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师部传达预定作战计划,明天拂晓时分,第87师一部向南进攻新港、金家宅、沪江大学一线之敌,进取大公纱厂,与友军第88师并肩扫清日军据点后,封锁汇山码头等港口阻击敌后援部队登陆。
九·一八事变,中国军队是挨打不还手,一·二八事变,中国军队是挨了打才还手,这次,终于要主动出击了!官兵们闻讯莫不振奋。但华连诚接到的师部命令是让他们驻守吴淞镇一带的阵地,担负全师的侧后防卫,得知这个命令后,全连上下都感到有些失望。华连诚安慰大家:“进攻和防守是相辅相成的,都是战斗的不同形式,我们守好了阵地,就等于是给进攻的弟兄们添了把力。”
师部的命令是和十名士兵一齐到来的,这十名士兵就是上级给他们连补充的战斗骨干。华连诚正要和三排长叶少清去查哨,命令钱才官先给他们安排铺位,等他回来后再一一见面。
华连诚查哨回来,见符长生一个人坐在仓库墙角,借着月光在看什么东西,走近一看,见他在端详一只红色的荷包,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
华连诚问:“符排长,这玩意儿是相好送的吧?”符长生年届四十,四处征战了大半辈子,尚未成家,此时华连诚心里除了诧异之外,倒也为他高兴。
符长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坦然地说:“是我的相好……不过,她是个窖姐。”
叶少清插话说:“当心啊,戏子无义,婊子无情。”
符长生两眼一瞪:“放你妈的屁!给老子滚远一点!”
符长生脾气暴躁,发起火来连天王老子也照打不误,但他军事技术好,为人仗义,深得一帮老兵拥护,在连里威信比连长似乎还要高些,叶少清自知惹不起,悻悻而去。
华连诚和符长生之间曾闹过不和。
第87师作为王牌师,对训练的要求是十分严格的,和其他国民党军队一样,军官体罚士兵也是常有之事:冬天集合铃响了,士兵起床稍迟,军官就一盆冷水当头淋下;对达不到训练要求的士兵,就组织班长和老兵进行“拳脚教育”;对不服从命令的士兵,就命令他趴在茅厕便池边连续做俯卧撑……而军校毕业的华连诚很反感这种军阀做派,他从不体罚士兵,也严禁下面的军官和老兵这么做。
符长生却经常体罚士兵。他是是海南岛澄迈人,口音很重,“吃饭”说成“食糜”,“吃菜”说成“四塞”,“他”说成“哈”,“桥”说成“小”……周围的人常常被他这种带浓厚海南岛味的“国语”弄得晕头转向,因此他平时话不多,尤其是不当众训话,带兵时经常用拳脚代替口语,操练时喜欢把铜扣皮带攥在手里,哪个新兵不遵守命令就是一皮带抽过去。一次有个士兵挨打后私下抱怨:“不是我不听命令,是排长的话难懂。”还在战友们面前模仿符长生的腔调添油加醋地说怪话,惹来一片哄笑。这事被符长生知道,他立刻叫上几个老兵找来那个士兵,将其打得跪地求饶,然后命令那个士兵张开嘴,将一口浓痰吐进他嘴里,让他当面咽下。那个士兵人格受到如此侮辱,跑到华连诚那哭诉。华连诚那时刚到十连当连长不到一个月,便前去与符长生理论,符长生正在气头上,对这个新来的年轻连长本来就不放在眼里,又喝了几杯酒,借着酒性,一言不合,便跳起来给了华连诚一个耳光,华连诚扭住他的手,他就用另一只手拿起枪柄狠狠地砸到华连诚头上,顿时鲜血长流。
排长打伤了连长,这下事情可闹大了,惊动了师部军法处。按军纪论处,符长生不仅要关禁闭,而且排长也当不成了。但宪兵来调查时,华连诚却说头上的伤是和符长生切磋刺杀技术时不慎碰伤的。符长生免于撤职惩办,惊诧之余,也逐渐发现这个书生模样的连长军事素质优良,为人谦和,而且肚子里墨水多,见识广,慢慢改变了态度。
符长生最擅长的一招就是蒙着眼睛拆卸轻机枪,再将零件重新组装成一挺机枪,速度之快,自认全团第一。华连诚刚到连队不久,就被符长生来了个下马威,比试拆装机枪,结果输了,但他毫不气馁,坦然认输,一边苦练一边琢磨,很快速度就超过了符长生。机枪射手齐元本,是符长生的死党,一次实弹射击考核成绩不佳,只顾埋怨枪有问题,华连诚二话不说,接过捷克式轻机枪,以最见真章的立射十发(五个短点射)打出了七十二环,博得全连一片彩声,一些老兵纷纷收起了小觊之心,就连符长生此后也开始苦学国语,对新兵也不再轻易打骂。
尽管两人以往的矛盾冰释,但毕竟两人的出身和性格差异很大,平时交流很少,现在马上就要与强敌开战,全连将接受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符长生是连里数的上带头者,华连诚觉得很有必要和他好好聊聊。
华连诚在符长生身边坐下,接过荷包看了看,赞道:“这姑娘手艺挺巧的。老符,你认识她多久了?”
符长生眼望夜空那一轮明月,淡淡的月光照在他消瘦的脸庞上:“快三年了,当年部队在南京时我就和她好上了。她是安徽人,人好得没得说,就是命太苦……民国二十年扬子江大洪水,父母双亡,她跟着亲戚逃荒到南京,吃住没有着落,她叔叔一狠心把她卖到窑子里,那年她才十六岁……”说到这,叹了一口气,“我别的不图啥,就指望以后老了有人替我收尸,只是要准备一大笔钱替她赎身,可我好烟好酒好赌,也没攒下几个钱……钱到赌场不是钱,人到战场不是人,当兵的命贱,现下上了战场,这份担心也是多余的啦。”
华连诚出身富贵之家,虽然自小就懂得勤俭节约,但毕竟衣食无忧,此时听符长生这么一说,感慨世人之苦,心中凄然,说:“老符,等打完仗,你去把那姑娘接出来好好过日子吧。钱的事,我来帮你。”
符长生叹了口气,说:“连长,你是个好人,就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么好的命。”
华连诚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说丧气话,你不是常说自己命硬嘛,阎罗王都不敢收。你打了那么多年仗,哪次不是逢凶化吉?说说你当兵的经历吧。”
符长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起先投的是建国粤军第1师,那是十九路军的前身,以后参加过东征、北伐、平叛、剿共……跟着部队跑了大半个中国,那些大的小的军阀、老的新的军阀,几乎打了个遍,后来在福建,还反了一回蒋委员长,连中央军也打过,不然也不会到现今还只是个排长……”
他说到这自嘲地一笑,语气越来越沉重:“扳着指头算算,我打过吴佩孚、孙传芳的北洋军,打过李宗仁、白崇禧的桂军,打过张发奎的粤军,打过阎锡山的晋军、冯玉祥的西北军、打过江西的红军……那年在广东打第4军,那可是同根生的兄弟部队啊,打扫战场掩埋对方的尸体,我亲手埋掉的熟人就有好几个,以前都是同一条战壕里生死与共的弟兄……可是回头一看,东三省、热河、察北、冀东,全他妈的归日本人了……作孽呀!以后,中国人真的不能再打中国人了……”说到这摇了摇脑袋,满脸悲怆之色。
华连诚感慨地说:“今天不一样了!咱们是为国家独立、为民族生存而战,我们一定要打好这一仗!后辈人是会记住我们的。”
符长生点了点头。
华连诚又问:“你打过中国的军队,也打过日本军队,你觉得哪个对手最强?”他想以此对日军的战斗力作个参照。
符长生敞开上衣,指着右肋下一个三寸长的深深疤痕说:“这是民国二十年在江西兴国高兴墟和红军拼刺刀留下的,那是拼了一夜才捡回了条命……红军能吃苦,武器虽然都是破烂货,但听说他们官兵一致,共产共妻,所以能打仗,难缠得很……”说到这顿了一顿,“九·一八事变也就是那会发生的,说起来,打仗最凶的还是小鬼子啊……”
“一·二八那会儿你们打鬼子怎么个打法?”
“怎么打?就一个字:拼!鬼子横得很,打仗不怕死,也鬼得很,枪法又好,拼刺刀也厉害,加上飞机大炮装甲车,远战近战都拿手。我们只能靠拼人命,拿三四条命去换他一条命!”符长生语气里充满了悲愤。
华连诚“嗯”了一声:“看来,我们在战斗中要切记一点:不能轻易分散兵力,必须集中优势火力和人数,这才能拼得过鬼子。”又问:“你觉得鬼子有什么弱点?”
符长生想了想,说:“要说鬼子的弱点,那就是好发蛮劲,一根筋,在一个地方吃了亏,下次还要来,一条道要走到黑。”
华连诚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说:“老符,我没有实战经验,这一百多号人的性命都操持在我这个连长手里,不瞒你说,心里还真没底。一排长、三排长他们也都是军校生。我们连里就数你最有作战经验,仗打起来后,如果你认为我指挥上有什么不妥之处,一定要及时提醒!如果我牺牲了……”
符长生赶紧接过话头:“连长,别说了,我心里有数。大伙儿都说我们摊了个难得的好连长,我当了这么多年兵,见识过的连长也有一个连了,这是句心里话。打鬼子,我老符决不含糊!我保证,打起来,全连齐心,决不会有人软蛋!”
正说着,突然听到营房里传来一阵喧闹,两人起身过去,只见一群士兵围成一圈,见连长过来,纷纷让开,中间两人扭扯在一起,怒目相向,兀自不肯松手,其中一人正是齐元本,他眼角乌青一块,另一人却不认识,是新补充来的士兵,只见此人也是一条彪形大汉,虎背熊腰,方面阔嘴,那只招风鼻还在流血。
符长生喝道:“还不松手!”
齐元本恨恨撒手:“新来的就要识相,你小子下次小心点,再跟老子拗有你好看!”
那新来的士兵抹了抹鼻血,顿时成了个大花脸,气呼呼地说:“有种就别让旁人帮你!一对一单挑看谁先趴下!”
符长生喝道:“都住口!连长面前,别没规没矩的。新来的不懂规矩,你齐元本也不懂吗?”
华连诚问那新来的士兵:“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那个士兵立正答道:“报告长官,我老家在东北,名叫高克平,战无不克的‘克’,打抱不平的‘平’。”
华连诚“哦”了一声,觉得这个士兵外表粗豪,言谈却还有几分文化,见他是东北人,心头微微一酸,看了一眼他被撕脱的领章,说:“你也是中士了,在部队呆的日子也不短了,该知道什么叫军纪,为什么刚一来就和齐班长打架?”
高克平看了齐元本一眼,回答:“我被分配到二排一班,这位班长欺我新来,要给他送两包好烟做见面礼,没有烟就要钱,说是规矩。这是什么臭规矩?我不肯,他就叫几个人围住我动拳脚。”
华连诚严厉地盯着齐元本:“是这样吗?”
齐元本脸如猪肝色,把头扭开,一言不发。
符长生对齐元本骂道:“就这点德行,一点长进都没有!”转头对华连诚说:“连长,这是我排里捅的娄子,我来处理好了。”
华连诚点了点头,说:“大战将即,最重要的是精诚团结。以后再有这种事,严惩不贷!”问高克平:“这次分派来的听说都是军事尖子,你有什么突出的专长?步枪还是机枪?”
高克平答道:“啥也不突出,因为不论步枪机枪大刀片,我啥都在行。原来当过机枪班长,也当过步兵班长。”
周围的人一阵嘘声,认为这个新来的家伙在吹牛皮。
华连诚问:“以前打过日本鬼子吗?”
高克平一挺胸膛:“怎么没有!当年我在第53军参加长城抗战,一次不当心把枪弄丢了,长官拿军法吓唬我,我当晚就潜入鬼子军营,砍了三个鬼子的脑袋,夺了三支三八大盖回来!”
季初五等新兵都投来了钦佩的目光。
华连诚说:“好,既然这样,我就让你先当个副班长,干得好再让你当班长。不过丑话在先,军中无戏言,如果我发现你吹牛扯谎,不但要撤你的职,还要军法从事!”齐元本是连里的武术高手,打架居然占不到高克平的便宜,看来这个东北汉子确实有两下子。
高克平裂嘴一笑:“连长,您就瞧好啦!”
晚10点,华连诚、符长生把连附钱才官、一排长韩和贵、三排长叶少清以及章清宝、李继田等副排长和几个班长都叫了过来,围坐在一起,每人给了支烟,华连诚在中间摊开五千分之一的上海地图,用铅笔指着虹口至杨树浦一线,说:
“司令部的意图是迅速拿下上海的日租界,清除盘踞在此的日军。日军的阵地由汇山码头经吴淞路、北四川路,至江湾路,如一条长蛇。这次我军采用的是‘突贯攻击’的进攻方式,即中央突破,在敌人腰部选择一个要点,集中威猛火力发动突击,将其拦腰斩断,首尾不能相顾,而后直向其心脏,达到战略目的。取胜的关键要点,就在于一鼓作气,速战速决,要在敌人尚未大量增兵之前结束战斗!
“如果敌人增兵,那么,我们所防卫的吴淞口、炮台湾一带,将可能是敌援军的重点进攻目标。大家都是带兵的人,都知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道理,可我们对日本鬼子的那一套东西了解不多。马上就要和鬼子开战了,诸位对此有什么见解,说出来大伙儿一起商讨商讨,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韩和贵问:“我们所要对付的鬼子有多少?”