故。税警总团是宋子文在1932年任财政部长时建立的私人武装,名义上是一支用于缉私征税的非正规部队,但宋子文的苦心经营下,变成了一支装备和训练都堪比当时甲级正规军的精锐部队。孙立人是宋子文的爱将,因遭空袭负伤,也被安排住进了这所医院,此时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去办离院手续,见一个戴口罩的人匆匆而去,觉得形迹可疑,便拉住了他。
华连诚拉下了口罩,孙立人才知是场误会,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军人气质。我说怎么一个医生走路的步子像军人,难道是混进来的敌探?”华连诚说:“也只有你才会像训练新兵一样去关注别人迈步的姿势,你这职业病不轻啊。”两人一起大笑,相约道:“大场战线上见!”
华连诚快步出了医院,他没有想到这是两人的永别:孙立人不久后在大场一役的周家桥战斗中再次负伤,被送往香港治疗,而等到七年后的缅甸战场,站在孙立人等中国驻印军将领面前的已不是华连诚,而是他最小的弟弟华连孝。
当晚,华连诚赶到部队,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季初五等原十连的士兵们更是喜笑颜开,围住华连诚问这问那。
师部传下命令,任命华连诚重新担任第522团十连连长,罗经芳被调到辎重营当连长,虽然表面看是平级调动,但谁升谁降,其中差别是显而易见的。
罗经芳心中忿忿不平,临走时对几个心腹说:“这小子,临阵逃跑刚被撤职,又立马复职了,马屁功夫是一等一的,也不知道他老爹在后面使了多少钱,你们跟着他,处处要留个心眼。”
华连诚恰巧正过来和罗经芳话别,在门外听到这话有些生气,转念又想:“我当时冲出去救那几个军官,是不是存有功利之心呢?这倒也难说。”心中隐隐觉得,之所以自己不顾一切地开车吸引飞机,多少也有些撤职后的自暴自弃心理在作崇,想到这里,火气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